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4 注定1

繁星猛然吃了一惊,只觉得对向车道上明晃晃一串车灯,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瞬间眼前白花花的一片,耳朵里也嗡嗡作响,像是突然生了耳鸣。

她定了定神,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像隔着墙一样,又轻,又远,就像不是她自己在说话似的:“什么时候的事?到底怎么回事?妈,是怎么出的事?”

繁星妈本来说起什么来都头头是道,这时候却突然颠三倒四,翻来覆去,讲了好久才讲明白。

原来龚姨认识个熟人是卖保险的,出尽水磨工夫说服了龚姨,让她给繁星爸再买一个保险,本来繁星妈还颇有微辞,嘀咕说买什么保险,医保社保退休金,样样都有,还闹腾再买什么商业保险,可不是刮闺女的钱——她一口笃定龚姨是不肯拿这钱出来给繁星爸买保险的,繁星爸又是那种妻管严,所有退休金都交给龚姨,一分钱私房都没有。要买保险,那可不就只有再问繁星要钱。

龚姨被繁星妈这一激,可赌上一口气,立刻说:“老祝这保险我就给他买了!”先交了第一笔险金,然后签合同之前,保险公司就按惯例,安排繁星爸去做体检。

其实繁星爸单位每年都安排体检,然而那些都是常规项目,走马观花,不痛不痒。保险公司这要求不一样,查得特别仔细,一查可不就查出一个天大的毛病来。繁星爸并不知道具体情况——医生当着繁星爸的面说得含糊,只说从B超看肝区有阴影,还要进一步检查,建议立刻做增强CT。

龚姨憋了整整一天,到晚上可忍不住,借口去超市给小孙子买牛奶,走出家门,站在楼底下一边抹眼泪一边打电话告诉了繁星妈,她偷偷问过医生了,这可是癌症!

繁星妈听到这消息,跟五雷轰顶一般。虽然吵闹了半辈子离了婚,夫妻情分也消磨殆尽。但活到这年纪的人,渐渐面临生死,最怕听到同龄人的噩耗,何况这还不是什么普通亲友熟人,而是前夫,跟她有一个女儿的前夫。

繁星妈一瞬间就绷不住了,哭着给女儿打了电话。

繁星耳中还在嗡嗡响,这个消息太突然了,好似所有血液都涌进了大脑,汩汩地引起耳鸣。她也不知道说什么能安慰母亲,只好乏力地,苍白地,又追问了几句。

繁星妈说:“看你爸那样子,我以为他要祸害一千年的呀,都说好人不长命,他那么没良心,都坏得冒水了,怎么还会这样……”一边说,一边倒又哭起来。

繁星只好对自己说,妈妈这是骤然受了刺激,糊涂了口不择言。她也问不出什么来,只好匆匆安慰了自己妈妈几句,又打电话给龚姨。

龚姨比繁星妈更崩溃,她虽然跟老祝是半路夫妻,但两个人这些年来着实恩爱。何况老祝对她是真好,好到广场舞的那些老姐妹们哪个不羡慕眼热,说老祝出得厅堂下得厨房,退休金不少,偶尔还能挣点外快,一个大男人,还特别细心地帮她带孙子。

那孙子跟他一点血缘都没有啊,可所有人都说这外公真是好外公,疼宝宝疼得来……比亲生的还要亲!

宝宝也喜欢外公的呀,宝宝晚上睡觉一定要外公抱的,现在外公病了,宝宝可怎么办啊,宝宝哭都要哭坏的来……

龚姨一路哭一路说,肝肠寸断,泪如雨下,泣不成声。繁星没有办法,只好拼命安慰她,又建议立刻将爸爸送到北京来,她陪着去最好的医院,看最好的大夫,万一是误诊呢?退一万步讲,哪怕是最坏的情况,那还有很多办法可以治呢。现在医学这么昌明,好多新药特药,说不定再治几年,又有新药出来,那又可以再治好几年……

龚姨被她说得生出了希望,立刻满口答应,连小孙子都狠狠心让儿媳妇先带着,她要陪老祝到北京看病。最好的专家都没有看过,说不定真是误诊呢!

繁星挂了电话,手却在抖。虽然劝别人好劝,自己却在心里琢磨,老家的医院也是正规的三甲医院,说是误诊,可能性微乎其微。

她只是……无法相信这个噩耗。

爸爸对她虽然不好,在她小时候,才几岁,正换牙,有一颗牙齿总也掉不了,妈妈单位忙请不了假,是爸爸请了半天假带她去医院,把那颗牙拔掉。虽然不痛,但蘸了麻药的棉花塞在那个洞里,总是酸酸的。

走出医院等公交车,爸爸想起医生说,拔完牙可以吃冰棍,冰凉止血,特意牵着她去买了个冰激凌。

小时候冰激凌还是很奢侈的零食,要好几块钱一个,父母工资各管各的,每次为了分摊电费水费的几角几块都要吵架,自然谁都不舍得给她买这种零食,这次爸爸却挑了个又贵又大的冰激凌,让她一路慢慢吃着。

她小心地咬掉冰激凌软软的火炬尖,特别好吃,于是她举着冰激凌问:“爸爸,你吃不吃?”

“不吃,爸爸不吃,你吃吧。”

那个下午,她坐在夏日阳光下的公交车上,吃着冰激凌。化得很快,她必须得大口吃,才不会弄到衣服上。弄脏了衣服妈妈当然会骂的,然而她觉得很快乐,很奢侈,也很满足。

爸爸当然是爱她的,不然怎么会买这么贵的冰激凌给她吃。爸爸明明很热,也很渴,但五毛钱的豆奶也没舍得买一瓶喝,带她回家后,才在厨房里喝了两大杯凉白开水。

青春期最别扭的时候,她也恼过恨过自己的父母,不懂他们为什么要把自己生下来。他们离婚后各自成家,自己成了累赘,小心翼翼地在夹缝中生活。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想,能不能快点长大,长大后挣钱了,她就独自生活,再也不要看父母的任何脸色。

可是,只要想到拔牙的那个下午,她的心就像果冻一样,重新柔软,重新颤抖。女孩子的心总是纤细敏感的,正因为父母给得少,所以曾经给过的那一点点爱,都让她铭记在心,永远感恩。

在小小的时候,在她还是一个孩童的时候,她曾经真的像掌上明珠一般被爱过、呵护过,起码在那一个下午。

繁星不知道舒熠什么时候醒过来的,也许是她正讲电话的时候,也许是更早,她接妈妈电话的时候。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掌宽大、温暖、干燥,将她纤细的手指都握在了掌心,他问:“怎么了?”

繁星只好草草地告诉他事情的来龙去脉。

怪不得她的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手也冷得指尖发凉,他有点爱怜地想要将她搂进怀里。但是司机在前排,这是他们经常租车的公司,司机也算是半个熟人。他有所顾虑,而且没有当着外人面与她亲热的习惯,所以轻轻地再握一握她的手,希望给她安慰。

幸好很快机场就到了,在航站楼外卸下行李,打发走了司机,舒熠说:“你别跟我去美国了,赶紧回家,带爸爸在北京好好做检查。”

繁星张了张嘴,没能说出拒绝的话。

舒熠说:“什么都比不上家人重要,而且,我一个人应付得来。”

她去美国其实也帮不了什么忙,就是处理一些杂事,让他可以更加心无旁骛。

繁星还想说什么,舒熠已经伸手搂住她,在她额头上吻一下,说:“别担心,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本来应该陪着你,但你也知道现在的状况,我得先处理美国那边的事。我有个朋友应该有医院方面的资源,我给他打个电话,让他回头联系你,看看他能不能给点建议和办法。”他其实也想不出更好的话来安慰她。

因为那种忐忑,恐惧,焦虑,患得患失,各种忧虑,全都是他曾经经历过的。他知道不论说什么,做什么,其实她还是束手无策。

生死面前,人所有的力量都变得微茫,所有的一切,都不得不承担,不得不面对。她其实是孤零零的。

他能做的,也何其有限。

繁星已经很感激,她渐渐从这突然的噩耗中回过神来,她踮起脚,在他脸上轻轻吻了一下,用自己的额头轻轻抵住他的额角,低声说:“照顾好自己。”

舒熠有千言万语想要说,最后只说了一句:“你也是。”

她一直将他送到海关外,不舍地看着他离去,舒熠回头冲她招一招手。她的眼睛里已经有了眼泪,然而不敢让他看见,只是嘴角弯弯地笑着,冲他挥一挥手。

爱一个人,希望时时刻刻都在他身边,希望可以跟他一起面对所有风雨,希望他不要担心自己,希望他一瞬间也不要看见自己落泪,因为他会牵挂。

就像得知平衡车事故的那一刻,她不假思索地立刻替舒熠和自己订了飞往美国的机票,她知道他会第一时间赶往美国,她当然会和他一起,作为秘书,这是工作,作为爱人,她在他困难的时候,要站在他身边。

只是家里突发的状况,让她暂时做不到了。

那么,起码在上飞机之前,她也不要让他觉得,抛下她独自处理家事,是他亦要担忧的问题。

她把自己的机票退掉,酒店取消,然后订了最快的航班回家,只是当天晚上已经没有航班飞省城。她本来想第一时间赶回去,舒熠也问她要不要租商务机。但龚姨的话提醒了她,爸爸还不知道病情的真相,她真要半夜赶回去,无论如何爸爸会起疑。

所以她要在机场附近的酒店住一晚,明天好赶早班机。

舒熠其实心事重重,他想得更多,过了海关出境边检,一直走到休息室,他已经给好几个熟人打了电话,拜托他们照顾一个病人。他只说病人是自己的长辈,那几位都是医疗界数一数二的人物,都答应替他安排肝胆或肿瘤方面的权威。他把联络方式都发给了繁星。

过了一会儿,繁星回复了一句话。

其实是一句诗。

“南国红蕉将比貌,西陵松柏结同心。”

王世贞的《紫藤花》:“蒙茸一架自成林,窈窕繁葩灼暮阴。南国红蕉将比貌,西陵松柏结同心。”第一句就刻在文徵明手植古藤旁的墙砖上。当时他牵着繁星的手,在还没有开花的古藤前念出这句诗的时候,其实有点小小的希冀,也不知道是希冀她会知道,还是希望她并不知道。

他自己并不是想要这么含蓄,但是还是很不好意思啊,虽然中国古代文人也动不动海誓山盟,但情话总不好意思说得太直白,都现代社会了,哪能跟演电视剧似的,动不动将那些腻腻歪歪的话挂在嘴边上。

带她去看紫藤,其实为的就是这句诗。

她其实是懂得,所以才没有在那时候说出来。

像松柏一样,高高的,直立的,并肩直入青云。这是繁星想象过的,最好的爱人与爱己的方式。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懵懂稚子时背诵过的诗句。即使在城市里,松柏也是常见的树木,一年四季,永远翠绿,春时夏时皆不醒目。可是冰雪后才见不寻常,所有树木都已经落尽叶子,唯有松柏仍旧枝叶相交,青翠依旧。

舒熠不知不觉,看着手机屏幕笑起来。

这是他爱的人,聪颖,明澈,坚强,就像松柏一样,虽然枝叶柔软,却能经得起风霜。

繁星接到舒熠登机前的电话,他问:“怎么样,好一点没有?”

繁星已经在酒店房间安顿下来,离机场近,时不时能看见跑道上腾空而起的飞机。她说:“其实没事,就是一阵难过,挺过去就好了。”

舒熠说:“在加利福尼亚州,有一棵全世界最大的树,叫General Sherman Tree。它生长了几千年,有八十多米高,等有机会,我带你去看它。”

繁星说:“怎么突然想到要带我去看它?”

舒熠说:“我母亲去世之后,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很伤心。你没有见过我母亲,可能不知道她是什么样一个人。她很善良,也很简单、热心,愿意帮助别人。她的学生们都喜欢她,我觉得她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生病,为什么会离开我,我觉得特别不公平。一度我很愤怒,因为她真的是个好人,怎么命运就选择对她面目狰狞。为什么偏偏是她,生命这么短暂,这么脆弱。有一天,我开着车在美国胡乱逛着,开到那个国家公园附近,就临时起意去看那棵树。据说它是目前地球上活得最久的生物,它在地球上活了几千年,很多生物都已经死去,它周围的树,也远远比它的树龄要小。所谓沧海桑田,几千年来,就它一直立在那里,看着这个世界。人类在它面前,特别渺小。我看到它的时候,想真是可怕啊,它见证了几千年来,无数生物的诞生,无数生物的死去,它是目前这世界上最大的生物,连深海里的鲸鱼都比它小。虽然只是一棵树,但它生命的长度,足够傲视所有人类。跟它一比,人类的生命,简直像露水一般,转瞬即逝。”

繁星静静地听他讲着。

舒熠说:“我在那里一直坐到天黑,因为公园里可能会有猛兽出没,所以管理员催促我下山,他说嘿,老家伙不会消失的,你明天还可以来看它。我问他在那里工作多久了,他说大约有二十多年了。他从小就生活在附近的小镇,他称那棵树叫老家伙。我问他不觉得可怕吗?这棵树一直长在这里,长了几千年,还会继续活下去,但我们不会,我们几乎每个人都活不到一百年。他耸耸肩说,老家伙是活得够久,可是活得越久,就越孤独。你看它待在这里,哪儿也不能去。而且它身边的树也都死掉了,重新长出新的树来,它没有朋友,没有爱人,它是孤独的。这样多可怕。我们只能活几十年,但我们有家人,有朋友,有经历,有欢乐。那是不一样的。”

舒熠说:“我告诉他我失去了我最重要的家人。他说,是的,你会很痛苦。这痛苦是我们每个人都必须要承受的,但你会走出来,因为你会遇见相爱的人,结婚,生子。等你老了,你对离开这个世界并不恐惧,因为你爱的人,你爱的一切都在你身边。你知道孩子们会继续生活,他们会遇见相爱的人,一代一代,好好地生活下去。”

舒熠说:“所以,我想带你去看一看它,看看那棵树。”

繁星轻轻地答应了一声。

舒熠说:“我得向它炫耀啊,上次我还是一个人去的,下次我要带上你。你看,它孤零零地长在那里活了几千年有什么好的,我有爱人,它有吗?”

繁星忍不住“扑哧”一笑,舒熠说:“笑了就好。早点休息,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舒熠还想说什么,空乘已经走过来,催促他关机,航班准备起飞了。

繁星在电话里说了句:“我爱你。”也不知道他到底听到没有。她站在窗前,过了一会儿,看到巨大的飞机凌空而起,越飞越高,渐渐变成机翼上一闪一闪的灯光,渐去渐远,隐没在黑夜里。

她躺在**,虽然思潮起伏,但努力劝说自己尽快入睡。所有的艰难困苦,她已经决定去面对。如果命运要给她白眼,她也会拼尽全力一试。生老病死,或许真由不得她做主,然而她是爸爸的女儿,她会竭尽所能,用自己全部的力量去帮助爸爸,跟疾病做斗争。

据说大海里的渔民遇见风浪,一定要用船头直对着风浪冲上去,不然很容易翻船。这当然需要莫大的勇气,繁星鼓励自己,没什么好怕的,虽然即将面对惊涛骇浪,但她一定要驾驭好自己这条小小的航船,正对着浪尖冲过去。

冲过去,才是赢了。

她在这种给自己的鼓励和劝慰里,终于慢慢睡着了。

繁星搭了最早的航班回省城,到家的时候还很早,被上班的早高峰堵在了市区的环线上。自从大学之后,家乡已经成了最熟悉却又最陌生的地方。尤其毕业之后,每年只有过春节才回来,节假日期间的家乡其实和平时是不一样的。这次突然回来,繁星只觉得人多车多,跟北京一样堵车堵得厉害,并且到处在施工,据说是修地铁线。

她下飞机先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说打算去爸爸那边看看情况,最好今天就带爸爸去北京。繁星妈只是长长叹了口气,难得地并没有多说什么。然后又问:“不耽搁你工作吧?”

繁星说:“不要紧,这不刚开年,我年假都还没用。”

繁星爸的状态比繁星想象的要好,也许是因为医生压根没告诉他实情。倒是龚姨眼睛红红的,明显没有睡好。繁星怕爸爸起疑心,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说自己是到省城出差,顺便回家一趟。

然后龚姨就提到了体检报告,絮絮叨叨说起肝区有阴影那事,繁星赶紧说:“要不去北京再做个检查吧,到底北京的医院大,专家也更好。我这趟回来正好顺便带你们俩一块儿去北京。”

繁星爸还有点犹豫,龚姨已经满口答应了,她说:“难得正好繁星回来,你就听闺女的一回,这也是她的孝心。咱们去北京大医院,做完检查要是没毛病,也好放心。”

繁星爸是个妻管严,龚姨说一不说二,听妻子这么说,也就罢了,点了点头。

繁星只说是出差时间紧,回公司还有事情,立刻就订了下午的机票,龚姨动作也利索,三下五除二收拾了行李,三个人草草地在家吃了顿中午饭,就直接奔机场了。

繁星没想到妈妈和贾叔叔竟然到机场来送他们。繁星妈也很憔悴,虽然也精心化妆打扮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口红涂得漂漂亮亮,但眼皮微肿,一看就是哭过。

繁星只好紧紧攥着亲妈的手,怕她一时失态,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繁星妈倒还忍得住,只说是来看看女儿,顺便给女儿带了点土特产。龚姨心里一酸,繁星回来都没顾得上回亲妈家看看,就直接奔家来了,带了自己和老祝就去北京,这孩子还是挺不容易的。

繁星妈叫丈夫把那箱土鸡蛋给繁星搬到行李车上,说:“你爸年纪大了,你龚阿姨也是上年纪的人了,你多照顾点,这鸡蛋你自己吃,也给你爸吃,这是你叔叔的侄儿从乡下送来的,比买得好。”絮絮叨叨又说了许多家常话,过了一会儿,又拉着龚姨到一旁,两个女人说起了悄悄话,没过一会儿,两个人都背转着身子抹眼泪。繁星怕父亲看到,只好说自己要带几斤家乡特产牛肉干去北京给同事们尝尝,撺掇父亲和叔叔陪自己去开在航站楼里的专营店买。

等他们买了牛肉干回来,龚姨和繁星妈已经情绪稳定了,两个人像姊妹一般亲热,手拉着手说话。繁星爸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不知道怎么这两个女人突然就好成了这样。

等过了安检,趁着龚阿姨去洗手间,繁星爸才问繁星:“你妈怎么了?”

繁星掩饰说:“我怎么知道,我都没回过妈妈家里。”

繁星爸还想问什么,繁星说:“爸,这不是好事吗,妈妈和龚阿姨关系好,不吵不闹的,你也不用再受夹板气了。”

繁星爸一想对啊,于是也就乐呵呵的了。

到北京已经是晚上,繁星想了想还是给父亲和龚阿姨在医院附近订了酒店房间,自己租的房子一个人住惯了,纵然是父母,住进去也多有不便,何况龚阿姨还是个后妈。生活习惯不一样,格格不入。不如让他们住酒店,各自都自在。

龚阿姨对这安排倒是满意的,因为舒熠早就替繁星找好了人,专家特需门诊,还有几个专家也特别给面子,说随时可以过来会诊。龚阿姨只听说北京大医院人多难挂号,据说有人排好几天的队都挂不上号,要不繁星既孝顺又有出息呢,不愧在北京工作。听说这个专家是全中国最好的肝胆权威呢,繁星一个电话,对方就答应明天给他们加特需的号。

繁星真正感激的是舒熠,他想得非常周到,找的人也特别给力,不知道是动用了什么样的人脉。

他在美国也刚刚落地,给她打了一个简短的电话,听说她这边没有什么问题,就忙碌去了。繁星也并没有跟他多讲,毕竟他要处理的事情更重要。

繁星将父亲和龚姨安顿好,自己才回家去,洗了个热水澡,躺在**翻来覆去睡不着,竟然前所未有地失眠了。

她只好爬起来做瑜伽,一套动作做完,重新躺在**,还是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毫无睡意。也许是太忐忑了,明天去医院简直像宣判,她第一次紧张到失眠,索性拿过手机刷朋友圈。她很少看半夜的朋友圈,有人在发美食报复社会,有人还在苦哈哈地开会,有人发酒吧纸迷金醉,有人在国外是时差党。

繁星随便点了几个赞,被顾欣然发现,她“唰”地发了条微信过来:“你怎么还没睡呢?”

繁星老老实实答:“失眠。”

顾欣然说:“你也有今天!”

顾欣然是常年失眠严重,她那行业,黑白颠倒,又经常辛苦加班,三餐不定时,起三更睡五更,只好全凭安眠药。繁星那时候就不理解,顾欣然每天都在嚷嚷好困好困,怎么会睡不着呢,所以今天顾欣然才有这么一句,好似大仇得报。

没等繁星说什么,顾欣然又发了一条过来:“是不是谈恋爱谈得太甜蜜,所以都孤枕难眠了?”

繁星回:“我们现在是异地恋。”

顾欣然吓得眼镜都快掉了:“哈?怎么突然就成异地恋了?”

繁星卖了个关子不肯告诉她,靠在枕头上磨磨叽叽,打了几个字又删掉,最后发出去的是:“我很想他。”

顾欣然说:“完蛋了!!!祝繁星你坠入爱河了!!!书恒走的第一天,想他!书恒走的第二天,想他!想他!书恒走的第三天,想他!想他!想他!”

顾欣然还发了个表情包,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图。

繁星看到那么多感叹号,再加上那张图,不由得“扑哧”一笑。

顾欣然要求视频聊天,被繁星拒绝,顾欣然在微信里哀号:“繁星你不能这样,你不可能对我这样无情这样冷血这样残忍,你知道吗,我们今天跟了小花一整天,她身边竟然没有男人!”

繁星说:“没有男人不正好,说明人家没有恋情,你们也可以早点休息啊。”

顾欣然说:“打死我也不信,她明明在跟人谈恋爱,看她接电话的表情我都知道!哪怕掘地三尺,我也要把这个男人找出来!我要做中国最好的狗仔,比卓伟还要厉害!”

繁星并没有嘲笑她,每个人都有梦想,都不应该被嘲笑,尤其是朋友的梦想。哪怕是要做最厉害的狗仔呢,为什么不呢,只要她想,并且在为之奋斗。

繁星说:“你继续加油,我要睡了!”

顾欣然说:“加油!祝我们都好运气!”

繁星觉得这句话真挺好的,明天她要带爸爸去医院,她希望能有好运气。

“晚安。”在手机上打出这两个字后,她关掉台灯,翻了个身,过了片刻,终于进入了睡眠。

繁星竟然一个梦也没有做,早晨被闹钟叫醒,起床洗漱,收拾利索了就叫车出门。还很早,天刚蒙蒙亮,城市仍旧睡眼惺忪,交通虽然已经渐渐繁忙,但还算顺畅。她怕堵车,所以出门早。

到酒店了还早,繁星看了看时间,比约定的早了大半个钟头,怕龚姨和父亲还没起床,就在街边的快餐店吃了早餐,又给龚姨买了豆浆和油条。虽然酒店是有自助早餐的,但他们得去医院,时间来不及。而且父亲没准还要做一系列的检查,得空腹。龚姨爱吃豆浆油条,她买一份顺手带上去,免得龚姨也空着肚子去医院。

她拎着豆浆油条走进酒店,不料一进旋转门,抬眼就看见一个特别眼熟的身影,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人本来是出门的,却多转了半圈,也跟着她重新进了酒店,站定了望住她。

是志远。

其实也没分开多久,繁星只觉得陌生。他仍旧衣冠楚楚,看着仿佛还比从前更精神一些,也许是因为瘦了。他的注视让她有点尴尬,大学谈恋爱的时候,也曾有过十分甜蜜的时候,不承想最后是那样狼狈地分手。

不料志远竟然朝她伸出手:“好久不见!”

繁星出于礼貌本能地抬手,结果一手豆浆一手油条,装油条那纸袋还油腻腻的。于是她笑了笑,又小心地放下手,免得豆浆洒了。

志远问:“你怎么在这里?”

繁星有点不太想回答,于是顾左右而言他:“你们是在这里开会?”

不然这么早,他何以出现在酒店里?

志远说:“一个香港客户住在这里,我过来接他喝早茶。”

“哦哦,挺好的。”繁星心想再说一句就可以道别了,于是说,“那你忙吧。”

繁星朝电梯走去,志远却又追上来两步:“繁星!”

繁星有点诧异地停步,志远说:“你……没事吧?”看她静静地看着自己,他又赶紧补上一句,“我看你好像没睡好的样子。”

繁星笑了笑,说:“没事。”正好电梯下来了,她说,“我先上去了。”走进电梯,又冲他礼貌地笑一笑。

电梯的双门缓缓阖上,志远不是不惆怅的。要说他不喜欢繁星,那是假的,这么多年的恋情,虽然平淡,但早已经成为彼此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成了一种习惯。只是,他一直觉得繁星离自己的理想伴侣差那么一点点,比如说,她并不是天才型的女生,班上好几个学霸女孩,锋芒毕露,才华横溢,工作之后也是耀眼夺目,连他们这些男生也是服气的。再比如说,繁星虽然长得眉眼娟秀,但离女神,当然也差了一点,哪里有唐郁恬那么漂亮。

大约是年少气盛,志远一直觉得自己要拥有的,应该是这世上最好的,不好宁可不要。但是繁星她毕竟不是个物件,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分手之后他才觉得有点后悔,虽然她发来那枚粉色大钻戒的时候他也挺生气,但他一想,舒熠那种人怎么可能认真看得上繁星,不过是有钱人的游戏,吃腻了山珍海味想要试一下清粥小菜。如果繁星因此受伤,倒是很让人可惜的。

志远一直想要找机会提醒一下繁星,但偌大的城市,工作又忙,两个人一旦把彼此从通讯录中去掉,简直就消失在人海,罕有机会。志远还想要不要通过同学什么的辗转联络一下,结果没想到今天就遇上了繁星。

只是,她很憔悴。虽然精心掩饰,也像平时一样化了淡妆,但她如果没睡好,眼皮会微微肿着。而且,她的神情里,有一抹挥之不去的焦虑。

志远觉得她可能遇上什么事了,只是他一再追问,她却不愿意告诉他。

从前的时候她像只小鸟一样,什么事都咕咕哝哝地对他说,尤其刚上班那会儿,同事间最近流行什么,聚餐时吃到什么好东西,朋友闺密闹了什么小别扭,那时候他只觉得烦,上班累都快要累死了,哪有心思听她说这些鸡毛蒜皮,而且她就做个秘书,办公室里方寸大的地方,能遇见什么风浪。

他跟着上司,来往都是投行和基金,顶尖级的人物,谈的都是以亿为单位的业务。她那点茶杯里的风波,他真心有点瞧不上,也不关心。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繁星也不怎么跟他提这些事了。两个人约会也像例行公事,看看电影,吃吃新开的餐厅,难得有一回去爬香山看红叶,半道他接了个电话,上司有急事找他,他立刻要赶回城里,把她一个人扔在山顶上,她也没有生气,说自己可以打车回去。

那时候还觉得她挺识大体的,不像别人的女朋友那样天天查岗,密不透风缠得人透不过气来。

没想到,她越识大体,越独立,就离他越远。

分手虽然是他主动提的,但他还是觉得有点失落。像是自己才是被抛弃的一方,也许是因为曾经拥有过,不再属于自己的时候,总有点怅然若失。

志远想,如果她真遇上什么难事,自己能帮就帮一下吧。

他才是真正能关心她,可以给她未来的男人。等她真正明白这一点的时候,不怕她不回头。

繁星倒没想这么多,她确实有点焦虑,也有点紧张,毕竟今天就要带着爸爸去看权威医生。结果龚阿姨比她还紧张,虽然很感激她买了豆浆油条送上来,但吃了半天也没吃下半根油条,只说饱了。繁星劝她多吃一点,说:“今天没准一整天都得耗在医院里,多吃点有体力。”她用眼神鼓励龚阿姨,“您还要照顾我爸爸呢!”

龚阿姨想到繁星妈在机场拉着自己的手,劝自己要坚强,忍不住眼窝一热,差点就掉眼泪,赶紧又吃了半根油条,豪气地将豆浆咕噜咕噜全喝了,说:“走吧!”

龚阿姨有一种上刑场般的悲壮,繁星又何尝不紧张,三个人中间反倒是繁星爸最放松,到了医院一见人山人海,繁星爸就打了退堂鼓:“这么多人!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咱们要不下午再来。”

“哪能下午来,好容易约上的!”龚阿姨着了急,“再多人咱们也等!”

龚阿姨发挥广场舞锻炼出来的眼明手快,一会儿就在候诊区抢了三个座位,不仅把老祝安顿好,自己坐下,还用包包占了个位置叫繁星:“来!繁星,你坐!”

这倒是她这个后妈第一次贴心贴肺地心疼这个继女,繁星当然得领情,坐下没一会儿,瞅着有个病人新来没位子坐,赶紧站起来让座。龚阿姨本来有点不快,但看那病人再三道谢,又一脸病容,想到老祝这病不知道好不好得了,心里顿时涌起一股哀戚,心想只当给老祝积福了。自己也站起身,把座位让给了另外一个病人。

医院人多,但是井井有条,一丝不乱,并没有任何人喧哗或是插队,只不过候诊区每个人脸上都写满焦虑。繁星虽然急,但只是闷在心里,面上也不能表现出来,怕自己爸爸看出端倪。她在候诊区狭小的过道里走来走去,忽然手机一响,是信息的提示音。

繁星打开看,竟然是舒熠发过来的。

他问:“要看美男子吗?”

繁星回了句:“有多美?”

舒熠发了一张照片,穿着睡衣躺在**,被子盖到齐肩,头发大约刚刚吹干,额发服帖地覆满额角,整个人窝在一堆雪白松软的枕头里,乖得简直像幼儿园要午睡的宝宝。

繁星回了一条:“还不够美。”

舒熠又发了一张照片,这次整个人站在**叉腰摆出了模特的姿势,挑衅似的看着镜头,他本来就腿长,站在**简直变成了九头身,占据了整个画面。底下还不知道用什么软件做了闪闪发光的几个大字:美不美???

繁星从来没想过他会这么幼稚好玩,忍不住“扑哧”一笑,焦虑之情一扫而空。

她有好多话想要跟他说,想说自己正在医院里,等待最后的医生的宣判,想说自己其实很害怕很担心,如果真的结果不好,真怕自己会当场哭出来,想说其实她很想他,虽然才分开了三十多个小时,但她已经觉得好久好久了。

最终,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说:“早点休息,晚安。”

他很快回了条消息:“不行,睡不着,你都还没说那句话。”

繁星问:“什么话?”

他说:“我上飞机后你说的最后一句话。”

繁星脸悄悄地红了,原来他还是听到了。

她飞快地打了一行字:“我在医院。”

他回复:“我知道。”

她正在打字,他的另一条已经冒出来:“我爱你。”

她微微一怔,他的第三条已经发过来:“不管遇见什么事情,都别再自己硬扛,因为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你有我。”

繁星视线渐渐模糊,鼻子发酸,这些话别人看到一定会觉得腻歪吧,可是这么傻的话,就是从舒熠嘴里说出来的啊,一个耿直的技术宅,也不会说甜言蜜语,可就是说了啊,说得她都要哭了。

这世上比我爱你更贴心的三个字,原来是“你有我”。

我是属于你的,你想怎么倾诉就可以倾诉,你想怎么依靠就可以依靠,你想怎么打扰就可以打扰,你想让我怎么样,我就可以怎么样。我爱你,所以我心甘情愿,愿意分享你的一切喜怒哀乐,愿意宠你,愿意做最幼稚的事情,发自拍照片给你,哄你一笑。

繁星噙着泪水打出三个字:“我知道。”然后才说,“晚安。”

美国东部时间已经是深夜了,他一定忙碌整天,回到酒店临睡前,还惦记着她一定在医院里,一定不开心,所以才想方设法,逗她一笑。

她不再害怕,不管命运会给出什么样的重击,她已经决定坚强面对。

加的专家号最后才轮到,但医生的助手一拿到病历翻看了一下,就立刻说:“老师交待过,你们先等等。”

专家很和蔼,虽然忙碌了一个上午,嗓子都说得有点喑哑。看过了B超结果,又问了问病情,然后让他们去做增强CT,还建议他们不要在本医院做,因为排队太久了,要排好几天才能排上。并且说三甲设备都是一样的,结果都会很准确。回头把增强CT的结果直接拿来给他看就好了。

他在病历上还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这下子连两个助手都有点惊讶了,因为这是很罕见的事情。繁星感激不尽,专家说:“一有了检查结果,你就直接打电话给我。放心吧,舒熠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轻易不求人,你一定是对他很重要的人。”

繁星有点意外,大大方方就承认了:“我是舒熠的女朋友。”

这是她第一次,当着父亲和后妈的面,说出这句话。也是她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提到舒熠。她脸颊微红,眼中闪烁着晶莹的光泽,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呀,她爱他,他也爱她,这是值得骄傲地告诉全世界的事情。跟关心他们的长辈分享,她并不觉得不妥。

老专家也愣了一下,马上高兴地笑起来,说:“太好了,他妈妈要是能知道,一定开心极了。”

他反倒催促繁星:“快带你爸爸去做检查吧,一有了结果就发给我看!”

外面还有很多病人在等,繁星也觉得不能多打扰专家工作,于是再三道谢,领着父亲出来,按照指点去了另一家医院,果然并不用排队,检查的费用甚至还便宜一些,立刻做了增强CT,据说第二天下午才能够拿到结果。

繁星也没能松口气,觉得悬在头顶的那只靴子还没掉下来,然而现在也只能苦等。她故作轻松地对龚姨说:“看医生这口气,问题应该不大,反正明天才出结果,我一个人来拿报告吧。明天我给我爸和您报个一日游,你们去长城看看,来了北京不去趟长城,太可惜了。”

龚阿姨其实没什么心思游玩,但一想到要去拿报告,心里还是有些打鼓的。她虽然人泼辣厉害,其实也是色厉内荏,老祝得病这事让她吃不香、睡不好,心里揪得不知道多难受。说到底,怕!

繁星说要一个人去拿报告,她就明白是想支开自己和老祝,但现在她跟繁星是同盟啊,万一真是那什么治不好的病,她们可不要齐心协力瞒着老祝?

爬长城就爬长城!龚阿姨咬咬牙,决定豁出去了。

繁星爸被逗得哈哈笑,老伴跟继女的关系也前所未有的融洽,繁星爸觉得身心舒畅。虽然北京早春还冷,但他兴致勃勃,跟龚阿姨讲长城的来历,他是学过一点文史知识的,龚阿姨也听得认真热心。繁星送他们俩回酒店的路上,听他们讲了一路的长城,心想自己还是太疏忽了,早该把父母都接到北京来玩一玩。

不然很容易后悔。

繁星累了一整天,尽在医院里打转,虽然特意穿了平底鞋,但来来回回脚后跟都生疼,看一看计步器,自己竟然在医院里走了两万多步,怪不得会如此疲乏。

她拖着步子上楼,只想尽快进家门好好洗个澡,然后倒在**昏睡过去,睡得早不要紧,半夜如果醒了,正好舒熠那边天亮,她还可以跟早起的他聊一会儿。

她心里盘算着,不料却看见志远竟然等在门口。

繁星心里一咯噔,这人是怎么了,早上酒店那是巧遇,晚上在这里,那就是专程等自己了。不都分手了吗,难道自己早上有什么错误的暗示?

但见了面,还是强打精神,礼貌地点点头,十分客气地问:“怎么有事吗?”

志远一时冲动下班后就直接过来了,之前繁星因为跟闺密合租,所以他一次也没来过这个地方,还是翻旧手机聊天记录里繁星当年曾经发给他的快递收件地址,才找到这个地方来。只是见她这样冷淡,一点都没有请自己进家门去坐坐的意思,才觉察自己来得冒昧。

但风度他还是有的,所以说:“我打了电话给阿姨,听说叔叔病了。”

繁星要想一想,才听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原来他给自己妈妈打电话,得知了自己爸爸得病的事。

志远说:“我有位师兄是做医疗产业的,我跟他很熟,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尽管说。”

繁星很客气地道谢,又说:“已经看过医生了,正在等检查结果。多谢你,专程还过来一趟。”

志远有点无奈,第一次觉得自己是真的失去她了,就像沙子,用力攥也攥不住。

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我们总归是朋友吧,朋友有事,我应该帮忙的。”

繁星想了想,索性将话挑明白了:“其实,我没有跟你做朋友的打算。因为我们之前的关系是恋人,那时候真心诚意地爱过,然而分手就是分手了。过去的时光有美好,有痛苦,总之是一段人生经历。分手就是告别,你和我已经不是在一条路上继续前行的人了,所以还是做陌生人吧。如果你有女朋友,她不会希望你跟前女友保持联络的。”

繁星坦然相告:“舒熠不会误会的。我们对彼此都有信心。只是我不想跟你做朋友了,之前的种种,在我这里都已经结束了。我不愿意跟一个我不喜欢的人做朋友。”

志远被气得够呛:“别巧言令色了!别狡辩了!说来说去,不就是因为舒熠有钱!”

繁星倒觉得有点好笑起来,她也真的笑了,她说:“哎,咱们别说了,就此打住吧,趁着记忆还算美好。”

她取出磁卡开门:“麻烦让让。”

志远只觉得一败涂地,繁星不争辩,不解释,甚至,她笑得很轻松。这样的繁星是他觉得陌生的,不可理解的,像跟他隔了一堵厚厚的玻璃,她的世界他再也进不去了,她很轻松地就说出,最好连朋友都不要做这种话来。

他觉得受伤害了,自己好心好意过来想要帮她,怎么就变成了他在纠缠前女友,他是那样的人吗?祝繁星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眼高于顶,将别人的好意都放在脚下践踏?

一定是因为舒熠。

志远心里很复杂,也不知道是嫉是恨,是妒是酸,舒熠简直是同龄人的魔咒,不,简直是P大的魔咒。他才念了半年,却是学校的一个传奇。他是年纪最轻的杰出校友,因为他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就创业成功,美国上市。这个纪录目前暂时还没有人能打破。

如果说唐郁恬是女神,那么P大也是有男神的,舒熠虽然不敢说是唯一男神,但也起码是男神之一。那几届的学生里头,风云人物渐渐也分出了层次,但舒熠,他是在金字塔尖的。

志远一直不肯承认自己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但在这一瞬间,他失控了。内心的愤懑像毒液一样侵蚀着他的理智,他脱口叫了一声:“祝繁星!”

繁星已经打开门,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志远说:“你以为……”

只说了三个字,他及时忍住了,然后,他就转身离开了这个地方。

繁星心想还好,还好他没有口出恶言,不然的话,这段恋情最后的记忆都变得不堪。其实也真心相爱过啊,虽然是小儿女的那种爱,一块儿打饭,一块儿自习,但是纯净的、水晶般清澈的心,是真心付出过的。

繁星不想让自己太纠结,她很快就不再想这件事了。她洗完热水澡,躺在**的时候想,明天起个大早,出城去潭柘寺。就算是迷信吧,她也迷信一回,希望明天下午的那份报告是爸爸平安无事。

繁星是在潭柘寺接到律师电话的。她本来半夜真的醒过来一次,给舒熠留言,舒熠没回,她以为他正忙,于是也没在意,翻个身又睡了。

早上她起床后,看看舒熠还没回复自己的留言,心里有点奇怪,因为舒熠忙归忙,但总是会挤出时间来跟她聊一会儿,不可能这么长时间还不回复。大约是出于本能,她打了一个电话,但舒熠的手机关机,这让她更觉得奇怪了。

韩国人纵然强势,无奈老宋真的发起飙来,也是勇不可当。再加上高鹏那也不是个吃素的主儿,冷不丁就在旁边放一支冷箭:“你们要是这样草率地宣布爆炸原因,那么我只能自己做独立调查了,不然我向我的董事会交待不过去的呀。”

韩国人被僵持住了,双方差不多又撕了一个通宵,老宋舌战群雄,逮谁灭谁,接到繁星的电话,才走出去听,真让会议室里跟他鏖战通宵的人都松了口气。

繁星将自己的担心讲给老宋听,老宋直愣愣地还没反应过来:“舒熠的电话怎么会打不通呢?这不可能,是不是手机没电了?”

宋决铭自己也试着拨打舒熠的电话,结果还是打不通。他说:“你别着急,我找别人去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隔了万里远,一切都变成了遥不可及。繁星觉得不同寻常,所以在潭柘寺礼佛时就格外虔诚。

她只是这世上最普通的一个人,希望生命有奇迹,希望命运不要给出难题,希望家人,希望爱的人,都平安顺遂。

天气冷,山里更冷,繁星穿得严实,山风吹得耳郭都冻得疼,她把大衣领子翻上来,遮住耳朵。山上的树木都还没有发芽,只是略有一点返青,配着湛蓝的天空,树木的枝杈脉络分明,仿佛云在青天水在瓶。

繁星无心看风景,只在心里想,千万千万不要有任何坏消息啊,不管是自己的爸爸,还是舒熠。

律师打电话来,本来是陌生号码,但她一看是美国来电,赶紧就接听了。律师的中文说得不那么地道,带着粤语口音,问:“祝小姐是吧?”

繁星干脆跟他讲英文,律师顿时松了口气,立刻换了英文和她沟通,原来舒熠在美国的酒店被警方带走,面临涉嫌欺诈等多项指控。现在律师已经见过舒熠,舒熠提出了几个紧急联络人,其中之一就有繁星。

繁星心急如焚,律师说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正在努力地搞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但美国的司法体系严密而自成系统,他和合伙人,甚至整个律所都忙碌起来,因为舒熠是他们律所很重要的客户,他们正在努力弄明白发生了什么,有什么不利证据,然后看看能不能先说服法庭保释。

繁星回城的路上已经方寸大乱,宋决铭也已经接到了电话,他也马上打给了她,问:“你知道了吗?”

繁星说:“刚知道。”

宋决铭说:“我安排一下,马上去美国。”

繁星吐出一口气,说:“不。”

她十分冷静地提醒宋决铭:“你得盯着韩国人。”

宋决铭一愣,觉得繁星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平时她虽然能干,但那种利索还是处理庶务样样周到的利索,不像现在,整个人有大将之风,抓大放小,甚至,说话风格都有点像舒熠了,一句话直指重点。

宋决铭想起繁星做了五年的CEO秘书,公司所有文件凡交给舒熠的她都经手,大小事情其实她心里有数,凡是舒熠参加的会议她都有参与,她是完全不懂技术,也不是公司独当一面的高管,但她知内知外,其实是总管角色。

平时只看到了她的柔,此时方才看得见她的刚。

宋决铭忽然觉得松了口气,他最怕女人哭哭啼啼,虽然繁星不是普通女人,但也保不齐她关心则乱,没想到她竟然是个刚柔并济的同盟,可以委以大任,甚至比自己还头脑清醒的那种。

所以他问:“那么安排谁去美国?”

繁星这才觉得自己适才语气似乎有点僭越了,但非常时刻,她得非常清楚地表明态度,所以她才说得那么语气坚定。此时她就放柔和了一些,说:“您看要不要跟高总商量商量,如果他愿意的话,能不能跟我们一起去美国,然后公司这边,是不是让冯总和公关部李经理一块儿,另外我也过去。”

宋决铭觉得很神奇,冯越山是公司另外一个联合创始人,负责对北美业务。繁星提议让他去美国那是意料之中,但让高鹏也去,这思路就很意料不到了。

宋决铭问:“为什么你想让高鹏也去美国?”

繁星说:“他不是舒总的好朋友吗?而且高总在行业内人脉广,去美国一定能帮上忙。”

宋决铭再次对繁星刮目相看,心想舒熠先下手为强抢走繁星是有道理的,这才几天哪,繁星都能看出高鹏那小子是有用的,而且还觉得自己能说服高鹏去美国帮忙。

他心甘情愿地对繁星说:“好,就先这么着吧。”

十万火急,高鹏也没推搪,马上就答应了。他还给繁星打了个电话,说:“别订机票了,我叫老头子的湾流过来,到加拿大再加油直接飞东海岸,这样快。”

繁星也没客气,富二代都愿意动用私人飞机了,她还客套啥,反正要欠人情也是舒熠欠人情。

繁星一边协调各种赴美事宜,一边就到医院拿到了父亲的检查报告。她也看不懂,立刻拍了照片,发给那位权威专家。

不一会儿,专家亲自回了个电话过来。

繁星还是挺感激的,问:“要不要把报告拿过来给您当面看看?”

专家说:“不用了,看得很清楚,是血管瘤,良性的。准备手术吧,应该问题不大,小手术,我们医院恐怕排期要排很久,你们愿意回家乡医院做也行,普通三甲医院都能做这种手术。”

她在电话里谢了又谢,老专家说:“没事,这病好治,放心吧姑娘。”

一句姑娘,又让繁星差点落泪。为什么对她这么好,还不是因为舒熠,可是现在舒熠出了事,她心急如焚,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到他身边去。

繁星飞奔到酒店,告诉龚阿姨这个好消息,龚阿姨都不敢相信,连问了好几遍:“真的吗?医生真这么说?他们真检查清楚了?”

繁星一径点头,龚阿姨嗷一声就哭起来,倒弄得下楼买水果刚回房间的繁星爸莫名其妙:“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繁星,你说什么了?你怎么惹你龚姨生气了?”

繁星还没来得及答话,龚阿姨倒已经急了,一边抹眼泪一边嚷嚷:“你咋对闺女这么说话呢?闺女多心疼咱们,你不知道她担的什么惊,受的什么怕,这么多年我冷眼看着,闺女多贴心啊,对你对我可真没二话。她一个人在北京容易吗?你没看到她这几天忙前忙后的,只差没把咱俩当佛爷似的供起来,这么贴心的丫头你还冲她嚷嚷,你再说这种丧良心的话,我就不跟你过了!”

繁星爸被这一顿抢白都弄蒙了,繁星倒是鼻子一酸,差点也掉眼泪。龚姨抱着她好一场痛哭,最后还是繁星劝住了她,又说自己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去美国出差,如果爸爸决定在北京做手术,自己就请护工照料,如果爸爸要回家做手术,自己就转账付医药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