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忍无可忍
古城春的事情,林嘉树就像徒手推着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一样,他使出了吃奶的劲,却推不动了。现在他既不能前进,又不能松手,身心俱疲,真成了骑虎难下的局面了。
如果再让他选择一次,也许他真会在来古城春之初便选择放弃。
在征得杜志邦的同意后,林嘉树买了两条软中华和两瓶茅台,送到了梁斌家里。看到林嘉树的到来,梁斌并不感到惊讶,仿佛早就等待了许久似的。对于林嘉树带来的东西,他没有拒绝,但也没怎么看上眼。
林嘉树再去梁斌办公室的时候,他客气多了。
梁斌说:“这些日子你在古城春付出了不少努力,我只能尽力帮你解决一部分,也好让你回去有个交代。六十万,只能这么多,再多我也无能为力。这六十万,包含最近你为古城春所更换的那批配件的钱。我已和财务说了,你去试试看吧,看你运气了。”
林嘉树心里冷笑不已,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哼!还看在自己付出面子上,难道不是茅台和软中华的面子?六十万,还包括那批更换配件的货款,也就是说,自己辛辛苦苦一个多月,只拿到了整个欠款的十来万。他勉强压住内心的失望,堆起笑容千恩万谢地走出梁斌的办公室。
看来也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这对他来说也不失为一个台阶——拿到这笔钱,他就可以回去了,也算勉强对公司有个交代。
林嘉树找到财务经理韩超说明来意。韩超告诉他,没钱。至于什么时候有钱,不知道。韩超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连头都没抬起来。
此后的日子,林嘉树像古城春的员工一样,踩着上班的铃声来到集团财务部。他微笑着与每个人打招呼,在办公室里,他帮着拖地、倒垃圾……认识的,知道他是来要账的,不认识的,还以为他是古城春的员工呢。
但他得到的只有两个字,没钱。那个韩经理在说没钱的时候,字正腔圆,中气十足,就像军人喊立正稍息那样铿锵有力,丝毫不留一点让林嘉树问话的余地。
林嘉树心里充满了无奈,再拿不到钱,他不打算继续等下去了,他在这里已经一个多月了,该回去了。他急着返回山北,还有一个不得已的苦衷,那就是他兜里已经没有多少钱了,即使每天吃方便面,也坚持不到月底了。
他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自己的选择,也许他根本不适合跑业务;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无用,像个傻瓜一样在古城春碰得头破血流,体无完肤。
林嘉树就这样无奈地走出了古城春气派的办公大楼,内心里无限的悲哀。他发着高烧,身上穿着单薄的衣服。他发烧不是因为风寒,而是焦虑上火。他每天都在上火,嘴唇上起了水泡,呼出来的气息是滚烫滚烫的。他的情绪糟糕到极点。
零星的雨滴从灰蒙蒙的天空飘落下来,林嘉树抬头看着无垠的天空,他的脸上有水,是雨水还是泪水?是伤心还是失望,是对自己的理想还是对现实生活?他不知道,反正就是觉得满肚子委屈。
走吧,走吧,回山北,回到那间火柴盒大小的小屋里,回到妈妈身边。林嘉树回头望着古城春气派的办公大楼,他觉得,所有的人都用鄙夷的目光看着他,嘲笑他。笑声越来越响,仿佛整栋大楼都笑得颤抖不已。
一股无名的怒火冲上脑门,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量,林嘉树扭头大步向办公楼走去。他不甘心就这么离开,大不了不干了,豁出去了。他又回到了财务部,径直走进韩超的办公室。
那位叫韩超的财务经理翻了翻眼皮,见是去而复返的林嘉树,连头也没抬,两眼直视电脑屏幕,一只手端起茶水慢吞吞地喝着。
“你他妈能不能给我一个正当的理由!这就是你的素质!你哪里来的傲慢!你很了不起吗……”林嘉树双眼喷火,压抑了一个多月的情绪终于火山般爆发了。
韩超一口水喷在电脑屏幕上,坐在那里愣愣地看着林嘉树。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个平日里绵羊般的小青年还会有这么一副狮子般的面孔。他习惯了别人低三下四地求他,从来没有人敢指着他的鼻子如此放肆地辱骂。
韩超的办公室紧挨着财务部集体办公室,林嘉树这么一闹,财务部的、相邻部门的许多人都围了过来,包括一些外来办事的人。
在古城春这段时间,林嘉树每天像个孙子似的在这个大楼里,人家无论说什么,他都逆来顺受,唯唯诺诺地答应着,连辩解的权利都没有。要填饱肚子,这是他不那么容易把自己看作是上帝的最重要原因,他能忍受一切屈辱。但老实人也有爆发的时候,别把人逼急了。
让林嘉树内心里发出无名怒火的,不是陈贵和,他能力有限,不是梁斌,这只是个简单粗暴唯利是图的家伙,而是这个韩超。韩超没由来的冷漠和高傲让林嘉树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钱可以要不到,但他不能把尊严丢在这儿。你高傲个锤子!你就是个垃圾!
缓过劲来的韩超,额头上青筋暴起,他怒不可遏地冲着林嘉树吼道:“你是谁?滚出去!这里容不得你撒野……”
四周的人越围越多,差不多整个楼层的人都出来了。
林嘉树站在财务部门口的走廊,早就冷静下来。他恢复了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状态,笑着对韩超说:“韩经理,你办公室里每天早上的茶水都是我帮你泡的,桌子是我给你擦的,地面是我帮你拖的。在这段时间里,除了‘没有’二字,和我说过第三个字吗?就算没有钱,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吧?”
“我需要向你解释吗?你以为你是谁?马上离开!那个小刘,打电话让保卫科来人,把这人拖出去!”韩超绝不允许有人挑战他的权威,更何况众目睽睽之下让他狼狈不堪无法收场。从来都是他对别人颐指气使,从来都是别人看他的脸色、仰他的鼻息。今天这种情况,他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
“韩经理,没钱就没钱,你总得告诉我一声什么时候有钱,或者让我等多久,我的要求不过分吧!没钱你骄傲什么,很自豪吗?你们古城春都以欠别人的钱为荣吗?这几个字可不是白写的吧”——林嘉树指着走廊里不知哪位书法家写的“诚信”两个大字——“古城春是个响当当的品牌,在我老家,家家户户都会存几瓶古城春的菊香型酒,而且非大节不喝,非贵客不喝。可是这一个多月来,我非常失望,如果古城春的管理者都像你这个样子,我相信用不了几年,古城春不会存在了!“
“你休想拿到一分钱!就是有钱也不会给你!实话告诉你,古城春不差钱!”韩超的脸气成了猪肝色,他咬牙切齿地说。
“我不信这是个颠倒黑白的社会,欠钱的成大爷,讨债的是孙子。如果你的高傲和优越感是因为欠钱不还,我真为你感到羞耻。老百姓尚且知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有钱给钱,没钱给句话。你给我了什么?你们是不是面对所有的客户,都是这种态度?如果是,那我告诉你,坐井观天盲目自大,你们会受到市场和消费者惩罚……”
“这是菜市场吗?有什么可看的,散了!”人群外围响起一声怒斥,随着这个声音,人群自动向两边分开,一个漂亮的女人走了过来。
那女人三十岁上下,中等身高,身材丰腴,高挽着发髻,浑身散发着一种成熟女人的魅力。她声音不高,却很有气场。仅仅一句话,看热闹的人立刻作鸟兽散。
韩超赶紧上前,刚要说什么,女人抬手制止。她上下打量着林嘉树,问:“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喧哗闹事?”女人很生气。
“是有点喧哗,但没有闹事,我只是来找韩经理探讨个问题。”林嘉树平和地说。在古城春的这段时间里,他从没看到过这个女人,也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什么来头,不过看气场,应该是个领导。
“哼哼。”女人冷笑了一声,说:“从头到尾我都看到了,你很能狡辩啊!你叫什么,是哪个公司的?”
“林嘉树,启泰环保。”
“跟我来!”女人说完转身离去。
韩超还要上前解释什么,女人头也不回地说:“没你什么事!”
林嘉树跟着女人来到办公室,这办公室看上去要比梁斌的办公室还大,布置得也更讲究。
这女人应该是个副总裁,这么年轻就成为这样一家大企业的副总裁,那一定是有着非凡的才能和背景了。林嘉树暗暗猜测。
“坐下吧!”女人淡淡地说。
林嘉树在大班台前的椅子上坐下。
“你来古城春多久了?”
“整整四十天。”
“古城春并不以欠别人的钱为荣。我们效益良好,并不差钱,也不会赖任何人的账。那墙上贴的‘诚信’两个字也不是摆设,那是古城春自创立至今一直遵循的理念。正是这一传承,古城春才走到今天。你见过哪个坐井观天盲目自大的企业会历经几十年不倒,而且越做越大?”女人显然在为林嘉树刚才那番话生气。
“对不起,我只是被韩经理的倨傲态度气晕头了,才说了一些过激的话。我本人对古城春充满了敬意,我收回刚才说过的话。”林嘉树真诚地道歉。
“一两个人并不能代表整个古城春集团,不是吗?”
“非常对!古城春在广大消费者眼里,是个有相当影响力的品牌。”
“欠你们多少钱?几年了?是什么款?”
“加上不久前的一笔,有二百六十多万吧,五六年了。是你们那个污水处理工程的尾款。”
“嗯,你可以走了!明天直接到我办公室来!”
“哦——好的。”
“再来我办公室的时候,我希望你能把手机的录音功能关掉!你和任何人说话都要这样吗?”
“不,当然不是!我只是担心刚才和韩经理的对话被人断章取义,所以做了点防范。来您办公室前我忘记关掉了。我没有恶意,请您不要误会。”林嘉树的脸红了,有些无地自容。
“你很聪明。我没有责怪你,你可以走了!”女人笑笑说。
林嘉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酒店,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了下来,有一种虚脱的感觉。他病了,身上滚烫,却又冷得发抖。他不知道自己凭着一时冲动,走的这自杀式的一步棋正确与否,凭感觉,今天这个马蜂窝捅得不轻。
管他呢,反正不捅上一捅,也好不到哪里去!冲动了吗?仿佛也没有,至少到现在他也没后悔过,反而觉得心情舒畅了很多。钱有没有要到他反而不那么在乎了。
那女的叫什么?在古城春到底是个什么叫角色?真是猪脑子,临走的时候竟然忘了问她姓名。管她谁谁,睡觉!林嘉树饭都没吃,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八点,林嘉树依然高烧不退,浑身难受。他强打起精神,如约来到昨天那个女人的办公室。
女人说:“我做了详细的了解,基本可以肯定,你们的工程和设备没有什么大问题。这一个多月来,你在古城春付出了不少努力,但并没有被我们的人认可,对吧?我说过,一两个人不能代表古城春全部,我们始终都是一个讲究诚信的企业。那笔欠款我可以给你,全部!韩超有句话没说错,古城春并不差钱!”
林嘉树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女人,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的脑袋嗡嗡地轰响,那是高烧的反应。
“希望没让你失望,也希望你依然对古城春保持着良好印象。我的话你听到了么?”
林嘉树站起来,向对面的女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谢谢您!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谢谢,谢谢……”林嘉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行了,欠钱总是要还的!我们可不以欠别人的钱为荣!”
林嘉树脸红了,这女人还是在意他昨天说的那些话。
“不过没那么多现金。我这里正好有个一百五十万的半年期承兑,剩下的一百多万直接打到你们公司的账户上,同意吗?”
林嘉树连连点头。
女人把眼前的承兑向林嘉树面前一推,说:“给你可以,但我是有条件的。”
林嘉树伸出的手又赶紧缩了回来。他有些紧张,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会提什么条件。
“你不用害怕,我只是想和你谈谈。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如实回答即可。这个条件很苛刻吗?”
“不苛刻!什么时间?”林嘉树满腹疑惑地看着眼前的女人,他没理由不答应。
“我看你像病了,是不是着急回去?那就把时间定在一周之后吧!不过,拿到钱,你会不会永远不再踏进古城春半步?”
“当然不会!古城春永远都是我们最重要的客户,我们的工程和设备还在这里运转着呢!”
“那就这么定了!我不会白让你回答我的问题,如果能让我满意,可是有奖励的哦!”
“我不需要奖励,能回答您的问题是我的荣幸。领导贵姓?这两天发高烧,脑子烧坏了。”林嘉树有点不好意思,他到现在才想起问人家的姓名。
“孟玲。”
“哦——谢谢孟总!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可以。在你回到山北县城的时候,另一部分欠款一定会在启泰公司的账户上了,放心好了!”
“谢谢孟总,我永远不会忘记您的帮助。”林嘉树由衷地说。
“你是不是刚刚毕业?”孟玲在身后问。
林嘉树说:“是的,这是我第一份工作。我入职不到五个月,在公司集中培训三个月,出来跑市场不过五十天,其中四十多天是在古城春度过的。古城春是我面对的第一个客户。”
“嗯,一看就嫩得很,一副书生气。昨天你是不是在背课文?哪个学校毕业的?”
林嘉树脸臊得恨不得缩进衣领里面。昨天他慷慨激昂的一番演说,自我感觉还不错,在孟玲眼里,竟然只是一个书呆子背课文。他无地自容,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是嗫嚅着说:“省财经。”
孟玲扑哧一声笑了,说:“巧了,我的本科也是在那里读的,不过比你早十年。给我的小学弟一点忠告吧,记住,要账不是这么要的!昨天打动我的不是你的演讲,是你的单纯。我不想看到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就对社会和人生产生怀疑。生活是美好的,社会也是复杂的,你还有很多东西去经历,这才刚刚开始。但愿我这番话没有伤到你的自尊。好了,记着我们的约定,一周之后来找我!你可以走了!”
林嘉树的脸再次红了,他又鞠了一躬,这才转身离去。
雨从几天前开始就零零星星地下着,这场雨估计又得下一个周,江淮地区的天气就是这样。
林嘉树回头看了看古城春气派的办公大楼,那里面有陈贵和、有梁斌、有韩超,也有罗海平,更有孟玲。如果不是孟玲的那一番话,他真的再也不想回到这地方了。
钱终于要出来了,他完成了一项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抬头看看天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像是叹息,又像是抒发胸中的郁闷。雨滴落在他的脸上,他觉得自己脸上有泪水,但这是和昨天完全不一样的泪水。
人生啊,总是这么悲喜交集!生活啊!这操蛋的生活……
林嘉树就这么胡思乱想、头重脚轻地返回了酒店。回到房间,他把简单的行李收拾了一下,立刻到前台退了房,然后打车去了菊城长途车站。他要回去了。
再见了,菊城!这是个很好听的名字,虽然县城看上去并没有名字那么有诗意。但在他以后的职业生涯中,注定一辈子忘不了这个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