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东华

“姬仲!你敢利用我!我看你这个国主的位置别想再坐了!赶紧让贤吧!我狱司的囚牢等着你!”一个年过六旬的长者,一身正气,身形挺拔,当面呵斥着正值中年时的姬仲。

“东华狱司长,您有话慢说,什么事让您动这么大肝火。我姬仲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您作为前辈长者随时纠正我便是,何至于有此一说。”姬仲毕恭毕敬地对着正身在前的东华狱司长。

“你父亲在世时,做事都不敢对我隐瞒,你一个刚坐上国主位置屁股还没热的新手竟敢这么大胆子!让我给你通风报信!惹得一身脏!”东华狱司长怒气极盛,凌眉竖起,赤红的面庞威严至极。

“狱司长,您到底气从何来,是否能先让晚辈知道呢?这样我也好对您解释一二。”

“哼!”东华怒斥一声,“看你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哪有一点你父亲的气度!怎么当得起这一国的国主!”

“您是我父亲的老友,又是我的长辈,跟您面前我怎么敢有国主的派头,您说什么晚辈听就是了。”

“看你这个样子!还不如北唐那个军政部主将做的风光!”

姬仲听到这里,心中被猛地一戳,仍旧和缓道:“我和北唐穆仁也是从小的朋友,他的脾气秉性就那个样子。人太威风也不是什么好事。”

“别跟我面前油嘴滑舌!说!那个灵枢一家是怎么回事!”

“什么灵枢一家?”姬仲不解道。

“我再告诉你一遍,别跟我废话。几年前你让我手下裴析帮你调查一个游人灵枢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事过不久,那个灵枢就遭到狼族袭击,家破人亡了?”

“您是说崖青山?”

“你说呢!”

“当年我正和陈九仁总司研究破解狼毒的方法,陈总司说有个叫崖青山的年轻灵枢极具天赋,只是为人性格孤僻,不喜与我们这些国人攀交,如果能得到他的帮助,破解狼毒指日可待。”

东华冷笑一声:“你别用陈九仁当幌子,他是个药痴,别的不管不顾,最多就是被你利用了,当个借口。那老家伙恐怕现在都没在意,因为你死了人呢!”

“东华狱司长,您口口声声说是我害了崖青山一家,您有证据吗?再说了,我为什么要害他们呢,和我无冤无仇的。”

“东菱所有的勾当,都逃不过我狱司的耳目,你以为一个裴析加个严录就能帮你查到所有事情还能瞒天过海?你当狱司的探子都是摆设?”姬仲听得神情专注,一丝不露,“你现在知道认真听了?”东华突然道,他那双漆黑的眼睛,好像能看穿人心。姬仲激灵一下,无话可应。

“姬仲,虽然我答应你父亲,帮你坐稳国主这个位置。可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干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就容不了你!”

“东华叔叔,您消消气,我当时也是一时大意,走漏了风声,没想到害了那灵枢一家。动用了您的手下裴析也全是因为我觉得他精明能干,才请他相助于我的。”姬仲紧张道,他知道狱司的探子都是见不得光的人,他们知道的阴鸷勾当是天底下最多的。既然东华告诉他探子的事,就是点明他什么都知道了。姬仲不敢也不能再瞒。

“死了什么灵枢,我压根儿不在意。”东华话锋一转,姬仲木然:“那您的意思是?”“你胆大包天,竟敢瞒我!我就容不了你!”“侄儿再也不敢了,侄儿再也不会了。以后做什么事,侄儿一定会先向您请示。反正这次没出什么大事,死了个把游人而已,没人会知道的,您教训的是,侄儿定当谨记。”

“嗯,这还差不多。”说着,东华坐在了姬仲卧室的沙发上,夜色已深,那慵懒的样子,似不想再走了。

“您说的是,叔叔您今晚就在国正厅住吧,我让他们给您收拾出房间。”

“不用麻烦了,我就睡你这里吧,这张床。”东华看了床铺一眼,又看看姬仲。姬仲恭敬道,“好,那您早点休息,我先走了。”

东华摆摆手,姬仲退下。不一会儿,房门外想起了一声娇媚之音:“狱司长,您休息了吗?奴家要进来了。”随着一声嬉笑,姬仲卧室的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菱都

年初十已过,一天夜半。

“老爷,干吗呢?想什么想得那么出神?”胡妹儿的一声软语打断了姬仲的思绪。他刚刚回忆起了十年前,在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一件让他极度耻辱的事。

“想起东华那个混蛋了。”

“那个老色胚,想他干什么,一个死人。”胡妹儿躺在姬仲身上,随意说道。

“你倒不在乎。”姬仲冷眼看向胡妹儿。

“皮肉身,洗洗不就干净了,只要老爷您不受威胁,我怎样都可以。到头来,还不是杀了他给咱们出了气。”姬仲依旧冷色看着她,胡妹儿一个抬眼道,“怎么,您嫌弃了我不成。”

“真恶心。”姬仲无情道。

胡妹儿一个翻身,跃上姬仲胸膛,双腿岔开,骑在上面,“那我就加把劲儿,让老爷再重新喜欢上我还不成。”她黏软地说着,此时已经光了上身,酥晕在胸前乱颤,姬仲早把先前说的话抛诸脑后。

深夜,狱司的灯一盏未开。从设立狱司起,路边的灯似乎就是摆设,它远不像其他司部灯火通明,人气旺盛。这里一片黑寂,乍到这里的人一定会认为走错了路,来到了荒地。狱司楼顶上的尖锥在这寒夜里如虎添翼,似要带这世上所有不善人、做恶人堕入地狱,受极刑之苦。

狱司大门紧闭,没有看守。比起外面的月光,狱司里更是没半点活气。一层走廊里,连雾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面整理着卷宗。来到狱司十年,连雾夜以继日仍看不完这成千上万的卷宗。十年里,他连这十年间发生的案件都没办法完全消化,更不用说十年前的事。

连雾放下手中的卷宗,合上双眼,用手指紧紧掐着自己的晴明穴,他感到有些疲劳。细软淡棕的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其余的乖顺的趴在他的耳边。他拿起桌上的水杯,喝完了剩下的最后一口,白水打湿了他的嘴唇,方才显出一点点浅紫红色。

连雾盯着水杯,站起身来,拿着卷宗往一层最深处走去,那里正是裴析的办公室。

此时裴析的办公室大门紧锁,屋内仍旧白光长明,照得人刺眼发寒,精神抖栗。办公室里空无一人,裴析并不在此。

原本放在屋角的海老鼠笼子已经空了,笼子也被移到了一边。原本泛着酸腐血臭的墙角青石砖此刻消失了,那里出现了一个两米见方的漆黑空洞。似有穴风从那空洞的地下传来,听不真切。

空洞入口处有着通往地下的石阶。因为过于黑暗,石阶看不到底。沿着石阶一直向下,原本都是岩壁的石阶两侧,右侧突然出现一条巨大甬道,深不见头,灯火通明,正是狱司地下三层囚牢室所在。

此时裴析手中拿着粗糙的皮鞭,站在三层囚牢室中的其中一间岩穴内。四周漆黑一片,岩穴尽头的右边角落处点着一根燃到一半的蜡烛,才让这七八平方的“暗洞”存了一点活气。

裴析背朝牢门,面朝里,面色青黑地盯着岩穴最里面的那堵墙。他的胸口起伏着,还算稳定,墙上钉着一个人,手心被钢钉打穿了,两只手腕都被锁骨匙铐在墙上。

十年了,这个人被整整铐在这里十年,一寸未移。手腕上的血肉早已溃烂不堪,空瘪的肚腹,枯骨般的大腿,就是一张干皮裹着的白骨。可这个人仍旧呼吸着,不见死相。

看他这个样子,裴析又往他身上狠狠抽了几鞭子,顿时皮开见骨。裴析喘着粗气。

“你还不如我?”钉在墙上的那人开了口,眼睛早就瞎了,褶皱的棕黑色眼皮按着眼廓凹陷进去。

“你说什么?”裴析道。

“呵呵,”一个喇巴巴的声音从那人嗓子里笑出来,“你怎么比我还惨,像是快要死了。”

裴析冷嗤一声道:“我肯定比你活得久。”

那人干涩地笑了起来:“十年了,你不如他,他死了,你从我嘴里什么也套不出来了。”

但听一声厉响,裴析的鞭子狠狠抽在了那个人脸上,只见半块脸面血肉从那人脸上掉了下来,露出牙骨,疼得那人嗷嗷直叫。

“别把我和东华那个**棍相提并论!你还真当我想从你嘴里套出什么话吗?”裴析笑道。那人惊恐地遏住吼声,听着裴析的话。“怎么,这么些年了,你还不想死?还想活着啊?你还是这么怕死啊?”粘着肉的皮鞭拖在地上,裴析转身准备出去。

“等等!”那人战战兢兢地,裴析停下脚步,等着那人继续道,“你不想再从我嘴里知道点什么吗?”

裴析笑道:“这一层就剩你一个了。”那人听到顿时浑身瘫软,干裂的脚背拖在地上,“他抓的人,都死了。”裴析一字一句道,“你可得挺住了,不然我跟谁玩?”

“你想知道什么,我什么都说,我什么都说。”那人刺刺拉拉地说着,张着疼痛难堪的脸。

裴析冷笑起来,那人赶紧道:“我真的还有很多事情可以说,你师父东华的事情!我都知道!我是他的细作!”

“他的事情我都知道。”裴析道。

“不,一定有你不知道的,一定有你不知道的!他有一个儿……”那人扯着嗓子道,里面已经开始往外冒血。

“他有一个儿子。”裴析压低了嗓子道。

“他……他……你……你怎么知道……”那人哆嗦地说着,像是要从干瘪的眼眶里再挤出泪来。

“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吗?”

“还……还……还有……”那人的肝胆已经要破了,“我知道他儿子在哪,我知道。”

“还有吗?”裴析问道。

只见那人干裂的嘴唇张着,发出呃呃声。

“还有吗?”裴析再问,“没了。”裴析替他道。他挥动皮鞭,抽掉了那个人的脑袋。滚在地上的脑袋还在用力挣扎地说着:“我还有知道的……我还有……”最终断了气。

裴析收了皮鞭走出牢穴,合上牢门的那一刹那,裴析回头看去,直到牢门合紧。裴析站在宽阔的甬道内,他身后的一百间牢房至此再无一个活物。他抓紧手里的鞭子,一刻不能放松。他用了十年时间审完了东华留下来的所有细作和牢犯。从现在起,他就是全东菱乃至诸国中获悉最多秘密情报的人。就算是由端镜泊亲自镇守的聆讯部也不可能有他这里的密探多。

裴析不禁心下一寒,他的师父东华当年是何等能耐,搜集了这么多细作为自己办事。十年前,东华死后,裴析费尽心机秘密召回和暗中抓捕了东华在外派出的所有细作,近百人。从那以后,裴析囚禁了所有人,为他办事提供情报。

他知道东华的细作如果一直漂流在外都是大患,任何一个国家得到,后果都不堪设想。好在当年姬仲帮裴析一起隐瞒了东华的死讯,才使得他的细作悉数找回。他知道自己是东华一手培养出的精英。但当他这些年在审讯东华的细作时,他才发觉东华的手段高明至极,他远有不及。

他越审越怕,越怕越审。他自觉一辈子也赶不上自己的师父了。于是裴析对审讯更加变本加厉,没日没夜。直到今天,他的恐慌算是结束了,他知道了所有东华能知道的事情。直到今天,他才感到自己第一次掌控了整个狱司。之前的名不副实,坐立不安,今天一扫而空。

裴析又往甬道里看了一眼,深吸了口气,他再没机会从他们嘴里知道其他任何有用的信息了。裴析皱起了刀砍似的川字纹眉头,他又开始紧张起来。

他走出甬道,顺着台阶来到地下四层囚牢室。由于刚才的紧张,裴析的嘴唇发紫。他快速冲进四层囚牢室的任意一间,锁紧牢门,拼命在里面挥舞着皮鞭,疯狂发出怒吼。刚刚在三层时,裴析一声未发。四层多数是他这些年抓进来的犯人,也有军政部和聆讯部押解过来的。能被关在四层囚牢室的,灵力都在上乘。犯人不仅双手被锁骨匙铐住,双脚和腰部也都被锁骨匙死死钳住。

裴析不管对方是谁,就是一顿猛抽,直到对方腰骨几乎被他打断,他才停了手。裴析弓着腰,气喘着从囚牢室出来,他的体力几乎在这里耗尽了。接连着,裴析又进了三个房间,都是一通发泄。

直到他从第四个牢房出来时,已是满头虚汗,站都站不住了。裴析一屁股坐在地上,先前因为紧张而微抖的手,此刻因为发泄过度而脱力。他的手瘫在地上,没了一点总司的威严。他大口嘘着气,这一层的人和物都是他在位这些年抓进来的,他终于有了底气,缓解了紧张。

过了好久,裴析才从地上起来。他穿过台阶,往狱司最深处走去,五层囚牢室。这里只有狱司长有权力开启,任何一位捕快都无权也没有能力打开这五层囚牢室的狱门。

裴析来到石阶最底层,三面墙壁,无一通道,裴析从风衣兜里拿出一个环状手铐形的东西。乍一看像锁骨匙,可再仔细分辨,这个灵器附有的特质与锁骨匙并不相同。

裴析拿出灵器,张开手掌,握于掌心,按到尽头的墙壁上。只见那灵器瞬间抓附在岩壁之上,倏地向内紧扣压实,一股强大灵力从裴析的身体直传灵器之上,“空”的一声沉响,灵器向岩壁内发出巨大灵力波,朝着岩壁深处四散开来,那岩壁表面被震得掀起一层雾浪。

片刻,岩壁被分崩瓦解,巨大的岩石朝着四周碾压而去,硬生生在这无垠地底开出一条深不见底的通道。黑暗中,裴析向甬道内走去,地底的温度阴寒至极。此时他的脸已和这岩壁变的同一颜色,青黑一片。

裴析走了片刻,停了下来,他立在原地不动。转身往另一边走去,他在黑暗中潜行着,呼吸变得细小谨慎,只觉胸腔憋闷难过。

最终他停了下来。四周漆黑不可视物,他拿着手中的灵器,抬手一放,正好卡在一堵岩壁上。他轻轻扭转,只听“咔哒”一声,对面岩壁好像被打开了。裴析转过头去,被打开的地方只有面门般大小,是个暗窗。裴析偏过头去,身子未动,暗窗里面有那一点光亮,照得里面能看到一点虚影。

只见有个东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有没有听到暗窗被打开的声音。裴析定在那里,过了好久才挪开步子,往窗口走去。他走到窗口对面,往里看去。一股恶臭血腥朝裴析涌来,裴析恶心的顿时伏下腰去,呱呱呕吐起来,然而他的胃里空无一物,呕出的只是酸水。

裴析脱力地靠在狱门边,穿着粗气。过了半晌他才贴着狱门勉强站起。他的眼睛刚刚离近暗窗,忽见一只巨大的莹绿色瞳孔正贴在暗窗内朝他看来,哧糊的脏污扒满了瞳孔四周。裴析吓得嗷的一声,退开来去。

那牢里的大物,用眼珠往外使劲看着,它的莹绿色眼珠上蒙着一层灰膜,已经瞎了。只是听到门外有动静,才爬过来张望。

裴析坐在地上,用皮鞭朝窗口挥去,因为害怕,鞭力绵软,未挥到狱门就已经掉了下来。裴析从手腕上卸下一个手环,朝狱门扔去,暗窗瞬间就被紧闭。裴析颤抖地爬起来,从狱门上拿下他的锁骨匙。转身离开地牢。

就在他来到五层地牢出口时,他往旁边的一个牢穴看去,停下脚步,打开牢门,里面有具歪七扭八的白骨。裴析看着那白骨,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变得比先前都有了底气。

“我可不会像你一样。”说着,裴析狠狠关上牢门,往牢穴外走去,直奔石阶之上。

裴析走了半晌,回到房间。关上地牢入口的石板,又重新把海老鼠的笼子放回原位,地牢的入口处。待这一切做完,裴析已疲惫不堪,可仍旧僵直的坐在椅子上。他合上眼,预备休息会儿。

忽然,裴析睁开双眼,快步往门口走去。他站在门前,凝眉看去。“有人进来过!”他心里暗道。“不可能!”裴析猛地打开房门,只见外面站着一人,正是连雾。

“你怎么在这!”裴析愠怒道。

“总司,您让我整理的数年来狼族袭人的案件,属下刚刚整理好,就赶快给您拿来了。打扰您休息了,属下失职。”连雾也是一脸吃惊,忙低头解释道。

“你过来多久了?”

“有一会儿了,刚才敲门您没开。我想等一下,您可能就过来了,属下就一直没走。想着您要是忙完,传唤我,我正好在门外候着,快些。”裴析平日都无休息,属下有事汇报他随时都在,连雾这般说来也确实没错。

“知道了,你放下东西回去吧。”裴析道。

“是。”连雾进屋把一摞卷宗放在裴析的办公桌上,转身离开。

等关上门,裴析盯着连雾刚刚走过的地面俯身看去,干净至极,绝不像有人进来的痕迹,可想而知连雾的追踪术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如果刚才真是他进来,裴析也不可能发现。

这段日子他太累了,没等他翻看卷宗,就倒在办公桌上昏昏睡去。睡前还想到刚才那细作说的话“他有一个儿子。”

“胡扯!”裴析念道,彻底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