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宛丘之上1

西南大山地气湿热,海客们临时落脚于寨子不远处空置的房屋,木柱撑着地板离地足有三四尺,是这边俗谓的吊脚楼。

阿南顺着陡峭楼梯一上去,立马便看见了躺在楼板上的司鹫。

寨中人民不置床榻桌椅,只在地上铺了手织土布,司鹫躺在上面沉沉昏迷。不远处是盘腿静坐于窗前的竺星河。

阿南一个箭步冲到司鹫身边,查看他的情况。

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妥善包扎,但显然是伤到了要害经脉,绷带上还有斑斑血迹渗出来。

阿南看向旁边魏乐安,魏乐安沉吟着,待竺星河点了一下头,才小心地将司鹫伤口的布解下,给她看了看伤处。

虽然敷了伤药,但依旧可以辨认出,伤口薄而细,干脆利落地划过肌肤,显然是被极为薄透的武器所伤。

因为切口既密且深,往往有两三行一起横划,又簇在一起,破碎的伤口挂不住皮肉,根本无法穿针缝补,只能用绷带缠紧按压,靠运气愈合。

此时伤口经过冲洗又敷上药物,受伤的肌肤翻卷泛青,显得格外可怖。

如此伤口,就算司鹫留得一条命,也是终身成了废人。

阿南看着那伤口,神情震惊,久久不语。

魏乐安道:“南姑娘,我看这个伤口,应当是由一种独特的武器造成。那武器……其薄如纸,其利如刀,可能类似于你的流光,但发射时十分密集,可能有数十片集聚流光的模样。”

“是,我看得出来。”阿南艰难地道。

毕竟,这武器出自她的手中,又由她亲手送给了那个人。

她转过头,看向竺星河,问:“事发之时,公子亲眼所见吗?”

竺星河静静望着她,说:“司鹫出事时我们就在旁边,但我没看见出手的人。”

庄叔在旁道:“当时我们正在对面山谷寻找路径,在崖边休息。司鹫带着葫芦到山泉取水,在接水时朝河谷对面看去,开心地对我们喊道,他看见你了。”

说到这里时,庄叔看了公子一眼,竺星河淡淡接过了话:“我听司鹫这般说,便走到崖边,拿千里镜看去。你们一群人在山间穿行,林子稀疏处,你远远出现在河谷对面,穿着银红色的衫子,在林中隐约呈现。”

阿南想起自己前天身上确实穿的是银红衫子,抿唇没说话。

“司鹫问我要不要隔着河谷与你打个招呼,他总觉得喊几声你便能回来的。可我心知西南山区,望山跑死马,这是不可能之事,没有回答便转身离开了。谁知刚转过两棵树,便听到身后传来司鹫的惨叫声。我回头一看,只见林中无数道锋利旋转的光芒闪过,就如……那一日在敦煌城南的沙漠中,曾经笼罩住你的那道光芒一般。”

阿南自然也记得那一日。

玉门关黑暗沙漠中,如日晕月华降临在她身旁的,正是手持日月的朱聿恒。

“我心知不好,立即回身去救司鹫,然而我当时已经走出了数丈距离,一时未能及时回护,眼看那无数道光芒转瞬即逝,随后便传来有人纵马离开的蹄声。等赶到司鹫身边时,他已经……”

说着,他在昏迷的司鹫身边半跪下来,手掌微颤地按在他层层包扎的伤口上,眼中隐现愤懑之色。

阿南立即道:“不可能!这次我们南下,阿琰根本没有来,他如今尚在应天忙碌,怎么可能在密林中偷袭司鹫?”

“他没有来吗?”竺星河声音转冷,望着她的目光也变得微冷,“那么,这世上还有谁刚好有这样的武器,又刚好在司鹫发现你行踪时对你下手,造成他这样的伤势?”

“我说过了,阿琰没有来。而且你说司鹫当时看到我们也是远远隔着山谷,连我都不知道你们当时发现了我,他又如何不偏不倚刚好在附近,从而对你们下手呢?”阿南再看了司鹫一眼,站起身坚决道,“更何况,以阿琰的身份,何须亲自落单埋伏在后方,偷偷对司鹫下手?岂不是自降身份,匪夷所思。”

竺星河听她的话语,眉宇间隐现些微不悦,冷冷问:“他的身份……你就如此看得起他的身份,看不起我们这些旧日的同伴?”

“我自己也是海匪出身,我如何会看不起我自己?”阿南摇头道,“只是,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道路与方向,与大伙儿虽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也绝不会就此翻脸成仇。此次我率队南下,到横断山脉是为破阵消灾,消弭当年关先生所布下的恶阵,为西南这边的百姓消弭祸患。我想公子一向心怀苍生,慈悲为怀,即使不会助我,想必也不至于阻拦我去办这件事。”

“如果,我就是要阻拦呢?”竺星河直视她,事到如今,他已不再掩饰自己,开诚布公道,“当初在敦煌玉门关时,你不肯帮我启动阵法,我便知你的心已经完全偏向了朝廷那边,成了与我们对立的人。后来你果然帮助朝廷破解了阵法,也让我们借着动乱割据西北的设想全部落空。阿南,你知道你给我们造成了多大的麻烦吗?”

“这是公子计谋的破灭,却是敦煌乃至西北百姓的幸事。幸好你们的设想没有成功,那里的百姓才能一直好好生活,不至于因为水源干涸,从此永远失去家园。”阿南声音也转冷硬,道,“抱歉啊,公子,但我不会后悔。”

“你会后悔的。”竺星河目光锐利地盯着她,道,“你如今春风得意,可等到朱聿恒死了,你失去了靠山,对朝廷也没有了利用的价值后,等待你的是什么下场,你考虑过吗?”

阿南自然知道。

别说以后了,就是现在,皇帝也为了防止她引动皇太孙的“山河社稷图”,而派人阻击暗杀她。

皇家,朝廷,站在权力最巅峰的人,将生杀予夺、冷血无情的手段展现得淋漓尽致。

可这一切,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目标、她行事的原因,本来就不是因为这些上位者。

“我拼命要破这个阵法,只是为了阿琰,为了西南这一片的人民不至于遭受灭顶之灾,至于其他的,我从没有考虑过。对于我这种只身闯**的人来说,荣华富贵反倒都是累赘,我所求的,不过是……”

不过是回到无人打扰、无忧无虑的地方,埋头钻研这世上最精深的技艺,攀上自己心中的最高峰。

只可惜,她的人生中,已经多了一些再难放下的东西。

叹了一口气,阿南也不对他解释,只对魏乐安道:“魏先生,我那边有些还不错的伤药,若司鹫需要的话,我给你送一些过来。”

方碧眠在旁边冷冷道:“怕是要让南姑娘为难,你的新主子要杀的人,你却要送药过来,怕是不妥吧?”

阿南瞥了她一眼,没有理会她,转身便要向外走去。

竺星河抬手拦住她,说道:“阿南,我与朱聿恒之间,有一场二十年的恩怨终要了断。到时候,不知道你会站在哪一边,又要如何插手?”

“我站在横断山、甚至天下所有百姓的这一边。”阿南毫不犹豫道,“二十年前争权夺利的战争,我当时尚未出生,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但我既然从海上回来了,看到了这里安宁生活的人们,交到了这里的朋友,我就不能对他们的覆灭视若无睹。”

“看来,是一直以来没有受过太大挫折,使你对自己太自信了。”竺星河沉声道,“但是阿南,这次我招你回来,不仅仅是要向你戳穿朱聿恒的真面目,还想告诉你,这次的阵法,你挡不住的。别说你,就算是朝廷派遣了亿万人来,也只能是徒增伤亡,来的越多,死伤越多。”

阿南心下微惊,竺星河如今与青莲宗合作,必定知晓这个机关的中心秘密所在,听起来,这应该是个人力无法阻挡的机关,而且,很可能极为凶险。

她不动声色道:“可我有点不相信呢。横断山曲折难行,傅灵焰当年也没有听说大规模率领人手南下建阵的情况,以当时韩宋朝的力量,她如何能以一己之力,设下阻挡亿万人的庞大阵法?”

“不需要阻挡,这是一个,足以吞噬所有生灵的死阵……”竺星河压低声音,缓缓说道。

吞噬所有生灵……

阿南心中,忽然闪过傅灵焰手札上描绘的,笼罩在雪山上的大团黑气,只觉背后微僵,一股冷气顺着脊背便蔓延了上来。

她竖起耳朵,正等着竺星河吐出更多的线索之时,却听到旁边的方碧眠低声唤了一声:“公子。”

竺星河哪能不知道她的意思,垂眼转变了话题,说道:“所以,阿南,任何人都挡不住的,包括我,也包括你。看在往日的情谊上,我给你一个忠告吧,不要接近阵法,现在,今晚就启程返回,不要踏足死亡之地,不要为了注定要死的人,白白牺牲。”

“你怎么知道我不行?就算真的肯定性极低极低,我也会竭尽全力,将一切从深渊中拉回来!”阿南义无反顾,撂下最后几句话,便要下楼。

竺星河在她身后冷冷问:“这么说,我们两人之间,你是选择站在他那边了?”

阿南顿住脚步,却并没有回头。

“你们的恩怨,我选择站在中间。但如果有可能波及无辜的人,那我肯定站在我认为对的那一边。”

听阿南的脚步声远去,方碧眠有点着急,走到竺星河身后,问:“公子,不拦住她吗?她如今率领朝廷这群人破阵,是我们最大的阻碍……”

“那阵法,没人能破得了。”竺星河嗓音冰冷道,“既然她不肯听我的劝告,那么,我也无法救她,只能任由她去了。”

一片沉默中,一直昏迷躺在地上的司鹫忽然动弹了起来。

“阿南,阿南……”

站在床边的方碧眠听到司鹫在昏迷中的喃喃声,赶紧过去轻抚他的心口,帮助他顺气:“司鹫,你感觉怎么样?”

司鹫却尚未从睡梦中醒来,他双唇一张一合,似乎在说着什么。

方碧眠低头,仔细听去。

却听司鹫口中吐出的是:“阿南,阿南……别被外面的人骗了,你回来啊,你马上要……过生辰了,我给你煮长寿面吃……”

方碧眠默默听着,眼圈一红,愤恨地抿紧了双唇。

旁边庄叔则问:“阿南的生日?”

“嗯,就是我们遇见阿南的前几日。”竺星河淡淡道,“她母亲带她走的那一天,就是给她过了五岁生日,然后告诉她不能再在海盗窝里待下去了。所以后来被我们救出后,她计算了一下日子,才找到了那一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方碧眠的脑中突如一阵雷殛而过,她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向阿南离去的方向。

她想起自己在公子的身边看到的那份档案。他遣人从官府偷录了阿南父母资料卷宗,原本以为可以凭此掌握她的身世,从而或许能让她回心转意,回到海客们中间来。

可最终,公子看了内容之后,却只脸色震惊难看,并且彻底打消了念头。

这么说来,阿南的生日……她父母的行踪……

方碧眠一时心下悸动,望着阿南消失的方向,一时不知是惊是喜。

阿南回到彝寨,欢迎他们的篝火宴会正在**处。

墨长泽、诸葛嘉本是不喜热闹之人,也被围着一碗一碗灌酒,根本无法推拒盛情。而年轻人如廖素亭,早已被拉到篝火旁,与几个小伙子手牵着手,有模有样地跳起了舞。

阿南正在看着,忽然寨子中的几个姑娘唱着歌来到她的身旁,拉住了她的手,将她往平台篝火边带去。

阿南正值心情郁闷,她最不愿自己沉浸在低落中,在姑娘们欢乐的曲子与舞步中,干脆将一切思虑先抛在脑后,跟着她们转向了篝火边。

她但生性奔放,身段又比谁都灵活,一下便学会了彝寨姑娘们的舞姿,旋身随着她们一起跳起了舞。

姑娘们时而叉腰摆步,时而招手对脚,在火光下**起宽大的裙摆,如一朵朵鲜花于风中旋转。

火光与舞蹈让阿南的精神也逐渐高亢起来,摆脱了抑郁情绪,脸上开始显露笑容。

她身段本就比别人高,身姿又格外柔软,跳着与彝寨姑娘们一样的舞步,衣袖招展,裙摆飘摇,被跳动的火光照得明亮的面容上笑意盛放,就如无数花朵中最为夺目的那一枝。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觉落在她的身上,而人群后方的黑暗中,有一道熟悉的目光,却比任何人的更为明亮灼目。

阿南心有所觉,抬头看向彼方。

跳动的篝火隐约照亮了他的身影,他沐浴着淡淡月华与烁烁火光,银白与金光跳动,映得他颀长身影似幻如真,比梦境还要飘忽。

他凝望着她,目光中满是温柔光彩,微扬的唇角透露出他内心难掩的欢喜。

阿琰……

阿琰?!

阿南扭动的腰肢与招展的手都不觉停顿了下来,错愕的情绪侵占了她的心口,脑中一时只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

他来了。

阿琰真的来了。

就在半刻前,她还信誓旦旦对公子与海客们说,司鹫的伤绝不可能是阿琰下的手,因为他根本就不在这里。

可他却……真的过来了。

重逢的欢喜被错愕冲淡,她一时跳错了拍子,手臂也打到了旁边的一个姑娘。

那个姑娘以为她是不熟悉,笑着将她的手挽住,旁边的姑娘们也纷纷上来,带着她一起旋转招手。

葫芦笙与月琴声音高亢,高台之上重回喧闹欢乐的歌舞。

朱聿恒带着一众侍卫穿过人群,走到台边。墨长泽与诸葛嘉看见他到来,都是错愕不已,忙向土司介绍他。

“这是……我们提督大人。”

土司知道提督是很大的职位了,料定他身份必定非同小可,忙将他迎到主位。

土司夫人带着儿女们给他斟酒劝酒,他不拂好意,略喝了几口,目光却一直在篝火边的阿南身上。

火光耀目,她镀着一层金红色的光彩,在稀薄夜色之中,飞旋的身影在姑娘们中间来去,招手舞蹈,旋转如风。

每次她旋身转头,他便看到她脸上的灿烂火光,她在跳跃着,火光也在她身上跳跃着。

黑夜时而吞噬了她,时而呈现出她,在清晰与模糊中无序切换的身姿,令他胸口沸热。

这段时间疯狂赶路,一直憋在心口的思念,在见到她的这一刻终于喷薄而出,情烈如火,难以抑制。

可她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顿了片刻,便转移开了,若有所思地继续与姑娘们一起舞蹈。

他本以为,她会欢笑着跳下台扑到他身边、跑到他面前惊喜询问,谁知她却是如此冷淡。

而他也没有了将一路上辗转想念了千遍万遍的她紧拥入怀的机会,心口涌动的血潮无从宣泄,唯有紧握拳头压抑自己的冲动。

紧盯着她并不遥远的身影,年少时读过的诗,忽然在此时涌上他的心头。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

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数千年前,那个仰望着宛丘之上起舞神女、心中爱慕而无望的人,如今转换成这与世隔绝的横断山脉之中,遥望着在火光中起舞阿南的他。

纵然他拼尽一切,可她不肯向他奔赴,他这惨淡的人生处境,又要如何实现自己的奢望?

葫芦笙的音色忽然缠绵起来,歌声已变,身边的小伙子们纷纷跑上高台,寻找自己心仪的姑娘共舞,相贴相对,如一双双的飞鸟或游鱼,缱绻相依。

其中,也有几个热情的小伙子,对阿南这个刚刚到来的陌生姑娘大献殷勤,围着她做出邀舞动作。

阿南笑意盈盈,不动声色地避开他们的动作,神色如常。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朱聿恒多心了,总觉得她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朝着自己看来,火光下那目光中似倒映着细微火光。

他凝望着阿南,正在恍惚之际,身后廖素亭却贴近了他,笑着低声问:“殿下,南姑娘在等你吗?”

不知道是不是夜风被火光渲染得太过炽热,朱聿恒只觉自己的面庞在夜色中也有点烧灼般的热烫。

身为皇太孙,他自然不会理会这种荒诞的提议,只淡淡道:“胡闹。”

只是目光不受他的控制,始终要往阿南那边望去。

而台上阿南却已经旋过了身,火光隐藏了她的面容,他再也难以窥见她的神情。

心底升起难言的情愫,他猛然起身,转身便向着后方寨子走去。

寨子中来了这么尊贵的客人,土司夫人亲自带人洒扫,早已清理出了最高的楼阁,将他请入休息。

喧嚣热闹被甩在了脑后,发热的头脑也在逐渐恢复。深山之中昼夜温差巨大,夜风一吹,朱聿恒甚至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他在火塘旁坐下,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捧在手中。

只是,阿南刚刚起舞的身姿似乎还在他的面前旋转,他喝着茶,心下不觉升起一丝懊恼——

就算他陪着阿南在这边跳舞,当着众多下属的面又怎么样?他们顶多在心里笑一笑,又不敢背后作为谈资,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正在心乱如麻,差点要将杯子捏碎之际,忽听背后脚步声响,有人顺着木梯子上来了。

那轻快的脚步与迅捷的起落,不必诸葛嘉在下面提醒,他也知道是阿南。

他没有起身相迎,只抬头望向出现在楼梯口的阿南。

她提着裙摆快步走到他的身边,在火塘旁坐下,问:“怎么啦,是我跳得太难看,把你都吓跑了?”

朱聿恒望着她的面容,心下一时觉得荒诞——他千里迢迢追寻她而来,两人见面后不倾诉别后的一切,却先聊起了这看似无谓的事情。

他声音低喑:“怎么会,你跳得很好。”

“那你怎么不上去,和寨子里的小伙子一起跳呢?”阿南托腮在火光下望着他,问,“是跳舞太难了,你学不会吗?”

朱聿恒望着她眸中波转跳动的火光,没有说话。

见他不回应自己,阿南撑着下巴朝他挑挑眉:“好吧,是我不懂事了,皇太孙殿下重任在肩,就是这么沉稳内敛,不动如山……”

话音未落,她手腕忽然被握住,身子一轻便被拉了起来。

猝不及防间,她脚下一趔趄,朱聿恒已将她的腰肢揽住,让她贴在了自己胸口。

危急之中曾经无数次自然而然做出的动作,在此时却显得过分亲昵,让他们二人的呼吸都显得急促了半分。

他凝视着她,低声道:“我会。”

阿南还不知道他的“我会”是什么意思,听得外面葫芦笙响,姑娘们的歌声越发嘹亮,在夜色中清澈而缠绵。

这听不懂的歌声,带着一种让心口震颤的力量,让他们在欢歌之中,深深凝望着彼此。

就如远处高台上的那些彝族年轻人一般,他们身体轻贴,呼吸相闻,随着那歌声一起,如飞鸟振翅而翔,如游鱼并鳍而曳,在这漆黑的夜色之中,在这无人看见的楼上,在这噼啪的火塘旁边,跳起了外间那些男男女女的舞。

渐渐地,也不知道是谁先绕上了谁的手,谁先贴住了谁的面颊,他们肌肤相贴,紧紧拥抱,再也不让任何一丝风从他们中间穿过。

他们抱得那么紧,呼吸相缠,两鬓厮磨。

情难自禁地,朱聿恒低下头,灼热的唇终于再度攫取到了他渴求了许久的吻,仿佛要弥补分别之后那些长久的空旷与焦灼,思念与疯狂。

他虔诚而贪婪地亲吻着她,身体灼热颤抖,情难自禁地将她抵在柱上,抱着她的手越发收紧,似要将她揉进自己的怀中般用力。

阿南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想将他略微推开一点,却在他热烫紧贴的身体前,失却了所有力气。

感受着阿琰不顾一切的,仿佛明日便要失却了生命的绝望与恣意,她忽然心软了。

想要推开他的双手慢慢垂了下来。她闭上眼睛,任由他亲吻自己,竭尽全力地深入汲取。

直到双足已经撑不住他们的身躯,他抱着她沿着身后的柱子逐渐滑下,两人蜷靠在火塘旁,气息逐渐平缓,缠绵渴求的眷恋未足,都是舍不得放开对方。

阿南气息不匀,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声音也微带喘息:“不是说好了,以后我们只是战友,再也……再也不会……”

然而,她恍惚想起来,刚刚情不自禁的人,不止他一个。

甚至,她的失控情态,也不比阿琰好到哪里去。

朱聿恒没有回答,只收紧了抱着她的双臂。

她也无法再问下去,心头暗暗的激**交织,让她无所适从,一气之下,干脆将面容埋在他的肩头,还恨恨地深吸了几口他身上的香气。

梅花在雪夜中氤氲萦绕的暗香,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你不是政务繁忙,又要照顾你爹吗,怎么还是过来了?”

朱聿恒的手顺着她的手臂滑下,拢住了她的手掌,与她十指交缠:“圣上与我父王的身体都恢复得不错,如今应天那边一切平稳过度,因此我才放心将一切交给他人。”

阿南从他怀中抬起头,斜他一眼:“说真话。”

朱聿恒在她的目光下无奈笑了笑,抬手抚抚她的鬓发,将自己胸前衣襟解开。

塘中火光黯淡,但已足够阿南看到,他的阳维脉殷红血赤,已如其他的血脉一般爆裂。

阿南抚上这条新出现的血痕,手指微颤:“这是……昆仑山阙关联的那一条?”

“是。即使你与我远隔万水千山,它依旧还是发作了。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分开呢?”朱聿恒俯头以唇轻贴她的额头,说道,“再者,我这边已有了关于白玉菩提子的发现,我想尽快与你碰面,让你看一看里面藏的东西。”

阿南精神一振,从他身上撑起身子,抓过那颗白玉菩提子,静听他讲述别后经历。

从李景龙那里得知了道一法师当年的事情后,朱聿恒仔细研究他留下的菩提子,却未有任何发现。

直到某一日风和日丽,他与李景龙前往燕子矶,在道一法师经常盘腿垂钓的那块石头上,查看对面的沙洲。

草鞋洲已经在六十年的江水冲刷下,逐渐变成椭圆。看潮水冲击的角度,千百年后,或许真的会如诸葛嘉所说,成为一个八卦形状。

朝廷派遣的人,已多次在草鞋洲上彻底搜查。祖父虽不允许他接近这阵法以免发生不测,但一应情况都会向他传达,精准无漏。

沙洲上芦苇丛生,每年夏秋潮水涨落时,往往没在水下数尺,因此上面偶尔有零星渔船靠岸,却并无人定居。

而沙洲中间是巨大沼泽,千万年来泥浆积淀无人能入,上面空无一物,绝无设下任何阵法的可能。

朱聿恒捻着白玉菩提子,思索着道一法师为何要经常来此处钓鱼,又为何要说,菩提子中可另辟世界。

想着李景龙说过的,道一法师那次差点将菩提子砸裂的事情,他将菩提子举到眼前,对着面前的沙洲照了照。

依旧是一无所见。

他于是无意识地转动着菩提子,看向四周。

就在映向太阳的那一刻,他手中的菩提子也转到了某一个特定的角度。

一瞬间,整个世界如同苍白阴翳蒙在了他的面前,让他眼中陡然闪过错愕的光芒,捏着菩提子的手也下意识收紧了。

李景龙察觉到他的异常,忙丢下鱼竿惶惑问:“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他怔愣片刻,随即霍然起身准备回城:“不,本王忽然想起一些要紧事情,我得……立即赶回去处理。”

在回去的路上,他的手中,一直握着阿南留给他的“初辟鸿蒙”。

虽然已经残破,但他一直将它贴身藏在袖中。它在这严冬中并不显得冰凉,反而因为带着他的体温而暖暖的。

阿南,他心中坚定不移的定海珠、北极星。

每次遇到艰难困境,他总是期望与她双手相握、后背相抵。哪怕如今她不在身旁,可一想到她,心中总是平添一份坚定与勇气。

阿南,他绝不可以失去她。

就在进入东宫附近街道之时,他看见了从东宫过来的马车,上面坐的人,正是前次替父亲医治的太医。

他放开了初辟鸿蒙,叫住了人,问:“陈太医,太子现下情况如何?”

陈太医看见他,吓得一哆嗦,赶紧垂首答应:“微臣察太子气色渐复,只要安心将养,定能早日大好。”

朱聿恒将他带到旁边无人角落,单刀直入道:“陈太医,你家世代于宫中供职,如今又是南直隶太医院使,本王相信,你不至于藏私。”

陈太医忙垂手道:“是,是,微臣不敢有瞒。”

朱聿恒盯着他,目光犀利:“那么,我父王身体究竟如何?”

陈太医额角出汗,战战兢兢道:“禀太孙殿下,那日太子风眩发作,微臣看太子脉象其实平稳,但……太子妃提醒微臣,是不是痰迷心窍了,微臣才……才敢……”

朱聿恒目光微冷,低低道:“原来如此吗?”

陈太医忙道:“微臣下针时都避开了大穴要穴,只拣了不刺激的小穴位稍加针灸而已。所幸太子吉人天相,当即也便醒来了……”

“好,本王知道了,劳烦陈太医了。”朱聿恒示意侍卫给他赏银,自己则整肃神情,向着东宫而去。

太子与太子妃二十多年夫妻,相濡以沫,感情甚好。

朱聿恒一进东宫,便看见屋前廊下设了软榻,父母相隔半尺坐着。日光斜照在他们身上,他们低低说着话,晒着太阳,融洽从容。

朱聿恒原本躁动的心,也逐渐变得平缓了些。

他接过侍女手中的银托盘,轻手轻脚过去,将金橘与橙子捧到他们面前。

太子妃抬头看见是他,不由得笑了,接过水果给太子递了一份,问:“今日倒是回来得早?”

朱聿恒在他们身旁坐下,示意侍女侍卫们都退下了,然后坦然道:“阿南出发有几日了,孩儿无心政务,实在坐不住,所以和太师去燕子矶钓了一会儿鱼。”

太子与太子妃默然对望一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听他又道:“回来的时候,孩儿遇见了陈太医,他说刚给父王请了脉,恢复很快,因此,孩儿也就放心了。”

太子颔首:“对,父王这两日感觉身上大好,你和你母妃啊,不必再替父王忧心了。”

朱聿恒便道:“既然父王身体已无大碍,那么,孩儿想要立即出发追上阿南,我们一起前往横断山脉破阵。”

太子顿时错愕,太子妃失声道:“聿儿,你简直糊涂!邯王虎视眈眈,你父王身体稍有起色,你便要抛下一切重任,追随那个司南而去?你怎么不想想,你与她在一起,对你只有不利!”

“没有不利了,孩儿身上的昆仑刺已经发作。”他微敛眸光,道,“父王身体已无大碍,邯王那边,圣上也给了孩儿承诺。如今南边的阵法与我息息相关,如何能一力压在阿南肩上?”

“朝廷已经够开恩了,将人马全部交由她一介女海匪指挥,她若有能力,便该自行做好,又何须你陪她冒险?”太子妃一贯沉稳的声音,此时显得又高又尖,显然因儿子的决定而乱了分寸。

“请父王母妃别担心,孩儿身上尚有两条血脉未曾发作,算起来时间充裕,足够我从横断山破阵回转。无论此事成或不成,孩儿定然会尽快破阵,回归父王母妃身边。”

“不……聿儿,不要去!”太子失态地抓紧他的手,不顾一切道,“留下来,留在爹娘身边!你……至少在这最后的时光,待在我们身边……”

太子妃亦是红了眼眶,抬起颤抖的手捂住嘴巴,竭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朱聿恒默然望着他们,道:“父王母妃放心,孩儿之前面对过无数艰难险阻,当时面前一片迷雾,只有我和阿南两人互为依靠,情势远比如今严峻,但,我们都一一破解了困局,安然归来了。孩儿保证,这次我也一定能顺利回转……”

“不够的,两个月时间,不够你从横断山破阵回转的!”太子竭尽全力,死死抓着儿子的手,不肯放开。

他冲口而出的话,却让朱聿恒的脊背微僵,寒意沁了出来。

“父王怎么知道,我只有两个月了?”他反握住父亲的手,定定地凝视着父母,“你们如何知道我只剩了寥寥这点时间……傅准知道,圣上知道,父王母妃,你们也知道?”

太子颤抖着双唇,悲怆道:“是傅准说的,所以,我们才竭力阻止你南下。因为,聿儿,你没时间了,等待你的,只有……”

他声音哽咽,难以吐出后面的话语。

可朱聿恒却清楚地知道,他后面要说的是什么。

所以祖父已经绝望为他营建山陵,父母不惜一切将他留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