第20章 新赋

在仰华书院,陈炽像朵映山红一样,无比珍惜青春年华。他喜欢一个人独处,一个人爬山。当然他并不孤独。瀑水边独倚绝壁的木梓树是晨读的伙伴,朝元阁高飞的苍鹰也是他散步时的好友。他时常遇到山长。山长似乎有意在观察天才的日常轨迹,像在收集生动的教例,以预测将来和引导学子。陈炽是书院的楷模,学霸生活自然时常被山长当作典范。

但陈炽谨记爷爷的教导,从不张扬,安心向学,从横背家中背到书院的那块砚台,借助于仰华山的泉瀑之水,越来越显得厚积而沉着。有一天晚上,陈炽在宿舍里拿起了智乡启堂文社谱。这族谱载有大量先贤之作,既相当于本土作家文集,又相当于可观的地方志。

仰华书院是明末崇祯年间修筑起来的。他与梅江上游的宁都翠微峰易堂遥相呼应。文社经过长久经营积累丰富的经验,虽然屡遇作舟先生所面对的危机,但总体平稳运行。文社和书院,让仰华山成为智乡的精神支柱。加上山寺的香火,小镇的前世今生、出世入世,都被这座青山看在眼里。仰华山就像一块镇纸,压住了世乱和喧嚣。

康熙年间,文社鉴于年深日久人文蔚起,需要修谱记录,以达薪火相传、久久为功之意。文社谱经多次修造,吸收了十八姓族谱的精华,厚厚一册成为书院的乡土教材。陈炽居山两年,对仰华山的四时佳景已是熟悉。能否转化为文字,需要借助于先贤的启迪。他于是读到了朱云映的《游仰华山》,不由想起陪爷爷上山那天的情景。想到爷爷卧病家中,思念和忧伤涌上心头。

陈炽释卷,来到书院外面,朝梅江远眺。霜华初降,望月当空。月下的梅江,月下的小镇,好像变得不真实了。月光把人间万物都变得虚幻起来。但仰华山是真实的。那雄踞江边,托起了自己。

仰华山在小镇耸立,不过是赣南的平常之山。它原是谢氏家族的水口山,山地紧连瑞林寨小镇,先民在山上卜筑建房读书,集资供养僧人,传说有大华仙在山上往来,所以就名叫仰华山了。暮鼓晨钟,日出月落,仰华山的居高远眺,每次都带给了陈炽挺拨之气。

陈炽想起刚才文社谱里另一篇《仰华山记》。这是文士宋溶的文章。他曾经在清朝年间登上仰华山,四方眺望,处处生景。

宋溶的文章自是不如朱云映,但也别有韵味。他把仰华山不同视角的景致与别处作了一番类比:向西可见江水澎湃怪石狰狞,就像柳宗元所谓“若牛马饮于河者”;向东远望梅江从宁都县黄石的缥缈云山间奔流而来,则有范仲淹《岳阳楼记》“衔远山吞长江”的气象;向南眺望铜钵山仙峰罗列势若星拱,有司马迁所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意味;北望莲花山,就会想起宋朝时山上曾经的一场血战,岳飞父子前来剿匪,瑞林义士刘清宁三兄弟混入匪营破坏兵库后壮烈牺牲。

登山远眺,陈炽在脑子里摩挲文思。山因人名,人因山传,家乡的仰华山至今安僻一隅,不见经传。他想起了李白家乡的大匡山。它地处四川绵州彰明,李白少时读书于此。杜甫在《不见》一诗就曾经提到。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这样的诗,这样的才华,这样的人物,真是令人感叹和追慕。陈炽想,将来若是飘零江湖,定然会想起家山独远,陡然生出“头白好归来”的心思。

他想为仰华山写点什么。比如诗歌。但是他翻阅启堂文社谱时惊讶地发现,作为瑞林胜景,由于书院学子云集、文人频来,仰华山像蓼溪一样,被诗歌精心地加工成“仰华八景”。仰华山显然被他前面的人写尽了!他远眺的每一个视角,似乎都是步前人的后尘。

在陈炽站立的地方,仰华八景的空阔境界基本可以得见,而且有三景本属于夜景。八景包括:十里竹岸,清夜滩声,香潭水月,中洲渔火,莲峰樵唱,横江棹歌,瑞林朝爽,云阁摩鸢。除了“云阁摩鸢”,其余又都是山上远眺所见。景物命名相同,在先贤谢玉鳞、谢淮浩、谢华章、谢渊、谢超和无名氏六组诗歌中,情状和景致只有细微差别。比如“中洲渔火”在诗人笔下,有的是“楚竹烧残”的炊烟,有的指水中星斗般的灯盏。

有一首写“瑞林朝爽”,陈炽觉得极为清新可人,那是小镇的晨景:“扶桑低偃日初温,烟树人家三两村。万户云霞新栋宇,百年营寨志乾坤,林喧鸟雀三分曙,帘卷湖山一抹浑。何事辋川新绘画,绿阴花下又桃源。”陈炽对小镇极感兴趣,是因为他想起了五年前爷爷带他赶集的场景。此外,作舟先生讲起一则掌故:据说集镇原来在梅江边的蓼溪,后来又搬移到智水环绕的瑞林寨,两处地盘分属两姓,赖姓人家以智水为界,决不越过对岸瑞林圩寨里建房,这个先祖的百年规约至今没有被打破。

此刻,站在书院门外,滩声入耳,中洲渔火如豆。当然,陈炽最为关注的八景之一是“香潭水月”。正是月华大放,陈炽心有所动。此景虽美,背后却隐含了人间悲剧,而且波及作舟先生。两年前,陈炽和父亲听到作舟先生被罢黜的消息,特意前往看望。作舟先生倒是极为散淡,不以为意。他说只要文社有人经管,只要十八族继续和平,正是他赋闲在家的时候了。

陈炽缓步下山,来到山脚下的清香潭边。对岸洲岛苍翠,白鹭盘旋。他站在那棵大树下,为那些投水殉夫的女子们感到不平。岂不愿富贵,有夫将焉如。陈炽觉得女子竟然比男人更有天地英气,这香潭水月就像是女子们的化身。

陈炽进而一想,千百年来,女子依附于丈夫,一旦男人不良,女子的命运就不会好。有没有那一天,女子不再依附于男子?陈炽没有答案。他想在文社谱的诗歌中寻找答案,但仍然没有。他们写道,“香潭积水水传情,千古贞操伴月明”。有人写道,“金镜漫窥贞女面,蝉光空照谪仙魂”。他们对烈妇极力歌颂,是站在男人角度思考的,特别是那烈妇虽死犹为夫家着想,让人们感叹。这当然符合宗族的利益。

但是,如果烈妇果真改嫁遇上新的良人,就泯然众矣,就不会遇到诗人们的诗篇。陈炽明白了,这些诗歌的作者都是男人。晚清的中国,仍然只有男人有读书的权力。砚台是男性的。母亲能识字断文,那是借助于父亲的砚台。母亲没有自己的砚台。书院是男人的天地。陈炽为母亲感到骄傲。母亲是幸福的,她遇到了父亲。陈炽顿时感受到了自己的出身隐藏着一份天意。如果母亲是投水的陈氏,如果自己就是那位眼睁睁看到母亲投水而亡的孩子,说不定就不会有机会来到书院,感受山川壮丽、天高水长。

这些思绪,陈炽当然想定格成为诗篇。可惜陈炽没有找到组织的方法。当然,他主要是还没有把握。他还不能确定诗歌的作用何在。到底是抒写性灵,还是介入现实?如果把这些思考化为诗句,发表一通对烈妇的议论,大谈自己的感受,会不会有损诗意?陈炽有些犹豫。

他决定找山长谈谈。在仰华书院,陈炽已经充分感受到了交流的快乐。

踏月而行,仰华山似乎在陈炽脚下微微颤动。陈炽回到书院,看到山长正在灯下看书。他敲了敲,得到回应,推门而入。山长见是陈炽,高兴地从案前起身,叫陈炽就坐。

陈炽朝山长的书案投去目光,问山长所读何书。这是读书人的交流模式。就像打鱼的人在江上互问鱼情。

《魏叔子文集》。魏叔子就是魏禧。这是陈炽知道的。只是山长来自江浙,为何偏偏喜欢梅江边的文士呢?他把疑问抛向了招呼之后重新落座的山长。

山长说,魏叔子是明朝的遗民,三兄弟决心辞举,就是不参加清朝的科举,但后人受到胁迫,长兄下山赴考,后来外出游幕。魏禧是老二,久居易堂毕竟闭塞,也开始了出游,一生曾经四次游历江浙,在江浙有一帮子文朋诗友,所以声名在我们江浙是颇为盛大的。

陈炽说,早就听说了宁都文乡诗国,成就了“梅川文章”。请教先生,文乡诗国之名,缘何确立?

山长说,宁都地处赣江上游,本是偏僻之地,但吉安过福建、临川至赣州,都要从这里经过。每逢板**,必激强音,其实是交流碰撞带来的成果。你看,宁都文化的强大都在末世。这是由于末世之时人们躲避战乱,就涌到宁都来,从而结出文明的硕果。唐末出现了“三廖”,宋末有个和戴复古创立“江湖吟社”的曾原一,确立了诗国之名。到了明末又成为“文乡”,代表就是易堂九子,特别是魏叔子三兄弟。

陈炽又问,敢问“梅川文章”,有何特别之处?

山长说,梅川文章到了明末就完全可与庐陵文章比肩,在江浙一带影响也大。末世文章,当然更加注重经世致用,天下为怀。你看,这是魏叔子《答施愚山侍读书》,“愚尝以为为文之道,欲卓然自立于天下,在于积理练识。积理之说,见禧叙宗子发文。所谓练识者,博学于文,而知理之要;练于物务,识时之所宜。理得其要,则言不烦,而躬行可践;识时宜则不为高论,见诸行事而有功。”

山长翻动文集,说,你再看他写的诗,《宋牧仲使君留饮书斋,即席有作》:“秋晚寻医过赣江,使君迟我读书堂。风吹北院清歌隔,雨洒东窗夜话长。兰簿交新浑似故,橘盘久坐不闻香。最怜出语关民瘼,手把醇醪未忍尝。”

陈炽顺手看去。积理练识。语关民瘼。这两个词语一下子击中了他的脑子。是的,他想到了五年前跟作舟先生的交流。盛世之时诗歌可以看景看树,乱世之时诗当看人看物。陈炽就将此观点就讲给山长听了。

山长听到陈炽说起作舟先生,说,就是他请我上山来的,我们在南京国子监认识,我们的思想当然相通。那天爷爷和你下山,我就一直等着你回山。作舟先生辞职,我本来也要告别书院,但作舟先生劝我留下,说我们还有一位天马需要训导鞭策,书院近两百余年,是出大人物的时候了,我怎么能错过?我想了想有道理,就特意留下。刚才讲到“梅川文章”盛于末世,如今长毛作乱、洋人犯境,自庚申事变,我朝已露末世之相。仰华山有易堂遗风,你就是梅川文章的薪火续接者。

陈炽起身致意,抱拳相辑说,先生期待如此之大,我辈不敢懈怠!

告别山长,陈炽回到住处。陈炽原来想围绕香潭水月写点什么,但请教山长之后,觉得这个题材似乎并不能为梅川文章的薪火添彩,于是又放弃了。回到宿舍,他继续翻开文社谱,突然读到了父亲的两篇文章。这是陈炽第一次看到父亲的文章。在横背家中,陈炽时常为父亲研墨,但不知道父亲抄录的,哪个是创作,哪些是范文。

父亲的文章,是两篇赋。这似乎是易于锻炼文采和学识的文章体式。父亲的赋,看来这是书院倡导的练习,而且加了一点难度,叫做以题为韵。就是说,每段最后一个字,就组成了标题。陈炽读着读着,就进入了中国文士喜欢进入的境界,就是在文字中放下尘世。纯粹的唯美的艺术氛围中,仍然有一种让身心愉悦的东西存在。陈炽想起山长的对谈和月下的沉思。他觉得让文字放下道义和拿起道义,都是对的,关键是要拿得起来,放得彻底。

陈炽不禁文思来临。这么些年来,他写的作品真不多。传开了的,就是那首《题鲤》。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这样不行,那样不行,怕写得不好干脆就少写甚至不写。陈炽觉得腹中那股奔腾之气始终难以流泄,未必利于脑力的锻炼。于是,他想步父亲的后尘,写一首赋体文章试试。

月落乌啼,书院一片安静。同伴们早就钻进了被窝。陈炽呵了呵手,取出砚台,一边磨墨,一边沉思。他想起了一年前父亲下山之后,有一段时间特别想家。他时常登高望远,看雁阵惊寒,看中洲渔火,新秋塞满离愁。过了一会儿,纸下落下一行标题:新秋雁带来赋。这是他写下的第一篇文章。这篇文章自然也收进了文社谱,因而得以流传。他顿了顿,继续蘸墨,在纸上写起来。

客有登楼忆远,薄暮怀人。正秋情之难遣,问秋气之何因。则见三点五点,山滨水滨;冲云有路,唳月无尘。不堪满地吟蛩,空闺怨起;如似一声归雁,高阁凉新。

时则宿雨初收,长烟欲留;月增皎洁,风助飕飗。雪染蘋花之渚,香生桂子之楼。曾记修竹池亭,千竿拂暑;也似梧桐庭院,一叶惊秋。而乃嘹唳争来,参差相间;似诉飘零,如怜顾盼。冒金风玉露以惧归;知水宿云飞之已惯。滞天涯而岁晚,谁唱黄鸡?怜故国之寒生,仍歌白雁。

何处秋声,飞来天外?半度云衢,微开风籁。冲晓月而音高,落澄江而影大。似曾相识,谒来华岳三峰;岂不怀归,只在湖山一带。是则秋光未老,秋信先回。雁非秋而不至,秋非雁而谁催?徒令归人魄动,游子心摧。怜他片影江湖,恋烟波而不去;谁遣一身毛羽,带霜雪以俱来?

无不极目凄凉,关山迟暮。感稻粱之既微,叹流光之迅度。对此渺渺长云,荒荒古渡,天长地阔。韩昌黎感鸿雁而为诗,欧阳子听秋声而作赋。

陈炽写完,反复推敲,直到用完最后一滴墨,才算定稿。他呵了呵手指,收拾好四宝,安然入梦。这一次,他梦到自己成为一只秋雁,衔着一张白纸,朝他飞来。他奋力接过这张纸,打开一看,竟然是刚刚写下的文稿

第二天起来,他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桌上那张纸,仿佛是来自梦中。他一片恍惚,分不清那文稿是从现实掉入了梦境,还是从梦境掉入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