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文社
转眼两年过去,仰华书院终于迎来了陈炽上山的时刻。文社会课的日子到了。仍然是农历十月十五日。仍然是从小山村提前出发。但这次上山,是陈斌带着陈炽去。爷爷老病复发,要呆在家中休养。十月十四日这天,陈斌和陈炽前往爷爷家里告别。
爷爷拉着陈炽的手,又面朝儿子说,此番上山,你们主要的任务不是竞争花红,而是好好听讲和会课,好好向别人学习,可不能得意狂妄,为出风头而惹人口舌!越是张扬的人,越会显露无知和缺陷!两人受教,频频点头。临出门的时候,爷爷又叮嘱,你们提前一天去小镇,是准备直接上山,但有空还是要去作舟先生家走走,代我问个好。两人听了再次点头,叫老人放心。
这次从水口过渡,陈斌不再绕道上游。不是集日,沙滩上过渡的人不多。渡船近滩之后,陈炽卷起裤脚、扎好长衫,要把陈炽背到渡船上。陈炽想起了骑父作马的往事,对父亲说,我今年十一岁了,不再是六岁孩童,不能再骑父作马了!父亲听了,笑着说,但我还是想望子成龙!
陈炽说,爷爷也望子成龙,但他不再背你了,是父亲你自己扬鞭一跃,考取了秀才,初试龙门。我也要像父亲一样,脚踏实地,奋发自强!陈斌听了,越加欣慰,说,你初离家门上山读书,是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你要记得你自己写的那首《题鲤》诗,时时激励自己!
陈炽点了点头,轻轻提步跨上了船舷。船身一振,微微斜起,陈炽立身不动,调整身子平衡,到舱内找了位置坐了下来。父亲站在船边,朝江山四望。他高大威武的样子,让陈炽想起古代中流击水、临流赋诗的人。直挂云帆济沧海。陈炽想到了李白的诗句,为父亲感到高兴。
这次父亲带儿子上山,不仅是由于爷爷卧病,也是由于陈斌今年八月参加有司考试,获得了生员资格,可以堂而皇之名正言顺地来到仰华书院领奖。两年前,在家苦读的陈斌,听到作舟山先生格外关照,破例奖赏自己花红,自是感到鞭策,但毕竟脸上无光。还是父亲懂儿子,知道先生有心关照,但自己无颜领奖。那天家中摆下薄宴,庆贺翁孙三代人领奖归来,陈斌就暗下决心,一定要真正实现金榜题名,才对起得十八族乡民的起会结社之名,对得起作舟先生那句“迟早能考上”的预言。
但时局变化令人担忧。如此前所述,第二年长毛又打进梅江流域,瑞林寨乡民甚是恐慌,陈斌一度中夜长叹,担心第二年的宁都州院试就要泡汤。幸亏攘扰不大,太平军在与团练的对峙中无功而返。就是说,陈斌终于赴考成功。
陈斌心情不错,站在船舱四望之后,吟起了诗句。但陈炽听出来,这首诗不是父亲的作品,而是自己的处女作《题鲤》。陈炽不知道父亲为何念诵。陈炽于是说,爸爸,难道你志得意满心情舒畅,不妨做一首新作,抒发心头的痛快!
陈斌听了,知道儿子在提醒自己,借用了《题鲤》一诗,也该还点什么了。陈斌于是说,还是你这首诗恰合我的心志:龙该门初度未曾开,点额归来泪满腮;毕竟池中难久蓄,伫看风雨一声雷。我现在只是初试,真正的成功是一举成名,未举之人,怎敢称志得意满呢?!
陈斌顿了顿,又说,看到你的成长,我甚为欣慰,我总觉得我们虽为两代人,其实就是一代人、一个人,我们都还在你爷爷的期待中奋力!这次上山之后,你在仰华书院,一定要听爷爷的话,不可张扬,沉着读书。
陈炽知道,父亲是在鼓励自己,就像五年前那次在山路上的家史教育。父子两人心有默契,同舟过渡之后,并行不悖,朝仰华山走去。
1865年的秋天,在梅江边制造了醇厚的秋色。仰华山上,枫叶由低往高,陆续散落,由黄到红,层次分明。半山腰上有口池塘,泉眼无声,水色清秀,波光云影,动静交替。峰回路转,瀑水哗哗。苍黑的石壁上,有一株树冠巨大的木梓树临崖而立,正是花季,白色的木梓花落英四散,如涛如雪。
十一岁的陈炽再次登山,已不像两年前登山时那样累得不想说话。他跟父亲说起上次登山的事情,而父亲也把自己当年在书院的故事讲得陈炽听。
仰华书院,亲切而又陌生。有许多新面孔。特别是文社的祭圣大典,不见了作舟先生的身影,主持大典的是另一位老先生。山长倒还是那位山长,他从会课到试经,自然对陈炽格外关注。众多活动结束之后,山长特意把陈炽父子请到了自己的卧室,了解陈炽的读书计划。
陈炽向山长问起作舟先生。山长叹息说,他已被文社罢黜,一气之下,把书院的教席也辞了!陈炽问起事情原委,才知道文社内部经历了一场族姓的斗争。那天陈炽和爷爷告别作舟先生后,回家庆贺去了,却不知道作舟先生陷入了一场麻烦事。
两年前,祭圣大典结束那天,作舟先生作为会首召集十八族长老,调解清香潭民女投水案。这是会首的另一个职能,就是调解宗族矛盾。这也不是文社起会之初定下的职能,只是文社大典正好长老云集、会首当班,自然各族会把一些难题带上山来,请求协调解决。会首德高望重,也自觉有匡扶正义、引领风化的义务,便引以为教育事业的延伸。
清香潭,是仰华山脚下的一汪深潭。这深潭原为月亮的龙宫或鱼龙的月轩,颇为书院士子们激赏,于是“香潭水月”纳入“仰华八景”之一。此景有名,又因不时出现投水的悲剧。
小镇有个叫谢官陵的赌徒,染上赌瘾后天天跟着一群二流子混。妻子陈氏委婉劝告,反而对她一顿辱骂。家中陷入窘境,陈氏一点也无怨言。谁知谢官陵不思改过,反而跟那伙二流子商议,要把陈氏改嫁,以筹赌资。妻子对谢官陵彻底失望,决意投水殉志。投水前,她把孩子放在岸边。陈氏向水中走去,孩子在地上爬向母亲,大声啼哭。陈氏看了,担心孩子溺亡,导致丈夫无后,又回到了岸边给孩子喂奶。孩子吃饱后,陈氏解下腰带,将孩子捆在潭边的一棵大树下,自己投水而亡。
传说潭边从此有一只异鸟,月夜飞到潭上悲鸣。小镇的文士罗任之写下了这则清香潭烈妇的故事,收录在道光县志。清代县城有位诗人叫杨枝远,特意为此赋诗一首:“洲洲清香潭,沥沥草头露。岂不愿富贵,有夫将焉如。水清石磷磷,礼义缘情附。出身行事君,患难匆相恶。我生盖有命,涕泣独寐寤。孤鸿思彷徨,风吹松柏树。似续念吾儿,终焉此一哺。化为呜呜鸟,空潭泣烟雨。”
当然,山长跟陈炽讲起的投水案,不是这则县志里的烈妇,而是另一位。就像悲剧是会不断复制的,陈氏的决绝成了后来无数智乡女子的样本。
山长悲伤地说道,书院代代相传,但小镇的无赖从未断绝。书院每年两百生徒,大多为富家子弟,能出功名的毕竟是其中少数,从书院出去成为无赖的屡见不鲜。为此我曾经怀疑过书院存在的意义,书院对小镇的风化无能为力,是不是由于他它一味地服务于考试,而忽略了教化功能?!
陈炽对山长的教育反思极为敬佩,但更让他难过的是,烈妇故事还成为宗族矛盾的导火索,让作舟先生无端受过。
最近一起清香潭投水案的烈妇姓谢。而“谢官陵”变成了“陈官陵”。谢氏女子为被陈家赌徒逼上绝路,谢氏宗族自然要讨个公道。他们将谢氏的尸体抬到陈家宗祠,要求陈家给个说法。谢氏是小镇望族,陈家在梅江边也颇有势力。两个大族,眼看要起一场宗族械斗。陈家自知理亏,谢氏又倚势逼压,两姓的长老正好在文会庆典中相见,于是约请作舟先生从中调解。
作舟先生抬出了封建礼义,对十八姓的长老进行了一番说解。最后,他认为谢氏女子本意不是宗族争斗,而是希望夫家改过自新。她以死劝告小镇的赌徒们收手,是为了表达自己的呼告:女子可以从一而终,但男人不能将无法无天!作舟先生说,我们处理这件事就要从死者的用意出发,充分围绕陈家和谢家这对生死冤家,而不该顾虑各自的宗族声誉。
十八姓长老对作舟先生的铺垫说教,自是同意。大家异口同声询问最后的处理意见如何。作舟先生说,一,长毛作乱,正当办团练派人之时,不妨将这位逼妻自尽的陈家男子派去服役,经历一番之后,如果能浪子回头建功立业,可以赦免回家,与儿子团圆,谢家不再追究。二,陈家宗祠打破投水野死者不得入祠的惯例,厚葬谢氏烈妇。三,陈氏宗祠本年度为文社的捐谷再增一倍,用于书院维修。四,书院从此除了授业还要传道,以清香潭的悲剧作为案例发动学员关心时世,在小镇开展劝诫赌博的活动。
作舟先生的调解无疑是非常成功的。两姓长老皆服,邀请作舟先生一起前往陈氏宗祠,宣布文会的调解书。对峙的人群散去。陈家的赌徒被送去团练,家里还受罚了一笔捐谷,心中终有些不快。家中出现变故,那位赌徒的母亲上山求问神婆,谁知道神婆的结论是两人前世有冤。这位母亲听信神谕,心里恨恨地说,一个死婆娘,死了还要拉着夫家上战场,拉着夫家出捐谷,这谢家女子前世就是扫门星!
小镇的混混们失去了一位兄弟,同时看到书院不安心在砚台边磨墨攻读,反而管起山下的生活来,让赌徒们无脸立足,于是心生破坏之心。文社大典散去之后,有位混混听说了陈炽的风光,听到作舟先生破例颁给陈斌和陈炽花红,于是怂恿赌徒的父母举报,说会首办事不公,浪费文社经费,还借处理案件为由,加重陈家捐谷,填补文会空缺。一番鼓弄,陈姓长老也觉得有理,虽然陈炽是陈家光荣,但毕竟不是本房,于是附和起来,其他各姓也渐有妒忌之心。
第二年五月,文社按照惯例筹算租谷经费,办了上百人的宴席。这些人事先经过了串弄,那陈姓长老本有意会首一职,酒酣之际,陈家长老趁机起哄,提出有乡民不服,请求大家处理。作舟先生听了,感叹宗族之事终究烦难,于是主动引退,拂袖而去,赋闲在家。
听了山长的讲述,陈炽为作舟先生感到不平,又为文社的矛盾和危机感到忧心。陈斌说,大典之后,我们一起去看望作舟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