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蓬莱此去2

几针下去,太子终于回过气来,只是气息虚弱,目光涣散地望着太子妃与朱聿恒,无法开口。

太子妃叮嘱太医严守太子病情,让他给太子开药调养。

等他退下之后,太子妃才紧握住朱聿恒的手,坐在太子床边。

三人都没说话,只听得太子的喘息在寂静的室内急一阵又缓一阵。

太子妃终于开了口,询问朱聿恒:“此次邯王来应天,他看起来如何?”

“二皇叔向来体魄康健,孩儿看他如今依旧盛壮。”朱聿恒哪能不知道母亲的意思?

祖父曾在长子与二子之间犹豫选择良久,最终因为“好圣孙”之言而定了太子太孙。

而如今,他这个太孙身上被种下诡异的“山河社稷图”,性命岌岌可危;太子又一向有心疾、足疾,如今顺陵大祭在即,太子却旧疾复发,情况如此糟糕,若是皇帝有所思量,怕是国本动摇,便在此刻。

“母妃的意思,你可明白?”这一路走来,东宫风雨飘摇,同样是在朝堂旋涡中挣扎了数十年的太子、太子妃与太孙三人,不必多言也自然知晓。

朱聿恒当即道:“父王身体如此,孩儿自然责无旁贷。”

最重要的是,决不能让太子的身体状况泄露出去,不然,圣上那边,难免会有波折。

太子妃欣慰点头,又轻轻拍着儿子的肩,低声道:“聿儿,圣上此次西巡遇刺,咱们虽然都期盼着万岁龙体康健,但如今看来,变故很可能就在朝夕。届时你若远在西南,你父王身体如此,能不能撑起东宫这片天,谁也说不准!”

朱聿恒自然知道,到时候会是何等严重后果。

他握紧双拳,停顿许久,才低低道:“是,孩儿……会留在父王身边,留在应天。南下破阵的事,孩儿会妥善安排,交由他人。”

忙碌准备南下事宜的诸葛嘉,觉得日子没法过了。

掌握最多阵法内幕的拙巧阁主傅准,突然在工部库房被神秘人劫持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原本确定要率众出发的皇太孙殿下,又因分身乏术,无法出行了。

今日更是传来消息,说是已另寻了可靠之人,要带领他们赶赴横断山脉,由那人负责指挥全局,所有人当精诚合作,共破恶阵。

廖素亭这个刺头,一听就不屑笑道:“皇太孙殿下去不了,还有何人能对我们指手画脚?我就不信那人能压过墨先生和诸葛提督去!”

结果话音未落,便有人将厚重的门帘一掀,大剌剌地冲他们一扬下巴,笑问:“谁说我要压过墨先生和诸葛提督了?明明是说大家合作南下,共同破阵呀。”

诸葛嘉抬眼看去,这又熟悉又可恶的面容,让他嘴角顿时抽了一抽。

“南姑娘!”廖素亭则跳了起来,惊喜地奔到她面前,一把握住她的手,“难道说,这次行动是你担任领队?太好了太好了,有你在,我们一群人心里可就踏实了……”

话音未落,他一眼便看到了阿南身后的皇太孙殿下,并且发现他的目光就落在自己的手上。

廖素亭的手就像被螃蟹夹了般,立即缩回了,讪讪垂下手,跟着众人向他行礼问候:“参见殿下。”

朱聿恒略一抬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此次南下,一应事宜朝廷皆已安排妥当,届时以神机营为主力,墨先生及一众江湖高手负责破阵策略,若有不决之事,悉听南姑娘决断。”

众人都应了,廖素亭想起一事,忙抄起桌上刚刚正在查看的地图,道:“对了,殿下、南姑娘,这是拙巧阁的手札,上面有关于横断山脉阵法的情况,您二位也看看?”

“正好,我之前一直在外面晃**,赶紧熟悉下。”阿南一如既往地往椅子上一瘫,接过廖素亭递来的册子,见他已经将所有事项都理得清清楚楚了,不由得大加赞赏,“厉害啊素亭,平时看你笑嘻嘻的没个正经,做起事这么有条理。”

廖素亭颇有些自得:“我廖家脱阵之法,靠的就是从海量信息中迅速抓住最精准线索,整理这些我从小就很擅长的。”

阿南一边夸奖他,一边将手札举高点和朱聿恒一起看。

朱聿恒在她旁边坐下,与她一起翻看众人这几日整理出来的线索。

手札上最醒目的,便是那句不知所云的批注:“青鸾乘风一朝起,凤羽翠冠日光里。”

阿南眉头微皱,审视画面路径。

横断山脉共有七条,被六条纵流的湍急河流所阻隔,历来称之为“天险之地”。根据地形图,阵法大致范围已圈定,只是批注太过虚妄,具体地点尚未确定。

阿南顺着地图查看他们确定下来的方向,廖素亭在她身后指着地图示意道:“除了虚无缥缈的青鸾之外,手札上所绘的图形,也让我们百思不得其解……”

与之前的阵法图示皆不相同,上面并无任何阵法机关的标识与地图,雪山上只笼罩着一团氤氲黑气,令人费解的同时,那狰狞模样也令人心下微寒。

“这团东西,看久了倒像是邪灵降世似的,好生诡异。”阿南端详着图案,又抬眼看向朱聿恒,“看着……无形无影,古古怪怪的。”

“这是横断山脉的阵法,应当不至于。”朱聿恒知道她也与自己一样想到了那个天雷无妄之阵,便摇了摇头,低声道,“只是这地图诡异,线索寥寥,你这一路而去……务必小心。”

阿南毫不在意道:“怕什么,咱们之前还没过见这般详细的记载呢,这次的指引算是不错了。”

身后的廖素亭听到她的话,顿时惊呆:“那……殿下与南姑娘之前……都是在什么处境下解决掉的阵法?”

之前……

阿南抬头看向朱聿恒,而他也正转头望着她。

这一路,江南江北,碧海荒漠,他们历经生死相携走来,如今回想,每每险死还生,往往绝境相扶,一切竟如幻梦般不真实。

若没有对方,他们都已被那些可怖的阵法彻底吞噬,不可能再存活于这个世间。

可……

他们之间,已隔了那一日的寒雨孤舟。横亘了谎言、欺瞒、利用与伤害的二人,摒弃了过往恩怨,说好了只是合作伙伴,共同自救。

那危难中紧紧握住彼此的双手,绝境中互为倚靠相抵的脊背,大难逃生后偎依疗伤的体温……

这一生中最绚烂最迷人的那些时刻,已如山海相隔,已被恶浪相催,于疾风骤雨下齑粉不存。

除了永存于他们心中不可消弭的记忆,什么也无法留下。

朱聿恒只觉心口如沸,一时竟喉口哽住。

而阿南轻轻出了一口气,仿佛将心口一切全部挤出了胸臆,如常地朝廖素亭一笑,道:“谁知道呢,就这么一路跌跌撞撞过来了。”

众人都是惊骇咋舌,敬畏地怀想他们的过往。

“对了,嘉嘉,”在一片融冶的气氛中,她忽然朝诸葛嘉狡黠一笑,摊开手掌,“见到你我就想起来了,据说横断山脉那边有雪山有密林,要准备的东西可多了,你快给我支一二百银子,我待会儿要上街买点南下的必需品……”

诸葛嘉额头的青筋又跳了起来:“不许叫我嘉嘉!”

“行行行,不叫不叫,但是银子不能不给哦。”

诸葛嘉斜她一眼,从口袋里掏摸出银票,冷着眉眼拍在桌上:“还好我早有准备,知道我们神机营逃不过你魔爪,现在每天随身带着银票。拿去,记得改天去入账!”

“就知道诸葛提督你刀子嘴豆腐心,对我最好啦!”阿南笑嘻嘻地又转向廖素亭,“素亭这次担任前哨?”

“那肯定啊,我等热血男儿,自然征战于最先锋!”廖素亭拍胸脯说着,又朝她笑道,“不过我初出江湖,肯定会跟紧南姐的!”

“放心吧,有墨先生、诸葛提督在,还有我们这么多江湖同道,天塌不下来的。”

阿南正说着,旁边墨长泽也带着弟子过来了,众人在玉门关一路磨合,早已配合熟稔,研讨地图时气氛十分热络。

朱聿恒在旁边静静坐了一会儿,起身道:“本王还有要事,就先回去了,你们继续商议吧。”

“恭送殿下!”一群人齐齐行礼送他出门。

阿南见他望着自己,便送他到门口,示意他别担心自己:“或许分开也没什么不好,毕竟,我身上的六极雷会影响到你的‘山河社稷图’,而你身上的天雷无妄之阵也绝非善类,到时候,咱们要是眼睁睁看着阵法消失了,那岂不是麻烦大了?”

她压低声音,却没压住脸上轻松神情,依旧是那万事不在话下的模样。

他也未曾提及父母祖父安排,尽管彼此都心知肚明。

“你一向在海上纵横,此去横断山脉,山海迥异,一定要小心。”

“放心吧,我看这地图上山峰的模样,和海里的巨浪也差不多。”阿南抬手比画着,貌似随意道。

朱聿恒却面带忧色,道:“可是阿南,傅准在你身上设下的六极雷,不但与我身上的‘山河社稷图’有关联,与阵法也会有牵系,我担心你此去……”

“这个,倒是不必太过担忧。我研究了那张地图的纸质,发现上层是数十年前的旧纸,而下层,也就是画了六极雷标识的那一张,则是近年的新纸。”阿南神情倒是颇为轻松,道,“这证明,我身上的六极雷与阵法原本毫无关系,只是傅准新近动的手脚而已。而且在玉门关照影阵中,傅准操控万象时我身上六极雷才会发作。而现在,傅准都失踪了,只要他不装神弄鬼,我身上的六极雷,入阵应当没有问题。”

听她这般说,朱聿恒也略微松了一口气,低低道:“那就好。”

阿南想想又望他,轻声问:“倒是你,你皇爷爷不允许你接近那个阵法,你也已经答应了,那么接下来,你在这边准备怎么下手呢?”

他声音低喑:“天雷无妄阵法,既然早已消失,而我祖父又已知晓燕子矶沙洲所在,必定早有布置,我去了应当也是徒劳。再者,若阵法真的随我之身发动,那么肯定还有些关系阵法的东西,能从我自己身上挖掘。”

他说着,下意识又握了一握手中的白玉菩提子,像是要握住自己存活的希望般,珍惜而执着。

“阿南,事在人为,阵法总是人设。我会好好调查当年的事、背后的人,相信一定会有收获。”

阿南郑重点头,朝他扬手告别:“好,你解决天雷无妄阵,我解决横断山脉,咱俩分头出击,谁都不许出错!”

告别了阿南,朱聿恒走出院外,听院内很快恢复了笑语声。

他放慢了脚步,走到院墙花窗边时,转过头,隔着砖瓦拼接的莲花纹,向堂上阿南又看了一眼。

一群人正围在阿南的身旁,与她一起分析西南山势与水文气候。

日光斜照堂前,她歪坐在椅中,一手支颐,一手按在地图上指引路径,眉目舒朗,双眸明亮一如堂前日光、海上明月。

他深深倾心的阿南,灿烂无匹,光彩照人。

无论身处何地,遇见何人,她都烛照万物,夺人心魄。

一如初见时照亮了他周身黑暗的火光。

一如她带着他探索前所未见的迷阵,进入另一番大千世界。

一如她与众人钓鱼回来那一日,喧哗热闹,而他独坐室内,看见周穆王与西王母天人永隔,再无重聚之日。

朱聿恒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回转身,面前是应天城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

这世间如此广阔,万千人来了又去。即使没有他在身边,她依旧是招摇快乐的阿南。他能带给她的,别人也一样能。

即使再不甘心、不愿意,事到如今,他也唯有埋葬了他们所有过往,背道而驰,将所有过往留在午夜梦回时。

他打马驰离了阿南,驰离了她周围那令他恍惚的气息,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大街小巷,阜盛人烟,日光斜射他的眼眸。

他看到清清楚楚在自己面前呈现的世界,看到南京工部门口,等候他的人正捧着卷轴,等待着他示下。

他下了马,尽管竭力在控制自己,但双手无法控制地微颤,目光也有些飘忽。

接过递来的图纸,他率人走进工部大门,低头看向工图卷轴上的画面。

梅花山畔,庄严齐整、气势恢宏的一座陵墓。

甚至,因为皇帝的恩眷,这陵墓的形制,已经超越了皇太孙应有的规模。

这是这世上,属于他的,最后的,也是注定的结局。

迫在眉睫,即将降临。

工部侍郎见他目光死死盯在这图纸上,便小心翼翼地凑上来,低声问:“殿下,敢问这陵寝,是陛下要为宫中哪位太妃娘娘所建?”

毕竟,这陵寝的规格如此之高,可与皇帝、太子的形制不一样,只能琢磨太祖的嫔妃们去了。

朱聿恒的目光定在工图上,但那眸光又似乎是虚浮的,穿透工图落在了另一个地方。

见他许久不答,工部侍郎只能又问:“若是如此的话,或可将云龙旭日更换为鸾凤朝阳,应当更合身份……”

朱聿恒没有回答,只道:“纹饰不过是小事,你们先加紧工期,将陵寝大体完工再说。”

“是,臣等一定尽快。”见这位殿下今日似乎心绪不定,一干人不敢多问,捧着工图便要下去。

尚未回转,身后的皇太孙殿下却又开了口:“刘侍郎。”

工部侍郎忙回转身,等候他的吩咐。

他迟疑了片刻,抬起手指虚虚地按在图中陵墓宝顶之上,嗓音低哑,却清清楚楚地说道:“墓室宝顶之上,雕琢北斗七星之时,替本王加装一具司南,永指南方。”

“是,微臣这便安排。”

朱聿恒闭上眼,点了一点头。

她有她欢欣游**的方向,他也有他消融骨血之所。

尽管,他们还极力想抓住最后的机会,希望能转移山海,力挽狂澜,可命运终究还是要降临到他的身上,避无可避。

祖父心如刀绞,反倒是他,近一年的挣扎与奔亡,让他终可直面这一切,提出要看一看自己长眠之所。

祖父握着他的手,老泪纵横说,聿儿,你安心去,朕龙驭之日,便是追赠你太子之时。

这是祖父对他最沉重的承诺。因为,哪有太子的父亲,无法登基为帝的呢?

他生下来便肩担的重任,他背负着“山河社稷图”却依旧奔波的目的,已经完成了大半。

如今,他确实可以卸下自己一生的重担,安心离去。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在备受煎熬的每时每刻,他曾千遍万遍地告诉自己,让自己接受这一切,豁达面对那终将到来的一刻。

纵然他再舍不得她离自己而去,再留恋她温热的肌肤与粲然的笑颜,再嫉妒那些接近她、簇拥着她在日光下欢声笑语的人,终究都是徒劳。

东宫,应天,南直隶,甚至整个天下,直至人生最后一刻,都是他的天命,会伴随他埋入宏伟壮丽的陵阙之下。

而她,在南方之南的艳阳中,永远熠熠生辉,灿烂无匹。

南下事宜齐备,选了个良辰吉日,阿南率领人马开拨。

有了朝廷助力,行路十分顺利。到了云南府之后,又得沐王府相助补充食水马力,诸事妥帖,一路疲惫的众人也总算得以休整。

虽时值冬季,但云南四季如春,日光炽烈,阿南换下了厚衣,穿着薄薄的杏色春衫,抽空出去逛了逛年集。

彩云之南,习俗颇怪,赶集的人们穿着各寨盛装,有赤脚的,有纹面的,有满身银饰的,也有青布裹头的。吃的东西更是古怪,虫鼠菌菇、鲜花草芽,阿南看见什么都好奇,扫**了一大堆。

廖素亭帮她拎着杂七杂八的东西,随意翻看着,问:“南姑娘,你什么东西都买啊,这个花怎么吃你知道吗?这菌子怕不会吃得人发癫吧……还有这石灰是干什么的?”

阿南笑道:“反正是诸葛提督会钞,有什么咱们都买一点,先准备着总没错。”

诸葛嘉在旁边黑着脸付钱,一边狠狠给她眼刀。

阿南笑嘻嘻地领着两人逛完整个集市,身后两个男人一个替她拎东西,一个替她付钱,云南民风开放,倒是见怪不怪,纷纷投来玩味欣赏的笑容。

街边小贩叫卖稀豆粉,阿南兴致勃勃拉着廖素亭和诸葛嘉坐在小摊上一起吃。

舀了两口尝着味道,她抬头望着面前两个男人,忽然想起去年初夏时节,阿琰刚刚成为她家奴的那一日,卓晏提着早点过来她的院子中探望殿下的情形。

到如今,转换了时间,转换了地点,物不是,人亦非。

她默然笑了笑,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了花丛后一条人影。

云南四季如春,气候最宜草木,满城花开艳烈,处处花树烂漫。而花丛后的那人身形无比熟悉,让阿南一时沉吟。

廖素亭转头向后方看去,问:“怎么了?”

阿南笑了笑,低头喝着稀豆粉,道:“没什么。从一路风雪中过来,看见这里花木锦绣,生机蓬勃,真好啊。”

廖素亭问:“我听说,南海之上的鲜花也是常年不败的,真的吗?”

“当然啦,那里一年到头都是海风凉爽、艳阳高照,我居住的海峡上满是花树,它们永远在盛开,从不枯败。”

说到过往和她的家,阿南眼中满是艳亮光彩,仿佛看到了自己最好的年华。

目光不由得又看向花树之后,却见树后的人朝她比了一个手势,指向隐蔽处。

她别开了头,浑若无事地站起身,对廖素亭与诸葛嘉道:“走吧,没什么可买的了,回去把东西打点好,好好休息,明日便要出发了。”

说罢,她起身走向驿站,再也不看花树后一眼。

抬头望着红花映蓝天,身上是和风拂轻衫,在这宜人的气候中,阿南忽然想,阿琰此时,是否已经度过了江南最阴寒的时刻呢?

江南今年的雪,一直下个没完没了。

朱聿恒处理完手头政务,冒雪前往李景龙府上。

说到道一法师生前在应天这边交往的人,众人一致提起太子太师李景龙。

李景龙当年是简文帝御封的征虏大元帅,曾率五十万大军于燕子矶抗击北下的燕王。但燕王数万大军远道而来,竟一举战胜了当时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并且以逸待劳的朝廷军,造就了一场以少胜多的神话。

李景龙在败阵之后,便暗地归降了燕王,回应天后开启了城门迎接燕王军入内,也因此受封太子太师。

后来他被弹劾削爵,成了闲人,而南下的第一大功臣道一法师不肯受官,留在应天监修大报恩寺,两个闲人因此相熟,又因都好垂钓而成了钓友。

甚至三年前道一法师去世,也是与李景龙喝酒之时溘然长逝。

天寒地冻,李景龙无法出门,只能坐在家中池塘旁垂钓。

朱聿恒被请进去时,他刚钓上一条巴掌大的鱼,摇头将它从钩上解下,叹息着放回去:“黑斑啊黑斑,让老夫说你什么好呢?光这个月你就被我钓上来四回了,你看看池子里还有比你更蠢的鱼吗?你嘴巴都成抹布了!”

朱聿恒不由得笑了,打了个招呼:“太师好兴致。”

李景龙抬头一看,忙起身迎接:“殿下降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哪里,是本王叨扰太师了。”朱聿恒将他扶起。

侍卫们分散把守院落,周围几个老仆忙清扫正堂桌椅,设下茶水。

李景龙虽然削了爵,但毕竟当年南下时有暗中襄助之功,因此太师头衔还保留着。

喝了半盏茶,听皇太孙提起道一法师之事,李景龙满脸感伤:“转眼法师去了已近千日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成金身。”

朱聿恒道:“法师道德高深,定能修成正果。”

释门僧人圆寂后,或焚烧结舍利,或封塔为碑林。道一法师因为功德高深,众人期望能有金身以证佛法,因此在他圆寂之后,不管他遗言要求火化,将他的遗体坐于缸中,以石灰炭粉及檀香等填埋瓷缸,只待千日之后,将其遗体请出,若到时骨肉不腐不烂,则会塑以金身,置于殿中,供天下人顶礼膜拜。

如今他的遗体封缸已近三年,正是要开缸之日了。

李景龙也道:“法师在大报恩寺入缸时,老臣是去观摩过的,看到法师遗体盘坐着,被纱布密密包裹,摆入大瓷缸中。弟子们将碾碎混合的石灰、木炭、檀香填满瓷缸,十分到位。何况法师又有大德,金身怎么会不成呢?”

朱聿恒捻着白玉菩提子,点头称是。

李景龙看到这颗菩提子,果然“咦”了一声,说:“这菩提子,老臣似乎在哪儿见过……”

朱聿恒便是等他这句,拿起菩提子让他看清楚:“是吗?太师见过此物?”

李景龙接过菩提子看了又看,肯定道:“没错,就是这颗!当初我在河边钓到大鱼时,道一法师就常手捻这颗菩提子,跟我说罪过罪过,鱼长到这么大实属不易,不红烧这肉肯定会有点柴了——当然他是茹素的,不过爱喝酒。唉,若法师不饮酒,说不定如今还与我一起钓鱼呢……”

李景龙年纪大了,有点絮絮叨叨的,说起话来也这一句那一句,有些东拉西扯的架势。

好在朱聿恒颇有耐心,只静静听着,既不打断,也不催促。

“我记得有一次,因为钓鱼时用力太猛,法师一扯手中的鱼竿,手啪的一下打在了身旁青石上,腕上这颗白玉菩提子顿时磕到了石头上。我与他交往多年,从未见他如此失态,立即拿起自己的菩提子,对着日光查看上面是否出现裂缝。”

朱聿恒听到这里,便举起手中的白玉菩提子,也对着日光看了看。

菩提子光润圆滑,表面并无裂缝。只是朱聿恒凝神看去,中间似有几条细细的光线,不知是否有裂。

李景龙道:“菩提子安然无恙,法师松了一口气,那变了的脸色才恢复正常。我在旁边看到法师的手背肿起了高高一块,想来是他在菩提子即将磕到青石的那一刻,为了保护它而使劲转了手腕,导致筋骨扭到又撞在石头上,伤得不轻。我当时嘲笑他,出家人物我两忘,大师怎可为了身外之物奋不顾身?”

而当时道一法师却转着手中这颗菩提子,淡淡笑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天雷无妄,随世隐浮,你又焉知山河百姓牵系于这颗菩提子中,只待因缘际会,万物皆可消亡?只是世人往往早已身处其中,却不可自知而已。”

天雷无妄,万物消亡,身处其中,不可自知。

这几个字传入朱聿恒耳中,如六月雷殛,他拈着菩提子的手指不觉一收,将它捏紧了。

李景龙却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只摇头笑了笑,说:“我当时年轻气盛,连钓到大鱼都要骑马提鱼绕应天三圈以示炫耀,哪懂得佛法高深?不瞒殿下,时至今日老臣依旧难以理解,何为‘一叶一菩提’,为何山河百姓会牵系于一颗菩提子中?”

“法师玄机,本王亦难揣测。”朱聿恒捏着这颗菩提子说道。

万千人的性命……若他指的是傅灵焰设下的八个死阵,那么,确实是关系万千人的性命。

只是——

朱聿恒将这颗通透而灵澈,但看起来确无异样的菩提子又对着日光照了照,却未能察觉到任何异常。

于是他又问:“当日法师圆寂情形如何,太师能详细与本王讲一讲吗?”

说到此事,李景龙面容蒙上一层恍惚神情,声音也低了下来:“说起当日情形,这可真是,至今想来恍然如梦……”

道一法师虽是出家人,但他是个劝诫别人造反的和尚,守不守戒也是自己说了算,因此与李景龙熟悉之后,经常结伴去垂钓。

而且他不但钓鱼,还喝酒,酒量还十分了得。

出事那日风和日丽,两人在江边钓到数条大鱼,都是欢欣鼓舞,拿去了附近酒家烹饪。

那个江边酒家,他们常来常往,老板与他们颇为相熟。那日老板上的酒尤为不错,更夸口道,他在附近乡里新寻到了一批好酒,如今酒窖中藏了大大小小百十坛美酒,只要他们高兴,随便挑选随便喝。

两人一听之下,顿时兴起,便随着老板进了酒窖。

那酒肆开了几十年,祖辈三代在后面山坡上开挖出好大一个酒窖拿来藏酒。酒窖十分坚固,四四方方的,连个窗户都没有,唯有洞壁高处凿了几个一尺见方的风洞透气。

为了便于独轮车运送酒坛进出,酒窖并没有门槛,门外便是一条斜坡。

当时李景龙已经喝得醺醉,上斜坡时居然一个趔趄摔倒了,惹得道一法师哈哈大笑。

李景龙气恼地爬起来,也不进酒窖了,就靠着斜坡下的柿子树,打了个盹。

迷迷糊糊中,他被道一法师叫醒,他半睁着眼,看到道一法师在酒窖内朝他招手,脚边一个大酒坛子,让他过来一起把酒抬出去。

几个随从都在前面店中歇脚,李景龙又喝醉了,对着他直摇头:“我不去……走都走不动了,还叫我背这么重的东西!”

道一法师今天也颇喝了些酒,掂了掂重量,于是也放弃了把酒坛抬出去的打算,指着他笑骂道:“没见识的家伙,这坛酒看封泥足有五十来年了,里面酒只剩半坛不到,绝对是天上有地下无的绝世美酒,待会儿你别跟我抢!”

说着,他见李景龙还在迷迷瞪瞪中,便在斜坡上将酒坛翻倒,顺着斜坡向他滚了下去。

李景龙抬手等着酒坛滚下来,好将它抱住,谁知酒劲上涌,他又冲了一个盹,忽觉脚上有重物,睁开眼便看见酒坛已滚到了自己面前,把他脚掌压住了。

他虽然醉了,但毕竟是行伍出身,身手自然灵活,立即抬手将酒坛一把顶住,缩回了脚。

然而就在他抱住酒坛之时,便听到酒窖门口传来一声响,抬头一看,是道一法师把酒坛推下去后,醉中身子一倾,从酒窖斜坡的上方跌了下去。

之前李景龙跌倒,毕竟是在斜坡下方,距离地面不过半尺。而道一法师摔下来的地方则是斜坡高处,又正好是面门朝下,顿时跌了个结结实实。

李景龙呆了呆,抱着酒坛大喊:“来人,来人!”

听到叫声,店老板慌慌张张地从酒窖里跑出来,见两位贵客在家里出了这么大事,忙将李景龙从地上拉起。

道一法师的弟子们随后奔入院中,蓟承明看见道一法师跌倒在地,赶紧冲过去将他抱扶起来。

李景龙这才看见法师摔得满脸是血,不省人事,惊得放开酒坛,酒醒了大半。

他赶上前查看道一法师情况,谁知醉后腿脚发虚,一脚绊到了地上酒坛,哗啦一声,大酒坛顿时在斜坡下摔了个粉碎。

众人此时哪还顾得上美酒,赶紧帮着蓟承明将道一法师抬上马车。

李景龙打马跟随道一法师的车,心急如焚赶回城中。谁知尚未到城门下,车内已传来蓟承明的放声大哭。

李景龙忙赶上去,掀开车帘子一看,道一法师脸上的血迹已被清理干净,但脸色明显已经变了。这种面色他很熟悉,战场上经常见到。

蓟承明的手放在道一法师鼻下,颤声道:“法师……法师断气了!”

李景龙立即跳上车,一把按住道一法师的脖颈,可触手冰凉,早已没有了脉搏。

被带回寺院的,只有道一法师的尸身。皇帝从顺天专门派人前来询问,蓟承明含泪陈书,说道一法师之前曾对弟子们谈起,圆寂后愿火焚遗体,尽归尘土。

但其时大报恩寺即将落成,方丈上禀道,道一法师乃大德高僧,生前又为营建大报恩寺而费尽心血,若能留得金身,必能应大报恩寺万年佛光荣耀。

皇帝亦感念道一法师功德,应许了此事,因此才有了坐缸塑金身一事。

只是和尚因醉酒失足而死这个死因,实在不好听,因此寺中一直只说他是圆寂,对于死因讳莫如深。

而李景龙也是追悔不已,后悔当日不该与道一法师醉后胡闹,导致他意外丧生。他沉寂半年多,才又重新回到燕子矶钓鱼,再度经过那个酒肆,发现早已荒废了。

村人们说,是道一法师在店中出意外后,老板担心继续开这个酒肆会引祸上身,万一官府来找麻烦,他肯定没有好果子吃,于是当晚便草草收拾,锁了店门逃之夭夭了。

过不多久,村里的地痞流氓便撬开了酒窖,那满窖美酒被人偷了个精光,院内只剩了一屋瓦砾,被荒草淹没。

结束长谈,在回程的路上,朱聿恒手中捻着白玉菩提子,将它在手指上捻转回旋,从指尖转到掌心,紧紧地握住又松开仔细端详。

天雷无妄……

梁垒说已经消失的阵法;傅准说随身隐没发作的机关;而道一法师说,山河百姓牵系于这颗菩提子中,只待因缘际会,万物皆可消亡……

他们口中的,会是同一个阵法吗?

傅准将这颗菩提子交给阿南,在暗示什么呢?

那消失的、隐没的、注定消亡的命运,又会是什么?

他抬头望向南方,仿佛要穿透面前阴郁彤云,看到那条魂牵梦萦的身影。

阿南……他真想肋生双翼,下一刻便飞到她的身旁。

如今的她应该已经到云南了,不知道在那山河永丽的彩云之南,她一切是否还顺利?

应天的缠绵雨雪,并未影响到云南的丽日晴天。

前往横断山的时日已至,沐王府寻了最好的向导为他们引路,几人都是彝寨的老猎人,自幼在横断山出没,对各路土司与寨子也很熟悉。

离开云南府,众人一路折向西北行去。

一路山峦层叠,满眼尽是苍莽山林,大地如一个面容遍布褶皱的沧桑老人,山沟重重,密林层层。

茶马古道蜿蜒曲折,如一条时断时连的线,在疯长的树木间艰难延续。

偶尔,他们能在荒芜山道上与马队擦肩而过,但大部分时间只有他们一队人在荒凉漫长的路途上跋涉。

行了半个多月,人困马乏,才终于翻越三条白水,到达了大寨。

这是附近最大的彝寨,土司掌管着方圆数百里的大小聚落。寨中的土掌房连成一片,厚实的平顶层叠连通,顺着山势高低错落,中间鸡犬相闻,老少安居。

本朝推行改土归流之策,对这边多有封赏,土司见朝廷有人过来,自然颇为热情,招呼寨中人杀牛宰羊,摆下酒宴。

酒酣耳热之际,土司捋着花白胡须端详阿南,笑问:“不是说你们汉人不让女人出门的吗?怎么这回带了个漂亮的大姑娘过来?”

廖素亭笑道:“不是我们带南姑娘来的,是南姑娘带我们来的。”

寨中人面面相觑,阿南则扬眉一笑,解释道:“哪里,只是有些事我比较擅长,大家抬举我而已。”

陪坐在土司身旁的夫人约有五十来岁,一看便是精明能干的女人,她通晓汉话,立即道:“如今外边确是不一样了,汉家姑娘出门的也多。这不,前几天那队人,也带着个漂亮姑娘来的。”

提起那位漂亮姑娘,旁边几个汉子顿时借酒聊开了:“那姑娘白嫩水灵,一看就是汉家的妹子,咱们这边的妹子哪有这么生嫩的……”

土司夫人瞪了他们一眼,他们各自讪笑,赶紧闭了嘴,不敢再评头论足。

土司则仔细回想着,问:“就是前天过来的那拨人……给咱们带来了铁器交换地图的?”

“是,因为来历不明,是以咱们虽然和他们做了交易,但没有留客。”土司夫人解释道,“那位方姑娘看着又漂亮又能干,咱们寨子里许多小伙都盯着她,让人家姑娘都害羞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阿南听到“方姑娘”三个字,心下微动,举起酒向夫人敬了一杯,问:“夫人说的那位方姑娘,是不是叫方碧眠?”

旁边一群人哄笑,纷纷揭他老底:“你这个怂包,看见人家姑娘长得漂亮就动手动脚,结果小白脸一抬手就卸了你手臂,我们四个人才帮你压回去!”

阿南一听便知道,这人的手臂肯定是被竺星河卸掉的。她脸上浮起幸灾乐祸的笑容,问:“他们如今走了吗?”

土司夫人道:“没走,不过也没住在寨子里。那伙人男女老少什么样的人物都有,而且里面有几人与之前朝廷来剿过的青莲宗做派相似,所以我们就没留他们住在寨子内。不过他们倒是随遇而安,在外围清理了几间废弃屋子暂住,好像准备入山了。”

阿南心下了然,海客们与青莲宗也来到了这边,而且好像比他们还快了一步。

他们在云南时邀她相见未成,如今到了这边,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另外的打算?

打算自然是有的。

比如说,当天夜里,村子燃起篝火,烹羊宰牛。寨子里的老人们吹起了葫芦笙、弹起了月琴,年轻的姑娘小伙们则纷纷聚拢在被篝火照亮的平台之上,围着火堆跳起了舞,欢迎远道来客。

阿南正走出屋子,尚未来到火台边,耳边就传来了隐约的鹧鸪叫声。

鹧鸪是以前在海上时,海客们用来召唤同伴的声音。

密林深夜,江南的鸟在不停叫唤。

阿南回头听着,心想,在玉门关的阵法地道中,她已为公子最后豁命解决了一切,她已不欠他什么了,今后,做陌路人挺好。

只是这鹧鸪一直在林中叫着,不紧不慢,断断续续,持续了太久。

看着不远处跳跃的火光,阿南迟疑许久,终于向着鹧鸪发声之处寻了过去。

密林深深,循着弯弯曲曲的小径,阿南看到了呼唤她的庄叔。

“庄叔,你们也来了?”阿南说着,看向他的左右,有些诧异,“司鹫呢?”

毕竟,司鹫与她感情最好,只要知道是来见她的,他肯定嚷着叫着要跟来。

庄叔略一迟疑,回头看向后方阴影处。

方碧眠站在森森树影之中,正一脸怨愤地看着她:“南姑娘,你还有脸问司鹫?”

阿南挑挑眉,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

“你别假惺惺了!魏先生两天两夜没合眼,总算把司鹫从阎王手中抢回来。他伤得如此重,你敢说你完全不知情?”

阿南大吃一惊,问:“什么?司鹫怎么了?”

“你说呢?岂止是受伤,他……他……”方碧眠喉口哽咽,气息噎住,后面的话便再也说不来了。

阿南一看庄叔黯然的神情便知道,方碧眠未曾说谎。

“南姑娘,既然你叫我一声叔,那我今日便托大说你一句。司鹫当年与你感情最好,你们多次出生入死,就算如今你投靠了朝廷,咱们成了对手,可也不该对当年的伙伴下如此狠手啊!”

阿南立即道:“绝不可能!我与司鹫情同手足,怎么可能会伤害他?”

“你不下手,可与你一起的人却未必能放过他!”

“我们最近忙于赶路,所有人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谁能下手去害司鹫?”

见她神情焦急,不似作伪,庄叔叹了一口气,看向方碧眠。

方碧眠强行压下眼中的泪,说道:“此事公子与司霖亲眼所见,而且……而且司鹫的伤势,你一看便知,究竟是谁对他下手!”

阿南干脆道:“好,那我就去瞧瞧!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把戕害兄弟的罪名推到了我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