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茫茫愁

时间已经进入十一月下旬,一股较强的寒流正席卷江淮大地,连日来气温骤降、冷雨连绵。

林嘉树的心情也像这江淮的天气一样,糟透了。他冒着极大的风险,把古城春污水处理厂存在的问题给解决了,为此他还和师傅郎大勇吵了一架。

郎大勇不同意林嘉树的解决方案,他怒气冲冲地说:“古城春就是让杜志邦这样的内奸给惯坏的,坚决不能再惯着他们。如果你坚持己见,那就直接向杜志邦汇报好了;只要他同意,那你就办吧,别把我扯进去!”

杜志邦听完林嘉树的汇报,半晌才说:“嘉树,可以给他们更换,但这四十多万的货款算谁的?没人负责,这些货就不可能走出启泰公司的大门。郎大勇之所以不同意你的方案,是因为不愿承担这个责任。你一个刚毕业的学生,还没挣几个钱呢,就先欠公司四十多万?你觉得这笔钱收回来的可能大不大?”

林嘉树心里拔凉拔凉的,他没有想到这一层利害关系。罗海平说得没错,这四十几万无论对古城春还是对启泰,都是小钱。但对他来说,真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家里曾经从农信贷款五万,搞大棚蔬菜种植。大棚建起来刚要见效益的时候,妈妈病了,钱都花在了医院里,银行的钱只好一年年地拖着。这笔钱已经成为家里沉重的负担,至今也没还上。现在,自己刚刚出来跑业务,一分钱没挣,就要先欠公司四十多万?

“好好想想,三思而后定!”杜志邦对沉默不语的林嘉树说。

林嘉树呆立在窗前,大滴大滴的汗水顺着额头流了下来。足足站了半个小时,他重新拨通了杜志邦的电话,说:“我负责!”

从十月下旬至今,林嘉树曾两次返回山北。第一次是为了办理古城春那批产品的出厂发货手续,那批产品既然由他来负责,就必须由他亲自办理出厂手续,这是谁都无法替代的。第二次是妈妈突然晕倒在家中的院子里,多亏了嘉禄嫂子发现,才被及时送进了县医院。

妈妈晕倒就发生在一周前。林嘉树得到消息后惊得浑身冰凉,软绵绵地瘫坐在马路边上。他和爸爸几乎同时返回了山北县城。还好,妈妈只是因为劳累和贫血造成的晕厥,在医院住了不到两天就急着回家了,她心疼钱。

在确定妈妈没有问题之后,林嘉树留下了两千元钱,第二天便返回了菊城。古城春这边既然已经开了头,就没有回头路了。不要忘了,他为此还欠了公司四十多万呢。

原以为向古城春展示了诚意,他们无论如何也会有些触动,这笔钱即使不能全给,但给一半甚至三分之一总可以吧?这样至少他对公司也有个交代。可是,事情的难度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他在古城春的一切才刚刚开始。

再见到陈贵和,这家伙的脸色的确比以前好看了许多,说话也客气了,还破天荒地给林嘉树倒了一杯水。他微笑着说:“林总做事还是很敞亮的,这让兄弟也很感动。不过欠款的事情的确我说了不算,只能把你们的诚意向上面汇报!”

陈贵和所说的上面其实就是集团公司分管生产的副总裁梁斌,设备和环保的事情都归梁斌分管。陈贵和说的也是实情,林嘉树也只能等待。

还不错,林嘉树现在已经见到梁斌了。这是陈贵和所能做的唯一有价值的事情了。其实他只要把林嘉树介绍给梁斌,也就从林嘉树的纠缠中脱身了。

梁斌在古城春的权力非常大,又是公司资历最深的副总裁之一,目前,隐隐有成为董事长、总裁孟宪章之下第二人的迹象。梁斌是个非常霸道的人,动不动就暴跳如雷、破口大骂,部门经理、车间主任在他面前,一个个就像个孙子一样,大气都不敢出。

对于林嘉树的到来,梁斌明显表示出了反感,往往是林嘉树的话刚开了个头,就被他不耐烦地粗暴地打断。然后借口开会或者生产检查,夹起个笔记本就走了,只剩下无可奈何的林嘉树。

事情仿佛变得简单了,每天就是一个等待,在古城春集团等,在酒店里等;那仿佛又不是等待,而是一种煎熬,在无聊的时光中煎熬着自己的耐心与毅力。

林嘉树觉得,他好像一脚踩进了一个泥潭里,越是挣扎便陷得越深。他在迷茫中寻找着希望,等待着奇迹。

每天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消磨,让人有一种犯罪感。

人在闲得无聊的时候,就会恶念丛生,林嘉树正是在菊城才明白了鲁迅先生这句话的意思。

业务员是一种比较特殊的职业,一个人常年独身在外闯**,几乎都是自己管理自己,平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不违法。大把无聊的时间可以把一个人逼疯,有时候真有一种犯罪的冲动。况且,世界这么精彩,敞开了怀抱拥抱单纯的你。“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唉,看看师傅郎大勇就知道。

难怪他离开山北县城的时候,叶青青曾不无担忧地对他说:“林嘉树,跑几年业务后你会不会也变了?变得像有些业务员那样,一身的坏毛病?如果是那样,我永远都不会把你当朋友了!”

一身的坏毛病?叶青青的话里内涵丰富啊!林嘉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跑几年业务就会一身毛病呢?现在,他明白了。

所以,林嘉树总是不停地给自己找事情做,他不能让自己闲着。

每天,他从古城春回到酒店,在房间里除了看电视,就是上网,他时常到一些国家部委的网站上浏览,留心出台的各种新政。他特别在意国家环保督察组的动向,看看哪几个地方又被通报了,哪里又被约谈了。在这一方面他真是杨宇杰的好学生。干一行得爱一行,他得培养自己的职业敏感性,积累这方面的知识,他可不想永远是个菜鸟。

他并没有死守着古城春,有时候也经常去一些企业跑动。从菊城几家大骨干企业开始,他挨家挨户地去尝试。这段时间,他已经把菊城的骨干企业跑遍了,但收获甚微。

也许,这段时间唯一让他感到欣慰的,是来自叶青青的帮助和友谊。

这两次回去林嘉树都见到叶青青了,很明显,她很关心他。

叶青青毫不客气地说:“古城春的钱能要出来更好,要不出来就拉倒,不要太难为自己。那笔钱都知道不好要,连杨宇杰和杜志邦都没办法。不过,我倒是很欣赏你的气魄,一分钱没挣,竟敢先背上四十多万元的债。”她说着说着便调侃起来。

对此,林嘉树只有苦笑。

妈妈生病住院,叶青青又让他从财务预支了一个月的工资。

“钱不够就说话,这是你预支工资,不算违规。当然了,别人有困难也可以来找我,你不要觉得不好意思。”叶青青再三解释,好让他觉得这事再平常不过。

林嘉树既惭愧,又感激,他鼓起勇气向叶青青要手机号。(内部通讯录上面,高层的号码只是办公室的移动电话。)

叶青青狡黠地说:“你能得到杨宇杰的号码,可不一定能得到我的。我的号码可不随便给别人。”

林嘉树闹了个大红脸,觉得自己很无趣。人家可是高层领导,是富家女,不要以为人家帮助了你就是对你好。这让他产生了那么点自卑的情绪。

但当他乘车返回菊城的路上,手机上却收到一个短信:

早就发给你了,你自己不长心怨谁?手机号也是我的微信号,记得加上!青青。

是叶青青发来的。他的确曾收到过这个号码发来的短信,就是他初到菊城的那天晚上,要他不要住路边店的那个号码。他一直以为那是师傅郎大勇的号。

林嘉树心头释然。

叶青青的微信名字就叫青青。她留下一个调皮的表情,说:“愿林总在外一帆风顺,有事就打个电话。”

叶青青的友谊就像这冬日的太阳,温暖照亮了林嘉树在菊城所有阴沉灰暗的时光。

倒是有一个人经常骚扰他,那就是李乐。李乐在好几个直播平台上都注册了直播号,为了出名,他挖空心思花样百出地拍摄各种视频放在平台上。一有新作品必定会给林嘉树发微信或者打电话,要林嘉树点赞打赏转发。

李乐的视频从最初直播杀鱼杀鸡等各种厨房里的搞笑,到各种恶作剧,其中不少是把老王拿来当陪衬的。老王偌大年纪的人了,也不甘寂寞,开始还兴致勃勃地配合。不过没多久,两人便分道扬镳了,原因是老王受伤了。李乐拍了一个偷偷把老王坐的凳子抽掉的视频,结果把老王的腰给闪了。

上次林嘉树回山北县的时候,老王的腰上贴满了膏药,动都不敢动。见了林嘉树直骂李乐不是东西,说不包医药费就得让他认干爹养老,否则没完!

林嘉树笑着奚落老王说:“闲着没事和个小孩子掺和在一起,莫不是也想当网红?”

老王哭笑不得,说:“自作自受,老了老了,还老不正经了,也是活该!不过嘉树,你说我躺进棺材之前,有没有可能在网上火一把?”

看来,这也是一个内心躁动老当益骚的老头啊!林嘉树看着老王,无语之至。

嗯,李乐现在拍的视频终于有了新高度。他大冷天只穿着短裤,站在米水河桥头,一通张牙舞爪的咋呼之后,在围观人群的惊呼中,从米水河的大桥上一头扎进冰冷的河水中。

“整个山北县城都被我震惊了吧!”李乐不无得意地在微信里向林嘉树炫耀着。

林嘉树留言:“有病!”

随后看到振羽、孙明、国恒等人也纷纷留言:“病得不轻”,“脑子里进水了”……

按理说他们的年龄相差并不大,怎么就是搞不懂李乐的审美呢?说到底还是要归结于鲁迅先生那句“人在闲得无聊的时候,便会恶念丛生”了。不过,他林嘉树现在生存都是个问题,哪里有心思去关注这些?李乐倒是给他无聊的生活带来一丝无厘头的笑料。

林嘉树明白他在菊城的使命,他是来要账的,这件事让他从来没有一个晚上能踏实入睡。

事实上,古城春的事情,正在一步一步走向更加糟糕,逐渐又成了死棋。林嘉树的到来,就像一块石头落到坚冰上,除了在冰面上留下一个白点之外,大概没什么大的作用。林嘉树越来越感觉绝望。

师傅郎大勇曾来看过他两次。一次是林嘉树来菊城不久,郎大勇竟然突然跑来,晚上带着林嘉树去吃了个饭。吃饭时郎大勇略带悔意地劝他回去,并说要给他找个好点的客户去跑,有点后悔让他来古城春的意思。

林嘉树拒绝了。他不想让占郎大勇的任何便宜,更不想让他瞧不起。他既然离开了郎大勇,就没打算再回去。

郎大勇说:“这可是你说的,别怪我没劝过你。你以为让我做出这个让步容易吗?不是谁都可以让我这么做的!”

“谢谢师傅的好意。我不敢接受。”

郎大勇怔怔地看着林嘉树,半晌才说:“你小子有啥好?不就是个小白脸吗,能当饭吃?”

“师傅,小白脸自然不能当饭吃,鼻涕能当饭吃?”

郎大勇咕咚一下把半杯酒吞进肚子里,然后涨红着脸用筷子指着林嘉树说:“小子,你笑话我!出来没两天就变坏了!”郎大勇最烦别人拿他鼻涕说事。

“哪有!师傅,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你那鼻涕如果不擤一擤,就掉进盘子里了。”林嘉树嬉笑着,递过几张纸巾给郎大勇。

郎大勇没好气地夺过纸巾,捂住鼻子一阵惊天动地地擤,然后打开手机录音,对林嘉树说:“你再说一遍,你不愿跟我走,自愿留在古城春。”

林嘉树感到好笑,说:“你听好了师傅,我,林嘉树,是自愿来到古城春要账的。古城春就是刀山火海,我也不后悔。谢谢师傅一片好心。”

郎大勇嘿嘿一笑,说:“你小子有种。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不许后悔!”

“绝不!”

郎大勇第二天就走了,连招呼都没打。

郎大勇第二次来是在前几天,他这次来依然是劝林嘉树回去的。郎大勇说:“早就告诉过你了,你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这下好了,死心了吧?跟我回去,把古城春忘了,权当一个教训!”

林嘉树说:“师傅,如果想跟你走,上次你来的时候就跟你走了。现在成了这个局面,我更不会这么离开。你不用再劝我,我就是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