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花红

农历十月十五日,这天终于在陈泰骧的期盼中到来。这是智乡读书人的一件大事。在小镇瑞林,这个日子像集日一样平和而热闹。梅江边此时还没有受到太平军多大的攘扰。

若是到了第二年,陈炽恐怕像父亲陈斌一样,本想参加大典却意外遇上战乱。一年后,太平军终于出现在梅江,锋头甚健,据说是干了不少焚抢劫杀、屠戮乡民的事。蓼溪上游有个村子叫老屋家,是赖氏家族世居之地,为做好避乱准备,将先祖的书房改造成土围,开辟为学堂。作舟先生为此写下《长州老屋家学堂土围记》。当然,这是后话。

1863年的这个秋日,蓼溪一如继往风和日丽。吃过早饭,陈炽看到作舟先生告别而去,爷爷和陈炽也收拾了行囊。两人从蓼溪过了石拱桥,穿过小镇的青石街门,出了圩尾下,来到了小镇的西头。中洲岛就在对岸。爷爷看上去像是带着陈炽踏上了归途。

两人来到仰华山脚下,爷爷停下脚步对陈炽说,把行囊给我吧,我们上山去,这山路有些陡峭,你要准备脚力慢慢来!陈炽问,我们不是回家?爷爷笑着说,我不是说带你去领钱吗?上面的仰华书院,就是领钱的地方!

陈炽露出惊讶的神情。爷爷在前,他紧随其后,就像几年前跟着父亲去陈为理家。山路陡峭。陈炽半路回头一望,发现上山的人特别多,就像八月初一朝神的日子。有一次母亲去往山寺去参加庙会,小陈炽在母亲的背带里朝外看,山路在峰岭间弯曲,朝神的乡亲像一大串秋天的果子。

据爷爷介绍,仰华山上确实有一座山寺。陈炽看到络绎不绝的行人,觉得非常奇怪。今天不是八月初一,难道上面有一条天街不成?爷爷不时跟行人打着招呼。这些人的样子跟赶集和庙会的乡民,神色完全不同。他们身上并无香烛或货物,都是一身青衫一个书囊,不像是干体力活的人。

陈炽后来终于明白,这些人跟他一样有股砚台边的翰墨气味。难道,就这是爷爷跟作舟先生谈话时提到的文社庆典?石阶沉重,一级级向上攀登,陈炽无心问爷爷,已经气喘吁吁。幸亏路上不时停歇,回望山下江岛风显出神奇的面貌,足以安慰脚下的疲劳。

一老一少不时互相呼应,不觉就来到半山腰。一座亭子翼然而出,朝向梅江。亭子上写着“朝元阁”三个大字,龙飞凤舞,不知何人所题。两人来到亭子歇脚,无限风光扑入眼帘,顿感心旷神怡。

据清代文士朱云映《游仰华山记》讲述,仰华山确是小镇甲于一方的胜景。多年之后,陈炽已在仰华书院读书。他读到了这篇美文,对照自己随爷爷登山感受,感到朱云映写得确实不错。这也是他没有为仰华山留下诗文的原因。

把这些家乡的山水,让给当地的文士写吧!这是陈炽的真实想法。这篇颇受陈炽赞赏的游记,写尽了登山观景的见闻,不妨录之如下。这是陈炽眼里的佳山水,同时跟《刘公庙碑》一样,成为陈炽文化结构的一部分——

至瑞林寨,既游于中洲,从洲上遥望,高山崔巍,屹起江侧,环拱如翠屏,甚异之。同游者曰,此仰华山也,亦据瑞林之胜。

诰朝,循江而下,行三里许,闻滩声澎湃,见水光动摇山影,如行山**上,令人应接不暇。须臾,抵山根,拾级而登,松杉桂桧,蓊然夹护道左右。磴千盘,猿攀狙跳。而后及巅,下视诸山,若笏而拱,若吏而俯,若群揖让而朝,若儿孙罗列肃立于左右。

其上,为朝元阁,风檐月槛,高出木末。遥望村落,聚散如至,远近行人断续,不异蚁子。与夫烟云出没,倏然万变,不出几席,而目尽其胜。回视中洲,仿佛横一叶于江流。洲上树木,若帆樯森立。瞻眺忘夕,因留宿僧舍。

霄钟初动,露立高峰,星辰历落闪烁,疑手可摘取。渔灯万个,明灭于菰蒲汀蒲间。心神旷邈,身若在鸿蒙灏气中。顾谓僧曰,寻游此未竟一日夜,遂觉幽奇诡幻,触目纷来。尔曹久住山中,见闻得无异乎?僧白,有之,然不能悉数也。惟是琪花瑶草,纷红骇绿;林禽山鹊,声若笙簧;日丽风恬,雨霜雪积,物与时迁,景随侯变。登高四望,窃以为灵鹫、蓬莱,仅作如此是观耳!

寻乃叹山水之奇,何地无有?天下必五岳五邱而后足以名山,则非此遂不得为山与?是山也,开辟将百年矣,里人狎之以为无足异。譬之王处冲(注:王湛,晋朝人,字处冲)万共,隐德未彰,见者咸以为痴,及王济造访,不觉心形俱肃,遭遇也其亦犹是也夫?!

过了亭子,就来到了书院。书院再上一道山坡,就是寺庙。书院和寺庙,两种文化并行不悖,这是中国文化的奇景。文化性格倒是类同:躲避尘世,而又被尘世所向往。

陈炽跟着爷爷走进书院门楼,却见一排平房紧贴着山坡,房子后面树木遮住了屋顶。左右两侧和前面的山窝里,长满了细嫩的翠竹。陈炽看到了一位熟人。竟然是作舟先生!原来,他告别两人,提前上山来准备一些事务。

爷爷没有打断作舟先生的忙碌,而是带着陈炽看榜去了。这张红榜贴在正中一间房子的门前。这房子跟陈炽家里一样,属于正厅。厅里正中摆着一张神案,上面贴着一张画像,异常慈祥。下面写明了这个人物的来头。是孔圣人。陈炽在私塾看到过他的画像。

爷爷在大厅前停了下来,在大门边那张红纸前久久张望,口中不时念着一个个名字。陈炽不再看孔圣人画像了,也跟着爷爷看红榜。陈炽惊讶地看到,上面有父亲和爷爷的名字,还有爷爷的爷爷。不过,两人在不同的名录里,爷爷列在胙钱名录,爷爷的爷爷列在已故名士录。

“胙钱”是什么?陈炽这时候还不懂得。但他隐隐猜测就是爷爷跟他说起的领钱。这名单里没有陈炽的名字,爷爷为什么叫自己上山来领钱呢?难道替父亲领?陈炽又有些纳闷。人来人往,嘈杂不断,他打算暂时不问,等着看热闹,反正一切答案自会揭晓。

来仰华山的人越来越多,梅江边像是进行着一场隆重的登山比赛。清一色的男子,年纪却是各不相同,有年届花甲者,有壮年,有青年,有少年,有独来独往,有亲友成团,一时书院人声鼎沸。人们都挤到红榜前来,驻足观望。陈炽看到一些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孩子,人数不多,被大人拉着手,茫然地东张西望,充满好奇。

这时,书院响起一阵钟声,作舟先生来到大门口,对着看榜的人群大声招呼:祭圣庆典即将开始,请众人入内!大家鱼贯而入,列队站立,朝向孔圣人画像。作舟先生对众人说声大家肃静,便领着大家朝画像礼拜。这些,都是陈炽在私塾演绎过的场景。

行礼完毕,作舟先生朝众人说,今天是我们智乡启堂文社大典之日。文社自明代创办以来,已历两百余年,智乡人文蔚起、才俊辈出,不断传来金榜题名的好消息,这是文社的最高荣誉!按照惯例,我们首先对这些优秀者发放胙钱,以示奖励,为后学树立榜样。

陈炽知道,胙,本是祭肉的意思。现在陈炽又看懂了,这发放的“胙钱”就是大典发放的礼金,也就是奖学金,奖的是考取了功名的人。领胙钱的人分为两个等次,高一等的是科举上了金榜,包括已分配官职出仕成功者。这些人在砚台前久久为功,终于走出了苦海。听作舟先生说,今年科举出仕的胙钱名录又是空白,这真是令人遗憾。当然,这也是由于长毛作乱,有司考试停了下来。

低一个等级的,就是贡生了。他们是参加州郡院试考取了秀才的,他们已是“学而优”者,但离“优而仕”还有道难关。这个名单就不少了,陈炽听到了爷爷的名字。爷爷走到前排,和一批长辈躬身回礼,接过了作舟先生颁给的礼金。那是一只缠了红绸的布袋,做得精致漂亮。这批礼品袋最后多出了两只,一只是作舟先生自己的,一只是陈炽父亲的。

作舟先生也是贡生,自然在红榜中。而父亲还不是秀才。这让陈炽感到有些奇怪。父亲去宁都州试不幸遇上战乱,才迁居横背,生下了自己。随后,他听到作舟先生说,陈斌由于战乱还没有参加有司考试,在县邑里颇有名气,中举是迟早的事情。我和文社的董事研究了,他也算是优秀的学者,列入今年胙钱的名录之中。下面,我们请他的儿子陈炽前来代领!

陈炽看到爷爷在朝自己使眼色,就走到前面,朝作舟先生躬身行礼。大家看到一个小孩子替父亲领奖,感觉新鲜,顿时议论纷纷。陈炽领了礼金,回到爷爷身边,替父亲感到骄傲,又替父亲感到难过!由于战乱,父亲拉长了十年寒窗,仍未能一举成名!他想到了那天里坑回家路上父亲讲起的迁居,脑海里浮起父亲在砚台边苦读的情形,以及父亲教自己磨墨的场景。

作舟先生接着拿起了另一份名录,人群马上安静下来。

作舟先生说,祭圣大典结束,接下来是竞争“花红”!按照惯例,我们仰华书院发放“花红”,是根据书院的会课成绩和乡试的科举成绩,还有今天现场的试经考验。人群更加安静了,仿佛更加庄严的时刻到来。胙钱上那些人名,大家都听惯了,也就没有悬念。倒是“花红”的竞争令人期待。

作舟先生说,我们文社每年农历十月十五日召集子弟,延请名师以课其业。会课结束,对名列前五名的童生、名列前三名的“已进者”,给予花红四百文至二千文。我们尤其重视奖励有志少年,对15岁以下能背五经无遗者,生童能讲解五经无误者,给以赏钱二千文。此外,花红还获给取不同文武功名、官职(阶)的士子。大典之前,我们已经组织会课,选出了名列前五名的童生。下面,我来宣布名单!只见五名青年子弟走到前排。

听到这里,陈炽终于明白,这“花红”确实跟自己有关!只是爷爷一直没有告诉他,还哄他说是来小镇赶集!陈炽又想起来,刚进书院时有间教室正在会课。那是激烈的考试,两百余名学童依次接受考官的当场面试,八十名优秀者可以毕业,而其中最好的五名可以领到花红。可惜自己跟着爷爷看热闹去了,错过窗外观听的机会。

就在陈炽遗憾之际,他出场的时刻到来了!这是爷爷和作舟先生期待已久的事情。只听作舟先生提高声调说,前三名“已进者”空白,下面进入试经环节,看看哪些少年可摘得花红!说完,他的目光特意朝陈炽看来。同时笑着看过来的,还有爷爷的目光。陈炽心中一振,难怪两位长辈前两天不时搬出五经来考验他!这等于提前对陈炽组织了一场考试。

背五经比赛现场热烈。十五岁以下的智乡少年一个个出场了。智乡方圆三十里,是瑞金县西北一隅,宋代以前就以智乡名之,明清时候称作智乡一里,包括梅江流域十来个村落,西远到九堡,北远到丁陂。这些远远近近的少年走到一起,就像一块块久经研磨的砚台,准备把盛满的墨水倒出来一见高低。他们代表着智乡十八族的希望。

背经的,都是还在私塾念书的少年们,敢来试经比赛的,也就二三十号人。诗、书、礼、易、春秋,背得滚瓜烂熟,实非易事。最后卡壳了背不出来而领不到花红的,有一半以上。陈炽排到最后,不知道是报名顺序,不是由于他年纪最小。轮到他出场了,人群不时传来一阵阵赞叹。这是仰华书院少有的场景,九岁的陈炽在几百号人的大厅里不慌不忙,意气飞扬。考官说上句,他接下句,如水如流,无有中断。

但对于作舟先生来说,已没有什么悬念了!有些悬念的,倒是“解经”环节,作舟先生虽然昨天领教了陈炽的思辨能力,但毕竟今天是山长出题,不知道陈炽会发挥得怎么样。本来参加解经的是参加县学的生童,考察他们对“五经”的理解能力,这没有陈炽什么事。陈炽才读了三年私塾,不在生童之列。这是作舟先生临时起意,连陈炽的爷爷也没有想到。

会课的两百来名生童,包括八十来名能够毕业的子弟,开始了解经环节。这批梅江子弟比背经的那一拨年纪要大,甚至有的已经结婚成家。如果陈炽的父亲愿意来,也有参赛资格。他们大都脸色苍白,像砚台的反光漂白了他们的面目。山长出题了。这里有运气的成分,有天资的成分。运气好的,是老师讲过的,或者容易讲解的。运气不好的,可能正是考官临时想起的,甚至考官也还在思考的,没有现存答案的。

考官问一个生童,《易》曰“大烹养贤”,养贤之说作如何理解?这就是考官突然想起的问题。那位生童一听就有些紧张,想了一会儿,才说,养贤就是朝庭把把贤能的人养起来,不需要干活不需要下地,好吃好喝地供养着。

考官说,真是只图饱暖的山里人,哪不成一群无用之人?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考官是山长,是从江浙一带请来的名师。作舟先生听出来了,他这样一问有故意打击智乡的意思,毕竟江浙是富庶之地,而智乡是赣江源头的穷乡僻壤。作舟先生看了看陈炽,就说,这个问题可以让陈炽来解解!

陈炽没想到先生点自己的将。他其实已经准备了一套答案,虽然这比赛不关自己的事情,但他在下面每题必答,当是对多年之后的考试提前进行了预演。看到那生童窘况,他有些着急。他当然也像作舟先生一样听出了山长的嘲笑。听到先生点将,他走到了考官前。

山长一看,说,怎么是一个孩子?今天会课时不曾看过,哪里冒出来的小儿?

作舟先生说,确实不是生童,但是刚才背经时背得最好的一个,今天不妨让他来解解,说得不好但也无妨,毕竟只读了三年私塾。

陈炽得到允许,当即娓娓道来。这段答案,陈炽早就打好了腹稿,讲解时又临时发挥,听得山长连连颔首。几百人的书院大堂,响起热烈的掌声。陈炽的这段对答,多年以后放进了一篇文章的开头。就是说,它不是陈炽的处女作,但又有点处女作的味道。

陈炽说,古圣王之治天下也,道二,曰教、曰养而已矣。《易》曰:“大烹养贤”;《诗》曰:“周王寿考,遐不作人”;《礼》曰:“忠信重禄,所以劝士也”。故有学校、党庠之设以教之,即有匪颁、饩廪、俸禄之给以养之,一时髦士吉人,济济锵锵,为国桢干,所以食养士之报者,延长矣。

陈炽又说,《周礼》教民三物,而宾兴之,而六行统之以孝、友、睦、姻、任、恤,明乎!天下之大,人材之众,虽以帝王之力,尚有所穷,以通有无,以均贫寡,则其乐有者益广而成就者益多也。我朝造士之方,媲隆三代。各郡县设学馆以训多士,建书院以教成材,平居有廪饩之资,北上予舟车之费,恩至明,谊至美,法至良矣。

当然,这是后来写成文章的文句,当时的对答还没有如此文思慎密,但大意如此。这也是他后来把智乡文社的助学模式扩展为县邑宾兴会的原因。自然,陈炽把启堂文社也纳入养贤的解说之中。他说,有幸随爷爷上山,目睹了书院的兴盛,亲历了文社的庆典,这一袋袋胙钱和一份份花红,外出赴考者皆给予的盘缠资助,在我看来就是民间力量提前在替朝廷养贤!

陈炽从容应答。山长看到陈炽退回人群,扫视了一下整个大厅,又朝窗外的山河望去,顿觉这仰华书院蓬荜光辉,雄居天下,已是非比寻常。他收回漫游的目光,说,想不到智乡此等僻远之地,竟有此等人才!我建议,给这个小小少年再赏一份花红!

但这就为难作舟先生了。他说,我忝列书院教席,又蒙十八族长老推荐为会首,可不能徇私。我已经破例让陈炽的父亲陈斌算作生童领了花红,现在不能再让陈炽冒充生童参与解经比赛而得花红,这样破了规矩!再则,我作为会首,十分清楚基金的财务,今年五月算账时,可不曾预想会多出这笔花红!

山长笑着说,你们真是山里人的思维,只会想小账,不会算大账,此等少年不破格奖赏,以示鼓励,这启堂文会还有什么意义呢?他停了下来,觉得自己说得过头了,抱歉似地扫视众人,说,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呢?大家齐声附和。

这时,陈炽的爷爷朗声解围,对山长和作舟先生说,陈炽参加了两个试经项目,不妨就按他背经的规矩来,从五百到二千文,可以就低计算,再给五百文以示奖赏!老朽在此替儿孙感谢大家!陈炽吾孙,你要记着,这些文会的租谷,是梅江十八姓人家辛辛苦苦种出来的收成,你尚未成才,非贤而养,这是乡亲们的大恩,你当记着!你将来没有个出息,那就对不起这片土地啊!

陈炽看到爷爷双目潮红,自己也是热泪盈眶,走到山长前面致礼,转身又朝大厅面向众人,弯下了腰身深深地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