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赶集

第二部晚清的砚台

第一章天马之志

1.赶集

二十世纪初始之年,陈炽在京城走向人生终点,模糊中回到了故乡,回到了梅江边,仍然欣悦于第一次随爷爷去赶集的场景。

那是农历十月十三日,小镇瑞林寨的一个集日。九岁的陈炽当然还不懂得,这个深秋的集日接下来的,就是智乡启堂文社会课祭孔的日子。听到爷爷要带自己去赶集,陈炽异常高兴。这是1863年晚清时期的一个秋天。中国的孩子如果幸运,一般会往私塾走去。

这一天小陈炽吃完早饭,准备跟爷爷一起去往私塾。爷爷就是私塾的先生,但爷爷对陈炽说:“家瑶,我今天带你去小镇一趟!”

父母和乡亲们都叫陈炽的乳名“摇铃子”,只有爷爷叫他家瑶。这是陈炽的小名,是父亲最早给他的名号。回乡教私塾的爷爷,显然是提醒他不能沉浸于奶香,想通过名字唤醒孙子立志挺拔。陈炽问,“爷爷,我们是去赶集吗?”

“算是吧!”陈炽对爷爷的决定既是欣喜,又颇感意外。爷爷像父母一样,恨不得白天晚上把陈炽摁在砚台边,怎么突然来了这一出?爷爷又提醒家瑶,叫他带上笔墨纸砚。小陈炽就更疑惑了。但他很快释然。爷爷说,这是读书人的立身之本,无论是在私塾还是在家里,文房四宝都得随身。

何况,这些东西就像父母兄弟一样,随自己久了,看起来亲近,用起来习惯。在西方的硬笔传到东方之前,中国的读书人都在砚台边度过一生。陈炽所在的晚清,正是钢笔、铅笔等洋货随坚船利炮来到中国的时候。但还没有传到梅江边。陈炽收拾好四宝,有点沉的只是砚台。

爷爷和陈炽来到村里的私塾,告诉孩子们这几天放假,不用上学。看来爷爷是突然的决定,否则昨天就应该告诉孩子们。孩子们散去了,陈炽背着行囊跟爷爷往渡口走去。

从黄柏来到水口老街,并不需要多少时间。渡口就在老街东头。深秋的集日正逢农闲,赶集的乡民异常拥挤。梅江水浅,北岸的码头早就**。渡口移到了一个大沙滩上。乡民挑着各种货物,早就布满了沙滩。渡船从南岸峭壁下的渡口离岸了,性急的乡民就把挑子挑了起来,准备抢个好位置。

爷爷看到乡民撸起了裤脚,知道上船需要涉过浅滩。他略一思索,就拉着陈炽离开了渡口。爷爷说,我们走另一个渡口吧。

小陈炽跟着爷爷沿着梅江北岸的小路,走得气喘吁吁。小路有时在峭壁上,有时在河滩边,有时要过石拱桥,有时要弯腰从竹林里穿过。他越来越感觉到身上砚台的重量。爷爷几次对他说,吃不消了,就把行李给我。但陈炽就是坚持着不给爷爷。爷爷也就不再提起,路上顺便给陈炽讲习功课,同时讲些“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道理。

另一个渡口,在一个叫横江的村子。这里江流平顺,没有大沙滩,可以直通对岸的码头。渡船还算拥挤,但两人溯江而上的时候,已经错开了高峰期。陈炽坐在船上,小手紧紧扣着船舷。陈炽自小到大,多在大山深处的沟谷中行走,无论是横背的父母家,还是黄柏的爷爷家。除了正月时去黄石镇的外婆家坐船,他更习惯于山路。

船工竹篙激起的水花甚是好看。但不久陈炽就看得头晕,就朝对岸望去。对岸是一座高峻的山峰。峰顶隐隐约约有黛瓦白墙。一只苍鹰在峰顶盘旋,突然一个俯冲,翅膀贴着半山腰的一座亭子掠过。陈炽望着挺拔的山势,不由发出赞叹。爷爷说,那山叫仰华山,山顶上有一座仰华寺,寺庙下侧不远,还有一座仰华书院。过一两年,你就要到那书院读书。

陈炽听说是仰华书院,再次昂头仰望。他摸了摸身上的砚台,知道这书院是这砚台将来的一个去处。书院的名字他是熟悉的。他听父亲不时说起过。父亲就在这书院里读过书。渡船离岸越来越近。东边的小镇被一座雄奇的岛屿挡在视线之外。陈炽原以为这岛是跟仰华山连着的,到了南岸才知道独立于梅江之中。岛上树木蓊郁,青枝绿叶中成群的白鹭栖息翻飞,起起落落。

爷爷说,这就是中洲岛。

两人下了渡船,跟着赶集的乡民往东边走去。渡口到小镇不到一里路。陈炽跟着爷爷朝小镇走去,不时朝对面的中洲岛望去。爷爷边走边跟陈炽讲江中小岛的传说。

爷爷说,此岛传说是一座浮岛,无论梅江涨起多高的洪水,就是小镇的街道淹没了,它仍然不会沉没。上辈的人说,是仰华山寺的一个和尚将其定住的。那天他打开山门,看到梅江东边滚滚漂来一个庞大的物件,就惊叫起来,叫来同伴,用手中的扫把一指,结果这庞然大物就在山脚下停泊下来,成为一座小岛。

民间传说流传久远,而且常讲常新,显示了乡野无尽的创造和想象。在陈炽离世之后,那个小和尚就被置换成了陈炽,说是陈炽在仰华书院读书时,用扫把一指将其定住了。陈炽当然不知道后世的事情。他饶有兴致地听爷爷讲完浮岛故事,心里暗暗想,如果不是那倒霉的扫把,这小岛是不是就要漂流得更远,走向更大的江海?那就不会落在这赣南的山野了地

陈炽马上忘掉了小岛的命运。爷爷带着他走过了一片河滩边的平地,走进了江边的古街。繁华的小镇,立即强烈地刺激着陈炽的五官。他随着爷爷穿过酒肉飘香的集市。小吃摊上油炸果子的气味在他鼻子里窜来窜去。几只苍蝇在酒店前来去自由,享受着乡民剩余的酒滴。店家从黑瓮里抓起一把酸辣椒,满手汁液地对客人说,再来一碗,再来一碗,这酸菜不收费。

陈炽咽了下口水,想起母亲在家里摆着同样的菜瓮,忍住了勾起的食欲。陈炽自小被母亲教养了节俭的习惯。但爷爷似乎知道陈炽的心思。梅江边的孩子们,之所以喜欢跟着大人赶集上街,不就是冲着那些形形色色的食品?形形色色的玩物?爷爷也是从小孩子长成的。

陈炽马上获得了自由选择的权利。爷爷把他带到各种小吃摊前,叫陈炽任性购买。这些小吃,其实母亲都会做,但一般只在过年过节的时候,或者来客时。这些小吃有些还是时节的象征,因为食材是分季节的。比如中秋煎芋包,重阳炸薯包,春节打麻糍,春社做蛋包,端午煎豆包。而肉汤是用来待客的,水酒是年关为正月准备的。当然这是平常家族。若是富贵家庭不受此限。陈炽家算是中等的,但任性吃食仍然不可能。

陈炽挑了不少小吃,手上拎着大包小包果品,随爷爷走进了酒店。爷爷是小店的常客,能叫出店家的名字。爷爷又在店家里点了不少小吃和肉汤,摆在陈炽的面前。陈炽知道自己可以尽情享受,但还是节制地挑着,小量的选着,以免不能吃全。不时有乡民进来,跟爷爷打着招呼。陈炽在小镇的集市上,感受着偏僻之乡的热闹和安分。

这顿舌头的狂欢让陈炽终身难忘。在1900年的北京,陈炽躺在赣宁会馆走向人生的终点,仍然会想起梅江边这些食物的香气。这些食物打开陈炽对人世的热望,把生之欢欣种在了陈炽的肉身上。走出酒店的时候,陈炽拿砚台的手,似乎长出了无穷的力量。

在私塾的时候,这些五官的享受是受到压抑的。鼻子里只有砚台上墨水的香味。书中自有黄金屋。在中国人的传统教育中,这些砚台又是通向人间百味的。这些美好的人间滋味,当然也是磨砚研墨的动力之一。

小镇的集日一直热闹到下午两三点。老街的青石门进出的身影渐渐稀疏。陈炽跟着爷爷任意闲逛。吃饱之后又提着剩余的食品,东看西看。陈炽想起了家中的两个弟弟。弟弟陈焘小他两岁,而小弟弟陈烈才四岁,正是渴望零吃的年纪。他对就爷爷,谢谢爷爷今天带我来赶集,吃上这么多好吃的东西。但爷爷能不能再买两份,带回去两个弟弟吃?

爷爷装作摸了摸身上的钱囊,遗憾地对陈炽说,钱不够!小陈炽只好说,都怪我嘴馋,吃得过多!我们赶紧回家吧,我把这些剩余的东西带回去他们尝尝!

爷爷笑着说,我们不急着回家,我现在带你去蓼溪看望一位朋友。在这里住两天,过几天我们就能领到钱。

领钱?哪里能领钱呢?

爷爷神秘地说,仰华书院!

陈炽还是不懂。那仰华书院可是读书的地方,安放砚台的地方,是要学子们带钱去的地方,怎么能领钱呢?爷爷说,到时你就知道了,这领钱的人可是你,是你行囊中的笔墨纸砚。你这几天可不能疏远了书本。陈炽就更不明白了。但他知道,爷爷是要带着他去蓼溪做客。

赶集,做客,这可都是少年陈炽喜欢的事情。陈炽心想,幸亏带上了沉甸甸的砚台,让这少年时代的享乐,仍然有个压舱的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