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喜讯

相对于陈炽此前的神童传说,比如村场游戏,比如骑父联对,这次书院试经并没有在民间广泛流传。原因是那些文句实在拗口,不利于乡民编造和转述。但并不是说书院传出来的新闻没有轰动效应。爷爷带着陈炽回横背时,一路见乡民对着陈炽指指点点。消息的传播,总是会快于这一老一小的步履。

在仰华山告别,作舟先生没有挽留。还有诸多事务等着他处理。他是智乡启堂文社的掌门人,这个会首不但要带着大家办学发奖,收谷算账,还要乘会课庆典之际,跟十八族长老调解众多纠纷。虽说自宋代起因刘公庙刘将军之故,从此设立“瑞林司”,建起了张灯宫,但官衙清静。除了正月初三到十五引导乡民张灯结彩纪念刘公,此外就是和当地文士长老们挥琴饮酒。梅江边的民间纠纷还是不劳官府的。

这不,山脚下的清香潭发生一起民女投水案。陈炽的风头出尽之后,立即就有乡民把此事推到作舟先生面前。作舟先生跟陈泰骧寒暄几句,目送爷孙俩下山去了,转身投入到纠纷的调解之中。陈泰骧从老友目光中看到了欣慰,似乎今年的庆典,让他对文会事业更加有劲了。

爷爷带着陈炽朝梅江下游走去。两人得胜回村,自是一路心情畅快。陈炽问爷爷,文社是时候成立的呢?

爷爷告诉陈炽,文社是明朝创立的。那时候,智乡的子弟去赣州府应试,总是受到考官的藐视,都像今天那位山长一样。有一年,考官故意找碴拦着不让进考棚,十八族的弟子聚到一起理论,才得到允许。回来之后,就组织了文会,叫启堂文社。我们梅江人家,需要团结互助的时候就兴打会,大家筹资起会,就可以集中财力办些大事情。

十八族?陈炽好奇地问。

我们智乡十八族,包括瑞林、下坝、下心田的“三陈”,长沙、胡岭的“二朱”,此外还有宋、郭、罗、张、王、余、沈、阙、赖、谢、蔡、曾、叶等姓,文会约定各姓各族捐租谷五百担,买田收租维持运转。明末崇祯年间,文会集资建起了仰华书院。文会的总管由大家推举。租谷用于胙钱和花红,赴考的路费,以及书院的开支。所以说,四海皆一家,十八族合为一族,每个人的功名,大家都是有份的。

陈炽说,我什么时候可以来这书院读书呢?这里的山长和作舟先生,学问高深,我希望能投其名下,受其指教。

爷爷说,你在山上出风头之后,山长就有此意。如果是凭你学业水平,是可以上山来会课了,但是我还想多再带你一两年。你的学问根基不稳,还需要进一步打好基础。这点,书院怕是照顾不到,而且你年纪还小,远离家乡住在山上,会有些不习惯。

陈炽点了点头。

两人回到横背,爷爷把巨大的喜讯带回了村子,陈炽的父母才得知陈炽去了小镇几天,而且领回了花红。陈炽把三笔花红交到父亲手上,父亲惊讶地说,一次领了三份?

爷爷替他回答,说,这是作舟先生特意关照,破例成全了你们两个!本来他要通知你上山领花红,但我知道你不习惯接受这种照顾,上山参加庆典会觉得没面子,所以就跟他说陈炽代领。

陈斌听了眼泪欲出,好久才忍住,悠悠叹息道,是我辈无用,有负众望!科举不成,家业不振,小陈炽还需要当爷爷的照顾,恕儿不孝!转而听到父亲讲起陈炽在山上的风采,满脸喜色,高兴地冲陈炽说,看来那天我在路上对你讲的一切,你没有忘记!

母亲听到陈炽领了双份花红,抚摸着儿子的小脑瓜说,我儿看来是会有大出息的,我打小教你识字背诗,今天终于见效,我的劳累没有白费!今天是个大好的日子,应该摆上一桌好好庆贺!说罢,她把陈烈交给陈炽,说,你带着两个弟弟,我去生火做饭,等下你父亲要上香敬祖!

陈炽看到母亲高兴,更加开心。母亲是大户人家出身,知书识礼,漂亮能干,四邻八乡的乡民都喜欢她。乡民不叫她的名字,都称她黄石贯人。当乡邻要跟家里人树立榜样教育家中成员,都习惯说,看人家黄石贯人,你能学到四分就不错了!但陈炽不喜欢母亲的口音。黄石小镇虽然跟智乡瑞林相邻,都是梅江边的小镇,但口音差异常极大,比如说“去”,瑞林的口音是“秀”,黄石的口音是“谢”,为此乡民往往带着本土的骄傲以此打趣,有时故意在陈炽面前模仿,弄得陈炽很不好意思。

父亲同意了妻子的提议,就把陈烈从陈炽手上接了过来,说,你还得辛苦一趟,再次去隔壁的里坑,把陈为理伯伯叫来。陈炽说,我带上几包果品,给为理伯伯家的几个孩子吃吧。陈斌赞扬陈炽,说,应该!这时弟弟陈焘说,我也去,我也去!父亲同意了,两兄弟一起出了屋子。

陈炽随手拿了两包果品。在路上,他把一包递给陈焘,说,我知道你是为这果品跟着来的,父亲不给你果子吃,说你爱玩,念书不专心,他批评你没错!你入私塾一年了,还没有什么长进,放了几天假,又惹父亲生气!我今天给你果子,是奖赏你愿意一起走路!

陈焘笑了起来,说,哥哥真好!我也想去爷爷家读书,那里有伙伴,爷爷比爸爸好,不会打我!

陈为理看到陈炽两兄弟上门,异常高兴。那三个孩子接过陈炽送来的果子,就更别提有多高兴了。听说陈炽家里有事,陈为理马上跟着陈炽两兄弟出发。他不知道陈斌家遇上了什么事情,多嘴的陈焘又说不出什么名堂。见到陈斌,他的心才放心下来,而且马上分享了巨大的喜悦。

母亲把张罗的喜宴摆在正厅。爷爷坐在上席,陈为理坐在对面,陈斌坐在左侧,陈炽跟爷爷坐一条凳子。梅江边的规矩,父子不同坐,爷孙可上席。陈焘怯怯地坐在父亲对面,拿起筷子就要动手,被父亲瞪了一眼。爷爷哈哈大笑,夹了一块鸡肉送到孙子碗里,说,放心吃吧,我在这里,你父亲不敢把你怎么样!

母亲没有上席,抱着小弟弟陈烈坐在灶前,嘴里含着一口米饭,嚼成一团糊,喂到陈烈的小嘴巴里。陈烈似乎知道家中的喜讯,啊啊发出叫声,却不像以前一样哭着抗议母亲的喂食。

爷爷在席上喝了点黄酒,不时开怀大笑,把陈炽在仰华山的精彩表现再次复述了一遍。爷爷善于讲故事,陈炽从中听出了故意的收放艺术,制造了情节起承转合,这是他在山上亲历时不曾感受到的。陈为理端起酒碗,对陈家的喜事表示祝贺,把一碗酒全喝光了。幸亏是母亲做的甜酒,如果是酒娘或冬酒,陈为理将无法走路回家。

陈炽想起了爷爷的承诺,只有到了取得成就时才可以喝酒。但他不知道今天的事情,算不算成就。大人们碗中的黄酒实在诱人,他就把这种想法跟爷爷说了。爷爷想了想,说,今天的成绩当然还不是真正的功名,但你也算是崭露头角,名震梅江,可以喝几碗作为奖励!

陈炽高兴极了!这是他第一次喝酒,而且是对自己努力的报酬!他端起了碗,想起了蓼溪的那天晚上。他问,这么一大碗,就这么喝吗?有没有酒杯呢?但家里并没有酒杯。陈炽端碗喝酒,第一次感受到酒液对身体和灵魂的搅动。他很快醉了,不小心撞到了门框边。

陈炽想起了《李太白全集》中那些喝酒的诗句。会须一饮三百杯,我也有一天会喝上三百杯。陈炽想着,就对扶自己进房间睡觉的母亲说,我将来要有一只自己的酒杯,那样就不会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