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研墨

晚上,作舟先生温了一壶黄酒,和爷爷对饮起来。临江的阳台上,灯火映着江水。作舟先生指着梅江对泰骧说,将来陈炽出息了,可不能还在山沟里建房子,不妨来蓼溪安居。于是,老人又读起了村民赖传炳的《蓼溪总记》,夸说生活的安乐:“当春光明媚,呼族同气坐于水次酒家,遥望仙人瓮,风帆上下,柳绿桃红,殊可乐也。夏秋之际,荷花芙蕖,掩映江楼。至冬,则密雪寒梅,四时之景备庭前。”

接风晚缮撤席之后,陈炽就听从爷爷安排,进到住宿的房间,点亮油灯,开始了日省吾身和温习功课。阳台上不时传来爷爷和作舟先生的笑声。老友重逢,文士之间的诗酒风流,令陈炽极为向往。但爷爷禁止小陈炽喝酒,说是未到时候。举杯当是人生得意时,到时考学成功,自然会有酒杯来到陈炽的面前。

陈炽拿出行囊,把文房四宝布置好,就开始砚墨。砚台在灯光的照耀下,像一只乌龟遇水而活,等待陈炽的墨块。砚是徽砚,墨是瑞墨,都是父亲从县城带回来的一套家伙。听爷爷说,这瑞墨还是苏东坡发明的,用了赣南深山老松烧出的烟炱,和不少名贵动物的筋骨化胶。这墨也叫药墨,带在身上随时可作药用,书生出门遇险,跌打损伤都可以用其治疗。

陈炽看了看墨块,虽然只剩半截,但上面的阳文仍然能认得全——“查森山墨坊”。砚是好砚,成人用的大砚。本来有一种为私塾的孩子们制作的小砚,但爷爷给他大砚的意思非常明显,就是陈炽的用墨量大。陈炽把墨块朝砚台伸去,按在了砚台上,开始均速地转动。砚台像一只青兽光亮起来,不时发出叽叽喳喳的声响。

磨墨是一项需要耐性的事情。洋人的硬笔传入中国,把这种磨炼直接取消,直奔书写。后来陈炽在京城时也用过钢笔,觉得效率是提高了,但没有了砚台的铺垫,总觉得下笔不成熟。这个习惯,在梅江边这个叫蓼溪的村子,陈炽有了最初的体会。

更何况,这砚台边的书写,不只是划出几个表意的符号,而且蕴含着艺术的奥秘。那笔画的粗细,飞动,转折,无论你是正楷,还是行草,都创造着一种美。爷爷说,砚台上的墨,不可轻弃。它不但可以书写以实用,还可以书法而艺术。对了,书法,这就是汉字的独特之处。字如其人。父亲的字,讲的是实用,好看,但没有向艺术延伸。这跟他苦学经年、家业沉重的阅历有关。而爷爷的字,就飞扬生动,这跟他去南京国子监读书的身世有关。爷爷是见过世面的。

这一天晚上,他坐在砚台边,开始消化白天丰富的吸纳。赶集和做客中得到的丰富食品,他当然交给肠胃就行。而蓼溪的阅读和观览,则需要他的脑子慢慢消化。他有些兴奋。特别是读了文士们写的碑文和诗歌,他蠢蠢欲动,想写点什么。手上的墨块在砚台上慢慢转动,他的脑回路则试图朝艺文世界奔突。

爷爷和作舟先生笑声不断。他们像是在谈论当地文士的诗文。小小的陈炽,真想和这些文士一样,写下属于自己名字的作品,传之后世。他在读《刘公庙碑》的时候,对落款中的名字,对“赖传菁敬撰”的文章格式,是非常在意的。什么时候,他可以在一篇作品、甚至一部作品上,署上自己的名字呢?他想象“陈炽敬撰”或“陈炽著”几个字的模样。但是在此之前,他只是一味地抄写、诵读,把“四书五经”往肚子里放。

他还没有自己的第一篇作品。这个开头是非常神秘的,非常神奇的。砚台,经自己的手开始长出了墨,这些墨水,可以抄写别人的文章,也可以写出自己的文章。砚台是一个中转站。它能把古今中外的文化变成墨水送往书生的脑子,又能把书生脑子里的智慧送往纸上。

砚台在响,墨块在动,脑子也在动。

陈炽有些恍然。他始终没有想出自己的作品,来讴歌白天蓼溪所见的美景。这不是“崔颢有诗在上头”的沮丧,而是压根儿没有作过诗文,写过文章。他的处女作的诞生还在后头,还需要时日。一股气息就要起来了,但陈炽还是按捺住了。他觉得就算喷涌而来也不会是好东西。会对不住手下的墨,手下的砚台。

他转动着墨块,专心温习一天的所得。这是他自小形成的习惯。一种积累文化的习惯。他拿起笔,练习了几张书法。爷爷教他的,当然是楷书。爷爷说,先把这个写好了,才能学行草。笔法熟悉了,陈炽又把《刘公庙碑》和赖氏族谱上那些字句,写到纸上。他想起白天作舟先生的考验,仍然有些后怕。好险啊!如果不是养成了这个习惯,就算是遇到了爷爷那本《李太白全集》,就算是自己一目十行、过目成诵,久了也未必能说出那些篇名、那些佳句。

在砚台的吱吱叫声中,他想起了那道“比较题”。如果不是这道试题的提醒,他会以为天下文章都一样。原来,文章千古事,境界有高低。李白分明就是国家级的诗人,而当地文士的诗文,分明只是州县级的水平。“郡庠生”是什么?不是“作协”的称号,而是学历的界定。那时梅江边的智乡,属于宁都州,属于赣州郡。没办法,这个区别非常明显。陈炽终于明白了,自己不敢轻易出手,不敢轻易动笔写出人生第一篇作品,就是李白高高在上。这太有压力了!

但他相信,一个有出息的人需要有这样一个国家级的大佬作为榜样,才会把自己带向更高的境界。当然,他不是瞧不起《刘公庙碑》之类的地方作品,这些作品同样给他震撼,因为它完成了实用目的,把一个英雄人物告诉了自己。

砚台的墨渐渐浅了。他边想边抄,终于把最后一滴墨用完。砚台也似乎疲倦了,伏在灯光下一动不动。陈炽收拾好四宝,听到爷爷声称自己醉了,不能再喝了。陈炽想,什么时候自己面前会有一只酒杯呢?他知道,梅江人家多喝黄酒,大多时候茶、酒、饭用同样的瓷碗,很少另外的杯盏。那杯盏是一种身份,是一种地位,是饮酒的更高境界。

陈炽想,他将来不要酒碗,而要制办一只属于自己的酒杯。就像砚台一样带在身上,把悲喜的事情都装进去。

陈炽上床睡觉。他没有等到爷爷。滩声如潮,拍打着枕头。陈炽想起了作舟先生的话,说蓼溪地形似筏,“水夹之则活活泼泼如虬龙,天矫不可制矣”。陈炽暗暗想,这村子的乡民听着滩声入眠,可不就像睡在一只竹筏上?!

陈炽久久不能入睡。他的脑子慢慢进入了六岁那年的时光,似梦非梦,似真非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