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下坠

楼鹤回到办公室门口时,距离十五分钟的时限还剩下一分钟。

他站在门外没有进去,只摩挲着手腕上的手串,面色沉静。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里远没有他表现得那么平静。

一场从二十二年前就开场的闹剧,现在终于要落下帷幕,但当演员走下舞台的时候,还能将自己从扮演的角色中剥离出去吗?

至少他对楼璞梁的恨意在此刻没有消失半点,反而越发的沸腾。

身体里流淌的血液仿佛变成了熔岩一样滚烫,他仿佛又回到十二岁的那一天。

他站在天台的边缘,面前是面容扭曲、近乎癫狂的母亲,视线偏移,母亲紧紧抓着的妹妹正在无声地落泪。

他伸出手。

于是他们开始下坠。

无数次让他从噩梦中惊醒的画面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但这次他的视角却发生了转变。

他的眼前缓缓蔓延开血色,眼前是一个遥远到模糊的人影。

光影在晃动,他的视线慢慢聚焦,他终于看清了那个人影。

是他自己。

面容狰狞而扭曲的他,看不出是在哭还是在笑的他。

楼鹤猛地睁开眼睛,手背上的青筋横亘起来,失了分寸的力道竟然把将小佛珠串起来的线生生地扯断。

一颗颗圆润的小佛珠“劈里啪啦”地落了满地的时候,几步外的办公室内也传来一声巨响。

楼鹤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他松开手,断掉的线从他的指尖缓缓飘落下去。

站在几步的秦野没有说话。

他看着平时无坚不摧般的先生仰起头,像是在透过天花板遥遥地注视着天空一样。

片刻,秦野看到楼鹤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下颌线条紧绷起来,眼角竟然慢慢滑下来一滴泪来。

秦野心里一震,一种无名的悲伤让他也涌出了落泪的冲动。

他咬紧了后槽牙,忍下内心的触动,安静地等待着楼鹤自己走出情绪。

楼鹤只会比他更清楚刚才那一声巨响代表着什么。

是丹尼尔让珍妮弗送他走了最后一程。

秦野跟在楼鹤身边八年,见证着楼鹤从一个冷漠狠厉的少年一点点为自己筑起温和有礼的伪装。

楼鹤人生中的绝大部分苦难是由他的亲生父亲楼璞梁给予的,而有一部分的温情是丹尼尔给予的。

楼鹤对楼璞梁的恨意很纯粹,但对丹尼尔的情感还谈不上恨。

从十八岁到现在,楼鹤被太多太多人背叛过。

曾经信誓旦旦在他面前立誓效忠的人在巨大的利益面前,还是会选择将他给予的利刃反过来对准他。

但丹尼尔必须为他的选择付出代价,这是楼鹤坐在这个位置上必须做出的决定。

楼鹤处理过太多这样的事情,内心从来没有过一星半点的动摇。

此刻他却没由来的觉得无力。

或许真的像丹尼尔所说的那样,他变得软弱了。

人心是这样脆弱而易变的东西,经不起一点试探和**。

不只是丹尼尔,十二年前的楼璞梁是这样,十二年后的楼璞梁依旧是这样。

所谓的深情最后也会变成一地鸡毛,剩下一句明知不可能还要说出口的“放过她”。

何其的可笑?

楼鹤低下头,眼泪已经干涸,甚至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手腕上被他自己勒出来的痕迹已经红肿起来,深红色的一条,微微鼓起,在白得能看清血管的皮肤上格外的醒目。

楼鹤的指腹轻轻拂过那条红痕,没有说话。

办公室的门在这时候缓缓打开,站在门后的人满手的血污。

楼鹤的视线越过丢了魂一样的珍妮弗,看到她身后跪坐在地上垂下头的丹尼尔。

他的手垂在地上,还握着那把终结了他自己性命的枪,后脑勺上的头发已经被**濡湿粘在一起。

至少最后选了一种最不痛苦的方式。

“珍妮弗,带他回家安葬吧。”楼鹤的语气很平淡。

对叛徒来说,这已经算得上特别的优待。

珍妮弗已经哭得红肿的眼睛又流出眼泪来,她咬紧下唇,含糊的应一声“嗯”。

“葬礼结束之后,去找一份你喜欢的工作,你已经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楼鹤说。

珍妮弗的身形一晃,像是支撑不住自己的跪坐到地上。

压抑的哭声响起来,楼鹤依旧站在原地。

他四周散落的佛珠像是神坛一样将他围在中间,让其他人无法靠近,他也无法靠近其他人。

良久,楼鹤收回目光,踩过散落一地的佛珠,转身离去。

秦野跟在楼鹤身后默不作声的离开。

平日里能听到大声的说笑声的走道里死寂一片。

跟随丹尼尔的人不多但也不少,而不是任何人都能像楼鹤一样面不改色地清理掉曾经亲密无间的人。

压抑的氛围在欧洲分部无处不在。

楼鹤的神色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眉眼间的情绪淡的几近于无。

但站在他身后的秦野能看到他攥紧的手,用力到骨节发白,青筋鼓起。

楼鹤不疾不徐的走到楼下,有人看到他,用略微沉重的语气和他打招呼。

他微微颔首应下,问那人:“他们呢?”

那人思索了几秒才意识到楼鹤在问谁,他抿了抿唇,神情有些复杂,“已经押送上去了。”

楼鹤神色淡淡地点头,“那正好。”

他的步伐很稳,目不斜视地一步步走出大门。

不知不觉又是暮色沉沉的时候了。

楼鹤这时才想起他已经一天都没有进食,饿过头的胃早就已经放弃了抗议,但在此刻他感觉到胃部开始挛缩抽痛。

这样的疼痛在此刻更像是在为他焦躁到极点的情绪助兴,他眉头都没动一下,走进久违的日光下。

阳光洒落在身上,身体在慢慢变得温暖,但楼鹤感觉到的是越来越彻骨的寒意。

走出十几米,楼鹤转过身,慢慢抬起头。

他看到了他自己。

面容狰狞的他,看不出是在哭还是在笑的他。

他也看到了他母亲。

面容扭曲、近乎癫狂的母亲。

他伸出了手。

于是他们开始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