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蓬莱此去1

小船一路向西,由秦淮河入应天城。

濛濛烟雨中,六朝金粉地,亭台楼阁晕染出一片金碧颜色。

船只在桃叶渡停靠,看见阿南与朱聿恒从船舱内出来,一直心焦如焚等候在这里的廖素亭和楚元知、金璧儿才松了一口气。

在寒冷中跋涉了一路,二人饥寒交迫,先到旁边酒楼内坐下,点了一桌酒菜充饥。

等缓过一口气来,阿南才有力气去屏风后梳头洗脸。

金璧儿帮她梳着发髻,泪流满面向她致谢。

“哎呀,没事没事,虽然有点波折,但这不是有惊无险嘛。”阿南向来皮厚,一脸潇洒地挥挥手,道,“只要你能明白楚先生的深情厚谊,那就值得了。”

金璧儿含泪点头,而阿南拉着她走到桌边,推她在楚元知身边坐下,说道:“不过,这一趟虽然惊险,但至少我们收获颇丰,顺便也帮你们查明了二十年前那桩旧案的起因。”

楚元知与金璧儿不觉都是错愕,金璧儿更是呼吸都停住了,绷紧了身躯,紧盯着阿南,脸上又是紧张又是惊惧。

阿南抬手按住她的肩,然后问楚元知:“楚先生可知道万象?”

楚元知自然知晓:“我的双手变成如此,便是折在傅阁主的万象之下,自然知道。”

“你二十年前奉拙巧阁之命去取笛子,并在徐州驿站布阵下手,当时我便觉得古怪。笛子是易燃之物,怎么会让你这个离火堂主去取,毕竟你的绝学六极雷一出,笛子不是立马毁了吗?”

被她这话一说,楚元知顿时悚然而惊,二十年来他一直忽略的东西涌上心口:“难道……他们派遣我去,就是为了毁掉笛子?”

“不错,否则以你独步天下的楚家六极雷,葛稚雅北上完婚又绝不可能随身携带硝石炸药,你的六极雷设下后,她的控火术怎能令火势蔓延?”阿南笃定道,“然而,‘万象’控物无形,当时又在仓促之中,只需你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最细微失误,背后人便能让六极雷失控,形成火海!”

楚元知举着自己颤抖的手,放在眼前看了又看,喃喃道:“可……可当时傅阁主年方八岁,应该还未能掌控万象,那在背后控制我的人……”

“那个拙巧阁的代阁主,他对拙巧阁无比熟悉,又与傅准渊源颇深,同样使用万象。我猜想,当年背后出手,改变了你们一生命运的人,应该就是他。”阿南抬手轻按住金璧儿颤抖不已的双肩,低声道,“当时拙巧阁应该是已经有了八个阵法的具体地图,因此要将同样藏有地图的笛子毁去,彻底阻隔其他人寻找的路径。徐州驿站起火,葛稚雅所有陪嫁付之一炬,而你一直未曾回归,他们肯定以为笛子已烧毁在火中,你无法复命才不敢回来。否则,这么重大的东西,怎么可能二十年无人找你追索,任由它埋在你家后院?”

没想到,自己的一生,竟是因此被彻底改变。楚元知张了张口,望向身旁凄然的金璧儿。

而金璧儿抬起手,颤抖地抱住了他的手臂,如大梦初觉般,脱力地靠在了他的肩上。

阿南知道他们此时内心都是惊涛骇浪,肯定需要平静,便示意楚元知扶着金璧儿去休息一下。

等他们起身时,阿南又问:“楚先生,那个代阁主的底细,你可知晓吗?”

楚元知茫然摇头,说道:“不曾,据我所知,除了傅阁主与已故的前任阁主夫妇,无论是拙巧阁还是江湖上,我从未见过其他能掌控万象的人。”

叮嘱阿南先回之前的院子等他后,朱聿恒回东宫换了身衣服,即刻便赶往了宫中。

“白玉菩提子?”

看着朱聿恒出示的这东西,皇帝微皱眉头,若有所思道:“这东西,朕看着怎么有点眼熟?”

“是,孙儿也觉得曾见过,因此找皇爷爷确认。”

“佛门的菩提子,难不成……这是道一法师之物?”皇帝取过菩提子仔细看着,又问,“这东西,你从何而来?”

朱聿恒将经过简略一说,皇帝神情顿沉:“这么说,你终究还是去拙巧阁救司南了?”

朱聿恒心知皇帝必定早已知晓自己一举一动,他也不掩饰,只道:“阿南屡次救我,孙儿不可能坐视她丧生于拙巧阁,因此隐瞒了身份去了。”

“哼,隐瞒身份,你这是表明,自己未曾因公废私?”皇帝看着他的神情,面带隐怒,“聿儿,你身为皇太孙,怎可为一个女人这般不顾一切,以身涉险?更何况,此女还与前朝余孽纠缠不清,关系匪浅,如今更会引动你身上的恶疾!”

朱聿恒早知祖父不喜阿南,此时见他动怒,便立即道:“但阿南此次失陷拙巧阁,亦是为了帮孙儿寻找‘山河社稷图’线索。现下她已经大致查明天雷无妄之阵的所在,或许就在草鞋洲,孙儿正要与她一起去探查。”

听到“草鞋洲”三字,皇帝的眼神顿时一冷。

他虽伤势未愈,但久居上位极具威严,眼中的凛冽让朱聿恒低下了头,不敢妄测。

不用再说什么,也无须看孙子的眼神表情,皇帝便已知晓一切。

他的孙子已经洞悉许多,包括他修改地图,阻挠他探索阵法的事实。

但,他的神情沉了下来,对朱聿恒的口吻却显出了难得的宽和:“草鞋洲那边,朕已经遣人去调查,但,你绝不可接近。”

朱聿恒没有回话,只等待着他的理由。

“你是朕最为珍惜的亲人,朕什么都可以失去,唯有你,绝不可以。”暗夜中,灯光太过明亮,映照得皇帝面容皱纹与鬓边白发越发明显,“其实,傅准早已对朕说过,八个阵法中,其余的都可以凭人力而破,可唯有这个天雷无妄之阵,早背负于你身,一旦发动,等你身边重要的人、重要的事、重要的东西一件件消亡之后,就会轮到你,朕最珍视的孙儿,消失于那个阵法之中……”

二十年天子,他从未显露出如此疲态。可此时昏黄灯光下,他凝望着孙儿的眼中,泛起了朱聿恒不敢直视的水汽。

“聿儿,朕之前,其实并不信这世上会有这般神鬼莫测的阵法,对于傅准的说法也是半信半疑。可如今,一切事实,都清清楚楚摆在了咱们面前……”他用满是皱褶的手紧紧握住朱聿恒,用力的指节几乎泛出青筋来,“从榆木川开始,傅准所有的说法都已成真,宣府那么大的军镇能消失、傅准那么厉害的人能消失,这世上,还有什么不可失去的?”

朱聿恒张了张口,终于还是将自己与阿南猜测的结果说了出来:“孙儿相信,这些都是有人在背后动的手脚,只是……我们尚未找到答案而已。”

“不要去找答案,聿儿,不要再接近那些会吞噬掉你、你父皇母妃、还有皇爷爷最珍视东西的阵法!朕已经如此,再也经不起折腾,不愿眼睁睁看你一步步踏进那无底深渊了……”

朱聿恒心口涌上绝望的悲楚,祖父在他面前显露的,已是近乎哀求的神情。

他咬住下唇,竭力调息心口紊乱,许久才点了一点头,应道:“是,请皇爷爷多派遣人手,帮孙儿探索草鞋洲。”

见他应允,皇帝才略略放心。

高壑端上药汤,朱聿恒亲手伺候皇帝用完,皇帝漱口净面,抬手向他,说道:“聿儿,时候不早了,你陪朕歇息吧……江南阴湿,加上伤势未愈,朕最近啊,真是频频噩梦,夜夜难眠。”

朱聿恒道:“许是太久没回南方,皇爷爷不适应这边气候了,孙儿伺候皇爷爷安睡了再走。”

“孤家寡人这么些年,除了聿儿你之外,朕也真不知道谁能让朕安心酣睡了。”皇帝拍着他的手,感叹道。

朱聿恒陪着他在内殿睡下,放下帐幔垂手要退出之际,却听得九龙云纹帐内传来祖父模糊的声音:“聿儿,寒夜冻雨,今夜便别回去了,在外间歇了吧。”

朱聿恒目光扫向外面。殿外是绵绵细雨,宫灯映照下的雨丝如一根根银针,在暗夜中细细密密地亮起又熄灭。

见高壑已经在铺设前榻,他便恭谨地应了,向着外面的廖素亭使了个眼色,说道:“素亭,你去东宫向太子、太子妃殿下回一声,我今夜留宿宫中。”

廖素亭应了,披上油绢衣快步离去。

阿南之前住过的院子,就在东宫不远处。

知道阿琰去了宫中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阿南下船后在桃叶渡寻了点吃的,又去成衣铺挑了件厚实的青蓝斗篷抵御寒雨,撑着伞慢悠悠一路晃回去。

冬日天色暗得早,加上又是阴雨天,晚饭时间未过,已是上灯时节。

阿南走过大街,拐入一条寂寥小巷,一个人撑伞慢行。

雨点唰唰的声响中,忽然夹杂了几丝破空的尖锐声音,直冲她的后脑而来。

阿南反应机敏,手中的伞倾斜着一旋,于水花飞转间挡住了后方袭来的刀刃,但竹制的伞骨也被削断,半把伞塌了下去。

后方的利刃不肯罢休,被伞骨挡了一把之后,改换来势,变招为斜斜上掠,直砍她的心口。

阿南手中的伞猛然合拢,顺着刀刃划上去,绘着鲜艳花鸟的油纸伞面飞崩散落,顿时缠上了后方的刀口,随即,她手腕下沉,油纸绞缠住刀身,随着破伞旋转之际,水珠飞溅,那柄堪堪递到她胸前的刀也“当啷”落地。

对方没料到自己的武器会在一个照面间便被缴了,饶是他变招极快,一个矮身便要重新去捡起,阿南却比他更快,足跟劈下,毫不留情将他的手踩在了地上,随即足尖一勾一转,他整个人便被带着往前滑趴,结结实实地被阿南踩在了脚下。

流光飞转,勾住地上的刀子飞回,阿南一把抓住刀柄,抵在他的胸前,抬眼看向后方的人。

巷子两头,已经被两群蒙面持刀的人包围,将她堵截于高墙之中。

寒雨纷落,天地一片迷蒙,只有纵横的刀丛闪烁着刺目亮光。

阿南冷笑一声,不以为意地拿刀背拍了拍被自己制住的蒙面人:“你们讲不讲理呀,一群全副武装的大男人,联手欺负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姑娘家?”

口中说着自己是手无寸铁的姑娘家,可她空手夺白刃的利落模样,早已让众人噤若寒蝉,一时都不敢近身。

阿南一声冷笑,横过刀尖抵在蒙面人胸前,喝道:“让开!”

面前众人迟疑了一下,手中刀尖却都不曾收回,显然,他们接到的任务,比她手中人的性命更重要。

正在僵持间,身后传来马蹄声,一队人马自街边行来,有人厉喝:“宵禁将至,何人聚集于此?”

见来人不少,一众蒙面人正在迟疑中,却见当首之人已纵马而来,正是神机营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诸葛提督。

身后廖素亭探头一看,当场捋袖子:“南姑娘,这是哪来的宵小之辈?让兄弟们替你收拾!”

一见官府的人到来,那群人立即转身奔逃。阿南将挟持的那个人一脚踹开,摆摆手对诸葛嘉道:“这雨夹雪的鬼天气,打什么打,回家钻被窝不暖和吗?”

等人跑光了,阿南看向诸葛嘉身后:“殿下呢?”

廖素亭道:“殿下今晚宿在宫中,让我们先回来休息,顺便也告诉南姑娘一声。”

“唔,辛苦了。”阿南扫了迅速撤退的那群蒙面人一眼,询问地看向诸葛嘉。

诸葛嘉假作不知,抬头望天。

而廖素亭则道:“走吧,南姑娘,今晚我定会守护好你所住的院子,绝不会让任何人进入打扰你休息。”

言犹在耳,结果不到一个时辰,廖素亭就打脸了。

大冷天泡了个热水澡后,阿南舒舒服服地蜷在**保养自己的臂环,调整好流光与丝网的精度。

就在她安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时,后院门忽然被人推开,随即一行脚步声传来,听来都穿着防水的皮靴钉鞋,整齐有序,即使在雨中行来,也丝毫不见杂乱。

阿南抬眼看见从窗棂间透进来的灯光,一排高挑的牛皮大灯,照得后院通明一片。

须臾,有人踏着灯光而来,走到了她的门前。

雨声中一片寂静,这么多人,连一声咳嗽与粗重呼吸都不曾发出。只有一个老嬷嬷抬手敲门,替主人发声:“南姑娘,我家主人相请一见。”

阿南将臂环调试好,跳下床来穿好衣服。

这么大的排场,这么严整的秩序,连诸葛嘉都不敢作声,在应天城中,除了那家人怕是没有别的了。

开门一看,果然不出所料,黄罗大伞下端正立于她面前的人,正是太子妃殿下。

“见过太子妃殿下。”阿南向她行了一礼,抬眼见不大的后院被随行的人挤得满满当当的,便朝她一笑道,“殿下但有吩咐,尽可唤我过去,何必亲自冒雨来访?”

“当日行宫一别,颇为想念。今日得空,特来寻访姑娘。”太子妃目光落在阿南身后的房间内,笑问,“姑娘房内可方便?”

阿南侧身延请她入内,身后的侍女们捧着交椅熏香茶点入内,等太子妃安坐于熏香旁,端茶轻啜,侍女们才捧上一堆锦盒,搁在桌上,然后一一退下。

阿南在她对面坐下,心道,太子妃排场还挺大的,相比之下阿琰就随便多了,甚至还在她的小杂院中当过家奴——虽然那一夜四周街巷所有人家都被清空了。

太子妃端着茶,徐徐开口道:“听说南姑娘刚刚受惊了,因此本宫给你带了些参茸鲍翅,另外还有珍珠粉与金玉,都是可以安气宁神的东西,南姑娘尽管用。”

阿南随意道:“这也不算什么,我是风浪里长大的人,打打杀杀都是家常便饭,有劳殿下挂心了。”

太子妃微笑颔首,目光落在她臂环的珠子上,想起儿子在众多珠玉中唯独取走这一颗时的情形,轻轻一叹开了口:“南姑娘,太子殿下曾因聿儿身上的怪病召见过傅准。听说你之前在江湖上的名号是三千阶,可惜如今不仅滑落,身上的伤口中,还埋着六处隐患?”

“是。”阿南没料到她居然知道此事,挑了挑眉,“殿下既然知道了这些,想必也知晓,这雷火与‘山河社稷图’有关,我与皇太孙如今,是同命相连了。”

“我与太子对江湖中的机巧并不知晓,只听傅阁主说,他们拙巧阁有早年留下的一套玉刺,他当时并不知道与‘山河社稷图’有关,因此拿来用在了你的身上,谁知这套玉刺竟是子母玉中的影刺,可以连通‘山河社稷图’,因此……”

阿南朝她笑了笑:“难道他的意思是,我和皇太孙伤病连通,只是他无心之下的巧合?”

“傅准确是这般说的。只是太子殿下并不了解这些,因此只草草问过,并未深入询问。可惜如今傅准消失了踪迹,纵想要追问,也已经不知从何问起了。”太子妃面露不忍之色,怜惜地望着她,“南姑娘年纪轻轻,又如此惊才绝艳,本宫与聿儿一般,都舍不得你出事……”

阿南端坐不住,靠在了椅背上,找了个略微舒适些的姿势:“太子妃殿下无须担心,我是风浪里长大的人,随时随地面对不测,日日夜夜都在冒险,早已是家常便饭。更何况傅准都失踪了,谁能控制我、控制我身上的影刺?”

见她神情轻松,太子妃这见惯了大世面的人,一时也不知如何回应:“性命攸关之事,南姑娘如何能这般冒险?”

阿南托腮望着她,灯光下她的身躯软在椅中,眼睛却亮得像猫一样:“不过太子妃殿下的意思,阿南明白了。皇太孙如今身陷危局,而我也被牵扯其中,性命堪忧,所以我应当竭力去破阵,及早自救。”

“确是如此,”太子妃见阿南无法被自己左右,便也坦诚道,“但陛下的意思,为防万一,我们会让聿儿妥善留在应天,以免太过接近你与阵法,导致他身上的‘山河社稷图’被引动。毕竟,只要聿儿不接近阵法与你,他身上的毒刺未必会受到应声发作,那么,他的经脉,或许也如前人那般能保全,他面临的天雷无妄之阵,或许也不会发动。”

阿南笑了笑:“若是我不肯去呢?”

“你会去的,毕竟,这也是关系你一生的大事。”太子妃在缭绕香烟中轻啜着茶水,柔声道,“这已经是我与太子商议的,唯一能帮你的方法了。若是换了别人——你知道,他对聿儿的珍视胜过一切——到时候他对你的处置方法,绝不是如我们这般可以妥协委婉的。”

阿南自然知道他所说的是谁,不出意料的话,今晚伏击她的人,也必定是来自于他。

可惜,他们不知道的是,她与阿琰之间早已说开,如今说好了,只是为了共同的威胁而相互合作而已。

但阿南也不对太子妃说破,只抚摩着臂环上的珍珠,微笑道:“我肯定怕死,也肯定会南下去横断山脉走一遭。只是皇太孙会不会也一同前往,这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了。”

“他会留下的。”太子妃说着,又轻拍阿南的手,感慨道,“我知道你是个仗义又重情的姑娘,放心吧南姑娘,我们会以你为首组建一支最为适合横断山的队伍,一切听命于你。我、东宫、朝廷都将最大的信赖交托于你,望你不要辜负自己,辜负聿儿,辜负西南百姓!”

日光穿破云层,照彻九重宫阙。

有孙儿陪在身边,皇帝一夜睡得安好。朱聿恒起身后,见祖父尚在安睡中,便走到殿外活动身体,纵目望去——

应天皇宫大殿在二十年前的动乱中焚毁,而皇帝登基后便去了顺天,未曾命人修缮,因此至今站在高处望去,宫城最中心还是一片废墟。

与顺天被焚毁的三大殿一般,白玉台阶上,是化为焦土的巨大殿基,在冬日淡薄的日光下越显萧瑟。

望着这繁华极盛中显得格外刺目的废墟,朱聿恒忽然想,突变那一夜,竺星河特地潜入宫中,或许就是为了观看那场大火,与二十年前一样,燃烧在宫阙中,洗雪他的仇恨吧……

若不是他一箭射去,阿南的蜻蜓因此遗落,或许,两人会就此在护城河畔擦肩而过,这一生永远都不会发生交集。

正在他沉吟感怀之际,却听旁边传来一声高呼:“父皇!儿臣来迟了!儿臣悔恨!”

他转头一看,走廊那边疾步奔来、口中大喊的,正是受诏来到应天共度年节的二叔邯王。

“儿臣恨不得替父皇受此伤痛!但凡儿臣在您身边,必定誓护父皇周全,绝不让龙体受损!”

他跪伏在殿外,大声疾呼,周围谁听不出来,这是意指此次随同出行的朱聿恒等护佑圣驾不力了。

殿内皇帝没有理会,只有高壑于片刻后奔出,轻声道:“邯王殿下,陛下尚未起身,让您小声着些。”

邯王悻悻站起身,看了旁边的朱聿恒一眼。

“大侄儿,自上次渤海一别,你气色可差多了啊。”邯王打量着他,啧啧道,“我看你上次劫走那个海客女匪时挺威风的,如今她上哪儿去了?圣上知道你私藏女匪的事儿吗?”

朱聿恒不动声色道:“女海匪之事,圣上一清二楚,不劳皇叔挂心。倒是您与青莲宗的瓜葛,还需向圣上交代清楚吧。”

邯王性情暴躁,不顾周身许多侍卫,顿时嚷了出来:“你这话什么意思?本王上次千里迢迢赶赴山东,若不是你在渤海上帮助那个女匪,本王早已将青莲宗及其同伙一网打尽了!”

“这话本该侄儿对皇叔你说才对。”朱聿恒冷冷道,“朝廷在山东早已妥善布局,青莲宗本该被连根拔起,可因为皇叔您在其中横插一脚,导致对方断臂求生,残余势力逃窜西北,否则,此次西巡不至于有如此险情!”

“你……明明是你在那边部署不利,本王看你们不成事,好心过来相帮,你反倒把剿匪不力的罪名推到本王头上?”邯王性情一贯急躁,立马嚷嚷起来,惹得周围侍卫太监们纷纷侧目。

“二皇叔这数月来,行为失当了。擅自插手东宫之事,是为妄议储君;兴兵而至应天,是为直指南直隶;率兵至渤海而扰乱围剿青莲宗大计,是为逆乱朝纲。”朱聿恒声音低沉,顿显邯王色厉内荏,“圣上之前忙于西巡大事,未加以追究,如今二皇叔还是恭聆圣上教诲,好好想想自己之后该如何循规蹈矩、安分守己吧!”

邯王听着一哆嗦,正在揣测这是否为皇帝意思,里面传来皇帝起床动静,高壑传旨令二人入内。

皇帝一壁在宫女太监的服侍下洗漱更衣,一壁问起邯王封地上的税赋之事。

朱聿恒一眼便指出问题的数据,经过工部这几日反复核算,其间漏洞彰显,邯王哪里答得出来,忙跪下怒道:“定是我手下那些人干的混账事,父皇放心,待儿臣回去后,一定将他们从重处罚,绝不放过一个!”

皇帝看他这模样,心下烦怒,正要开口训斥,头颈伤处忽然一阵晕眩传来,顿时喉口窒住,跌坐下来。

朱聿恒眼疾手快,立即将他搀扶住,吩咐传召太医,一边抬手帮祖父按摩舒缓脖颈,让他缓过气来。

邯王忙赶上前,一边抓着皇帝的手,一边痛哭道:“父皇,但凡那日儿臣在您身边,您龙体如何会受这般损伤啊……”

“行了……此次大军遭遇之凶险,不是你想舍身相护便能成的。若不是聿儿舍命相护,朕怕是已遭不测了!”皇帝缓过一口气,厌烦地挥手,“别在这大声嚷嚷,听得朕头痛。滚出去好好查查你封地的钱粮,给不了朕解释,年后顺陵大祭你也别来了!”

邯王灰溜溜地出城。他这次带的人虽然不少,但藩王军队自然无法入城,只能驻扎在郊外。

王府一干人听他将事情一说,个个都吓破了胆。

“王爷,这么多年来,咱们一直都是这么办的,如今一下子要弥补历年亏空,这……这如何能补得上啊?”

邯王抄起桌上的杯子掼到地上,怒道:“本王不信!不过是避了些赋税而已,父皇何等人物,之前能全不知晓?朝廷一向睁一眼闭一眼,如今怎么要对我下手了?”

长史面如土色,附到他耳边低声道:“王爷,您此次进宫,看圣上龙体如何?”

“圣上他……”邯王想到皇帝撅倒的模样,神情不定。

长史察言观色,知晓皇帝定然是不好了。他将众人屏退,悄声问:“王爷可还记得,当年兰玉的下场吗?”

这一桩大案,谁能不记得?

太祖知晓自己天年不久,而朝中大将兰玉功高权重,因担心弱主受强臣所压,太祖皇帝晚年大肆屠戮兰玉及朋党一万五千人,将其势力连根拔起,替幼主铺好道路,才安心离去。

邯王悚然惊怒,一掌重击于桌上:“这么说,他开始替心爱的孙子铺路了,而本王如今便是他们最大的阻碍!”

长史忙拉住他,示意不可轻举妄动,又道:“王爷无须太过担心,太子仁厚,未必如此……”

“哼,当年的简文小儿,不也号称仁厚吗?”邯王想到皇帝发病时那岌岌可危的模样,越想越觉可怖,问,“荥国公呢?本王要找他好好了解下当时父皇受伤时的情形!”

荥国公护送邯王至应天后,便趁着雨雪稍停的间隙,改换了衣衫,前往城郊荒原。

郊外阔朗处,袁才人的墓园造得十分气派,显然太子对她的身后事还是上心了。

邯王来到墓前时,却见墓前不仅有荥国公,还有一个身着浅碧衣衫的姑娘,虽然打扮简素,却越显清丽绝伦,风姿绰约,十足从诗词中走出来的江南美人。

虽然气急败坏心绪难安,邯王还是难免多看了她几眼:“岳丈大人,这位是?”

荥国公神情复杂,道:“我过来时,这位姑娘正巧来祭拜袁才人。”

美人儿也不慌乱,朝他盈盈施了一礼:“见过邯王殿下。”

荥国公抬手,让所有人退离墓园,问她:“你说,当日袁才人身遭不幸时,你正在她身旁,目睹了一切?”

听闻是自己上次兴师问罪过的东宫之事,邯王也来了兴趣:“本王听说,袁才人死于潜入行宫的青莲宗刺客之手,只是真凶遁逃后至今未缉捕归案,你当日既然在旁边,可见到了真凶?”

她抬头望着他们,泫然欲泣,道:“实不相瞒,小女子方碧眠,便是当日潜入行宫的那个青莲宗刺客。”

两人顿时错愕,荥国公正要大喝来人,将她拿下,却听她又道:“但,袁才人并不是丧生于小女子之手,那是太子与太子妃所为,然后推到我的身上而已。”

邯王精神一振,面露惊喜之色。

荥国公暴怒,喝道:“大胆,杀人凶手还敢颠倒黑白,胡言乱语!”

“国公明鉴,若小女子真是杀人凶手,又如何会千方百计打听得国公行踪,候您来此祭奠时,舍命相告实情呢?”

荥国公脸上阴晴不定,旁边邯王则迫不及待问:“你说是太子和太子妃杀害了袁才人,可有证据?”

“王爷与国公可以略加追索,谁能从袁才人之死中获利?”方碧眠并不明说,只低低反问,“比如说,袁才人来了之后,东宫后院的势力,有何变化?”

荥国公冷冷道:“我儿寄信回来时常有提及,太子妃对她一向关照有加,你不必挑拨离间!”

“既然她常有寄信之举,那么,国公可曾注意过其中的内容?比如说,里面是否有提及太子、太孙的内容?”

“我儿一贯识大体,如何会将这些机密之事传播于外?”

方碧眠轻声细语道:“国公爷息怒,焉知这些机密,在外人看来,只不过是些极为平常的小事?袁才人本着为太子及东宫排忧解难的想法,会不会无意间泄露了一些自己认为并无关紧要,可其实却是动摇东宫根本的东西呢?”

荥国公正要呵斥,但忽然之间,他的脑中闪过一件事,猛然间如遭雷殛,顿时脸色大变。

旁边邯王一见他此种脸色,心中大喜过望,立即喝道:“你究竟知道何种内情,赶快从实招来!若真能揭发东宫黑幕,相信也可告慰袁才人在天之灵。届时本王与荥国公,定然重重赏你!”

方碧眠见他如此迫不及待,满意地垂首敛衽,道:“王爷不必急躁,小女子此来,一来是解释自己的清白,二来是不忍国公爷被蒙在鼓中,三来……我这边有人想要与王爷、国公见一面,共商大事。”

邯王抱臂看着她,脸色沉了下来:“本王身份贵重,岂是你们这些逆乱匪徒想见便能见的?”

“世间种种,历来不过成王败寇。小女子听说,圣上伤病之后性情越发酷烈,如今还查到王爷藩属之地的钱粮上了……”

她曼声轻语,而邯王却只觉背后冷汗连同寒毛一起竖了起来:“你……你们在朝中也安插了眼线?”

“此事何须安插眼线,自是理所当然之事。”旁边传来一道声音,清朗有力,有股令人下意识倾听的力量。

“当今皇帝自己便是王爷造反登基的,如今太子太孙都身存危难,岌岌可危,他又怎会允许旧事重演,留下您这样一个手握兵权的强悍王爷呢?”

听到如此大逆不道之话,邯王与荥国公都是大惊失色,回头一看,一个丰朗俊雅的白衣公子与另一个面色僵硬的青衣人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墓园之中。

他们身法太过惊人,外面众人竟全无察觉。

二人正在惊愕之中,白衣公子朝他们一拱手,道:“在下竺星河,来找二位谈一桩合伙大买卖。”

荥国公目光一凛,脱口而出:“你便是当日伤了圣上与太孙的那个刺客?!”

邯王顿时抬手去摸腰间佩剑:“乱臣贼子竟敢现身,本王今日非斩杀了你……”

“邯王殿下,不,阿煦。”那站在竺星河身侧的青衣人神情僵硬,应该是戴了人皮面具,声音却比脸色随意多了,“还有袁岫袁国公,一别数年,怎么都不认识我了?”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邯王与荥国公立时怔住,再看他松竹般苍瘦的身躯在风中挺拔伫立,记忆中那熟悉又可畏的身影瞬间重现。

不可遏制地,邯王呼吸粗重起来:“你……你是……”

眼看这边就要有一场改天换地的商谋,方碧眠朝他们施了一礼,快步退出。

墓园在郊外山中,面前只有两条僻静道路在野树间延伸。

旷野风大,随同他们前来的海客与青莲宗一干人都静静候在风中,等待竺星河代表海客与青莲宗谈判完成。

虽然局势艰难,但他们都相信,只要是竺星河与那人出面办的事,就没有不成功的。

唐月娘见方碧眠紧张得身体微颤,便抬手挽住她的手臂,将她带到背风处,抚慰道:“你也是见过不少大场面的人,如何这等紧张?”

“毕竟,这是咱们能抓住的,最后一线希望了……”方碧眠抱住唐月娘的手臂,颤声问,“阿娘,你说咱们这回……能有机会东山再起吗?”

“碧眠,你还年轻,未曾见过世事起落。一切都是命运使然,我们只能作出当下最好的选择,无论如何,最终青莲老母自会替咱们成就。”唐月娘拍着她的手,轻声道,“当日咱们刺杀狗皇帝,我被司南困于月牙泉下,冻得身体大损,怕是已无法继续撑起宗内大事了。如今朝廷剿杀甚急,宗中兄弟四散,咱们只能借助海客之力,不惜一切将青莲宗延续下去……”

方碧眠郑重道:“阿娘放心,我一定尽心跟随竺公子。”

“傻孩子,竺公子身份非同寻常,而咱们是朝廷通缉的乱匪,哪有资本与他并行?”唐月娘轻抚她的鬓发,道,“但碧眠,你不一样。你出身忠良名门,若是青莲宗由你率领,到时你与他结了婚姻,才足以让竺星河接纳兄弟们,走出青莲宗的生路!”

方碧眠转头看向墓园,可面前的荆棘野树挡住了她的视野,她怎么望得到竺星河的身影?

她茫然摇头,惶惑低声道:“可是阿娘,竺公子他……对他而言,我们这种出身低贱的人——孤女阿南、教坊出身的我,都是一样的……他可能对我们包容,待我们和善,但我们怎么能配得上他,他、他是要履至尊而踏六合的人……”

“你不是教坊孤女,你是方汝萧后人,以后更会是青莲宗主。你的身份,足以让跟随他的老人们乐意接受,青莲宗也会成为他背后的一大助力。”唐月娘郑重问她,“你实话告诉阿娘,你可喜欢他?”

方碧眠垂下眼,不知是因为野风还是因其他,眼圈通红:“是,阿娘,我是很喜欢公子的,不是把他当成一个男人来喜欢,而是将他当成了我的命运、我的皈依……我的祖父死得那般凄惨,我全家覆灭,只有公子重新登位,我家人的污名才能洗刷,我才能脱离污浊的教坊出身,才能让所有人看到,我是高贵的方家后人,我不是卑微低贱的教坊女……我的祖父是忠臣义子,他应该受万千后人景仰,他不应该是那般下场!”

“我知道,我知道……”唐月娘紧搂她的肩,叹息道,“而且,不仅仅为了你们方家,也只有你和竺星河在一起了,才有机会带领青莲宗走向更好的处境,你得扛着兄弟们的生路走下去,明白吗?”

方碧眠喉口哽咽,郑重点头。

前方等候的海客们起身,迎向墓园中出来的人。

竺星河虽不动声色,但看他的步履身形,应当是已经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结果。

唐月娘拉着方碧眠,声音已恢复如常:“走,咱们也得与竺公子将此事谈定下来了。”

大局既定,被朝廷追剿多日的众人也都轻松起来。

简单布置安排接下来的事务,竺星河见唐月娘走来,便朝她点头示意:“宗主有何要事?”

“是一桩好事,公子今日或能喜事成双。”唐月娘笑得和煦,对他恭贺道,“这些年公子纵横四海,干下了轰轰烈烈的大事,也铺开了好大的摊子,但,一人奔波劳累毕竟不是办法,若能有个贤内助,相信兄弟们或许会更放心吧。”

竺星河常年被身边老人们催促,此时一看她脸上的笑意,便知晓了来历:“天下未定,谈何成家?”

“所谓成家立业,安顿好了后方,才能心无旁骛干大事。”唐月娘转头望着方碧眠俏立于寒风中的身影,叹道,“碧眠这孩子,出身名门之后,七八岁上失恃后加入我宗,实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好孩子。若论出身,方姑娘祖父是名闻天下的死节忠臣,他的后人若也能为公子尽绵薄之力,也算是对大伙儿的慰藉吧,公子觉得呢?”

唐月娘继续道:“论起外貌呢,碧眠这身段容貌、这才情性格,从江南到江北,公子可曾见过比她更为出色的人吗?”

“方姑娘的相貌才华,自是人间第一流。”竺星河轻描淡写道。

只是,他的眼前忽然闪过了另一条身影。

那个人啊……在灼热海风中乘风破浪,看见他的时候总是放肆地大力挥手,笑着奔来,一个女子却活得比男人还要肆意……

与方碧眠相比,何异于天上地下。

可在这个时刻,听着唐月娘的话,不知为何,他心中涌起的,全是她的身影。

唐月娘又道:“再者,我已决定将青莲宗交予碧眠手中。以后还望公子与碧眠相互扶持,青莲宗和海客亲上加亲……”

“如此看来,我若与方姑娘在一起,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局面?”

听他这般说,唐月娘也笑了,道:“若公子不反对的话,咱们今日便将桩婚事说定吧,公子意下如何?”

竺星河的神情却依旧是淡淡的,说道:“婚姻大事,哪能草率,我会与身边老人们商量的,看看大家意下如何。”

唐月娘微一皱眉,问:“竺公子,可是我们碧眠有什么地方让你不满意吗?”

竺星河道:“碧眠姑娘自然是极好的,相信老人们亦不会反对。”

他这态度,既不推拒亦不热切,唐月娘心底“咯噔”一下,还待说什么,却听竺星河又道:“放心,无论方姑娘以后是什么名分,都不影响你我双方合作的诚意。”

说到此处,他转过了河道,才发现方碧眠不知何时已到了后面,一双明眸水盈盈地望着他,里面满是期待与羞怯。

他顿了一顿,但最终,只朝她点了一下头,大步离去。

唐月娘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背影,一言不发。

而方碧眠一向柔婉的声音也沉了下去:“阿娘,他心底,已经有人了。”

“是那个司南?”

见方碧眠点头,唐月娘冷哼一声,抚着她的背道:“别担心,如今局势,司南怎么可能还回得来?阿娘相信,无论他给你什么名分,以你的能力,最终定能成为他最重要的人。”

时值中午,雨下得越发大了,应天城笼罩在一片晦暗中。

冷雨如箭,却挡不住朱聿恒前进的疾步。马车从宫城驶到东宫,刚停在门口,他便跳下车向内走去。

朱聿恒大步向内,身后瀚泓替他撑着黄罗伞,一路小跑。

顺着风雨连廊绕过后方正殿,朱聿恒问上来迎接的东宫詹事:“太子殿下如何?”

“殿下正在松华堂小憩。今日早间殿下起身,处理了几桩政务后,忽然风眩发作,如今太医已来请过脉,说是……”

见他语带迟疑,不敢开口,朱聿恒心知必定是出了大事,当下更加快了脚步,直向后堂而去。

朱聿恒大步走到廊下,正要进门之际,却见父亲正躺在榻上,手中持着折子,而母亲站在榻前,抬手夺去他手里的折子,并将他枕边的一大摞全都一起搬起来,重新放回到书案上去,语带愠怒道:“叫你好生休息、好生休息,你又不听了!你这般硬撑着,不肯善待自己,如何能把身体将养回来!”

太子个性向来温和,对太子妃又一贯敬爱,抬手捞了几回要抓回折子,但见拦不住她,也只能虚弱低声道:“聿儿就要南下了,这几日他四处奔波,多少事情全都压在他一人身上,又要顾朝廷,又要顾咱们,如此沉重的负担,我这个当爹的看着,怎能不心疼儿子啊……”

太子妃默然坐在榻前,抬手握住太子浮肿的手,声音也带上了哽咽:“可这也没办法,天下之大,除了他之外,又有谁能替你分忧呢?”

“所以,我也想尽量让聿儿的担子能减轻点,至少,不要阻碍他去横断山……”太子抚着胸口,低低问,“邯王那边,情况如何?”

“还能如何?一贯虎视眈眈,如今你风眩倒下,他必定兴风作浪。”太子妃说着,叹了口气,道,“如今东宫内外交困,你不好生关爱自身,如何能挨得过这重重难关?”

“挨不过也要挨啊,咱们做爹娘的,还能阻拦聿儿吗?毕竟这也关乎他的生死。”太子声音虚弱却坚定,握着太子妃的手道,“唉,这二十年来,咱们不容易,聿儿也不容易,就让他忙自己的事情去吧,应天这边,咱们拼了一切,替他扛下便是。”

太子妃抚着他的胸替他顺气,正在叹息间,忽然神情大变,抚胸的手加急,对外大喊:“来人,快召太医!”

听太子妃声音都变了,外面太监宫女急急应了,赶去找太医。

朱聿恒立即抬脚进内,太子妃正抱着太子顺气,他一个箭步上前将父亲扶起,见他被痰迷了心窍,眼神发直,意识正在恍惚间。

“聿儿,这……”一贯冷静的太子妃此时也乱了方寸,看见儿子进来,眼泪也不由得流了下来。

朱聿恒将父亲抱到**平卧,松开他的腰带衣领。

太医片刻赶到,稍一把脉,脸色立即大变,道:“病势有些急了,若是二位殿下许可,老臣这便为太子殿下施针,只是……”

只是,针灸毕竟是伤及贵人身体之事,他一时不敢决定。

太子妃叹道:“既然事情紧急,那么你便动针吧,只是务必要多加谨慎,切勿损害了太子圣体!”

太医忙不迭答应,取出随身的艾草及银针,替太子施针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