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死生契阔2

日光穿透阴霾云层,一缕缕直刺海岛,场上战局已到了尾声。

身后是捂着伤口呻吟的拙巧阁弟子,而朱聿恒紧拥着怀中阿南,斜持长棍立于冬日海风之中。

黑衣猎猎,溅在上面的鲜血已被水浪洗去,几乎显不出痕迹,唯有泉边零落的梅花沾在他的湿衣上,显出几点艳红肃杀。

阿南偎依在他的怀中,眼前忽如幻觉般,闪过楚元知将金璧儿的身躯推出铁闸时的情形。

她那时心中曾想,金姐姐真是不明智。

楚先生愿意为她豁命,拼死也要用自己的身躯为她换取生机,可她与丈夫二十年相依,却还执着地追究当年的事情,始终打不开心结——

而她呢?

一路与阿琰行来,他们二人出生入死、互相救助何止一次两次。

阿琰骗了她也好、伤过她也好,这世上,言语可以欺瞒、可能违心,可为她豁出性命的人,只此一个。

若阿琰真的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做了一切,那么,他又何必无数次将性命交托于她手上,何必一再为了她而义无反顾在绝境中抛弃生机,一再置生死于度外呢?

她颤抖着,深深吸气,又长长吐出,将胸臆中所有郁结的气息涤**殆尽。

她紧紧地抱住了阿琰,放任自己虚脱的身体倚靠在他的身上,汲取他那端传来的体温,与他在这冰冷战场之中,为彼此增添唯一的暖意。

朱聿恒收紧了手臂将她揽紧,握住手中染血长棍,目光冷冷地在周围众人的脸上扫了一圈。

无论是拙巧阁的弟子,还是前来观礼的江湖高手,众人看着这对紧拥在一起的男女,无不魂飞魄散,哪敢再度上前。

朱聿恒不再迟疑,拥紧了阿南,带着她从流泉竹桥上一跃而下,踏在了下方的屋檐之上。

他没控制力道,加上携带着阿南,身体确实沉重,踏得飞翘檐角顿时断裂,无数碎瓦片簌簌落掉,轧轧倾倒。

在砖块掉落声中,他冷冷地瞥了那个刚被弟子们扶起的青衣人一眼,带着阿南再度向下飞掠,落在垂柳枯枝的堤岸之上,一路行去。

守卫的弟子们心知阻拦不住这对煞星,不敢出声也不敢上前。

三关已破,青衣人明知呼喝弟子上前也只是白白送死,因此虽然恼怒愤恨,但终究只冷哼一声,无话可说。

在岛上众人的胆寒注目之下,朱聿恒与阿南一步步走向码头。

就在走过青衣人身旁时,阿南忽然转头,声音低哑地问:“真相呢?”

青衣人狼狈不堪,神情却依旧僵直古怪,想必是戴了拙巧阁的面具:“什么真相?”

“你设计骗楚元知夫人过来时,说她来了这里,便能知道当年是谁让六极雷失控,害她父母去世的真相。”

“哼……”青衣人不耐烦地一挥手,阴沉道,“自然是他自己学艺不精,还能是什么!”

他这一挥手,阿南却一眼便看见了他指尖上的微光,心中一闪念,顿时脱口而出:“是你!”

“莫名其妙!”青衣人目光一凛,冷冷道,“再不走,休怪我手下无情!”

朱聿恒垂眼看向阿南,发现阿南面露确定神情,却并不多言,只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尽快离开。

走上码头,阿南随意指了一艘快船,朱聿恒扶她上船,扯开风帆冲出枯黄的芦苇丛,顺着长江扬长而去。

小船驶离了码头,逆流向着应天而去。

一路青山隔江相对,江南草木经冬不凋,满目苍绿之中偶有一两棵钓樟喷薄出整树淡黄花朵,蒙在冬日冻雨之中,明艳亮眼。

江上寒风呼啸,船头风雨交加。

斜侵的雨丝让阿南鬓发与睫毛上尽是晶亮水珠,湿透的身躯瑟瑟发抖,朱聿恒便拉住她的手进了船舱。

阿南身上的黑烟曼陀罗尚未消退,倚在舱壁虚弱无力。

烟雨水波隐约照在他们中间,朱聿恒抬手拂去阿南面容上濡湿的发丝,两人都是浑身湿透,寒冷让他们贴得极近。

阿南抬起颤抖的手,将朱聿恒脸上的面具取下,端详露出来的面容。

他依然是初见时的模样,光华足可覆照世间万物,矜贵无匹。只是这一次,他深黑的眼眸中,清楚倒映着她的身形,不曾有瞬息转移。

摇曳水光在阿南面前迷离晕开,他眼中似有万千灼热火星,要将她整个人烈烈燃烧。

恍惚间她又回到了分别的那一刻,在幽暗地道中,火把动**光芒下,他跪俯下身,紧抓着她的肩膀,不顾一切地,近乎于凶猛跋扈地,侵入她的双唇,夺走了她的吻。

许是身体太过虚弱,又许是当时窒息的感觉还在胸前涌动,在他眼神的逼视下,她又陷入了那种迷乱的情绪之中,胸口血潮呼啸,难以自已。

手中的面具掉落于船舱,她脱力的手有些颤抖:“你是朝廷皇太孙,这般尊贵的身份,为什么……要孤身冒死来救我这个女匪?”

“不,过来救阿南的,不属于朝廷,不是皇太孙殿下,而是……”朱聿恒抬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将她的手掌贴在自己面颊上,引领她的指尖清晰确定地摸到自己,“愿将这余下来的一年全部交给你的,在春波楼赌输了的阿琰。”

阿南怔怔地望着他那仿佛可以洞穿自己的幽深眼眸,喃喃问:“你不怕为了我,殒命在这里吗?”

他笑了一笑,贴着她的手慢慢收紧,将她的掌送到唇边,热切地亲吻她的掌心。

冰凉的世界,唯有他紧贴在她掌心的唇上传递来滚烫灼热,让浮**在寒江中的她身体微颤。

“因为,反正我在这世上也活不了多久,如果我不来,如果失去了你……”他紧盯着她,听凭灼热的冲动淹没自己,如梦中一再重演的情景。

只是这一次,他知道只要自己不放开她,这个梦就永不会醒。

“如果失去了你,就算我能多活几日,又有什么意义?”

雨点击打江面,船舱笼罩在繁急声响中。

阿南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灼热的失控,声音也有些紊乱:“可是阿琰,我的手已经废了,我帮不了你,我永远也回不到三千阶了……”

而他摇了摇头,按住她冰冷的五指,将它们缓缓地一根一根掰开,让自己的手与她掌心相对,十指相扣。

他这双清峭迫人的手,骨节在肌肤下浮凸有力,修长劲瘦的十指蒙着一层淡淡的珍珠光泽,是她一见倾心的上天造物。

而他紧握着她的手,像是将她未曾抓住的所有希冀都紧紧攫住,妥帖地放在了她的掌中。

“你不是一直想要我的手吗?阿南,不要抛下我,我们一起走,一定能到达三千阶,甚至五千阶、一万阶!”

他的手如此有力,声音如此恳切。

阿南将这双自己一眼迷恋的手举到面前,恍惚地看着它的轮廓。

她听到朱聿恒说:“以后,我就是你的手。”

江南严冬雨昏烟暗,水浪波光加重了这双手的阴影,也给它镀上了更迷人的光彩。

在熟悉了她所教的手法、经过了岐中易的磨炼之后,他的手更显力度强劲。

这双握着她的手稳如磐石,这个男人的心智举世无匹。她曾垂涎觊觎的这一切,如今全部摆在她的面前,一切唾手可得。

动**不安的船舱中,他们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几乎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声。

仿佛是害怕他的目光灼伤自己,又仿佛是不愿在他面前暴露出自己的软弱崩溃,阿南放开了他的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低低道:“阿琰……我本来在心里发誓,再也不相信你了,可,现在我决定,还是陪你再走一趟吧。我……原谅你之前欺瞒我、利用我的事了。”

她的声音低若不闻,却仿佛重重撞在他的心口,让他拉下她的手,凝望她的目光中汹涌着灼热欢喜:“你真的,愿意留下来,不会抛下我了?”

阿南点了点头,她既已做了决定,虽然精神还虚软,但口气已坚定起来:“你来救我,杀过三关的时候,我看着你、等待着你,想了很多。过往你对不住我、我对不住你的地方,咱们就……一笔勾销吧,从今以后,都不必提起了。”

朱聿恒听着她的话,神情还是欢喜的,心里却渐渐升起一丝空茫来:“所以,你会留下来?”

“嗯,至少,横断山脉那个阵法,关系你的‘山河社稷图’,也关系着我的伤势。我肯定不能就这么带着伤回海上去,一辈子守着自己好不了的伤势,必定要解决了再说。”

朱聿恒看向她的臂弯:“你是指,你身上的旧伤,是启动我身上‘山河社稷图’的关键?”

阿南身体微僵,沉默半晌后,她侧头望着面前苍茫云水,手掌不自觉抚上自己的臂弯。

永远不畏前路、百折不挠的阿南,此时面容上却显出疲惫倦意来。

“是,如今的我,非但不能帮你,而且……怕是要成为你的拖累了。”她顿了片刻,终究将自己的衣袖一把拉了上去,将那狰狞的旧伤,彻底呈现在朱聿恒的面前。

上臂与前臂相接处,横亘的狰狞伤口赫然呈现,破开肌肤的两层伤**叠,触目惊心。

朱聿恒知道,压在底下的伤口是最早挑断手筋的那一道,而上面一层伤口,则是硬生生割开了旧伤,将双手筋络再度续上的痕迹。

“阿琰,傅准在挑断我四肢时,必定在伤口中埋下了什么,所以你一直寻找了许久的,潜伏于你身边引动‘山河社稷图’的那个人……就是我。”

“我知道。”朱聿恒毫不迟疑道,“在玉门关时,我便察觉到了我们的伤病是相连的。”

“所以,你还来救我?”阿南指着自己的伤口,绝望道,“我现在非但不能帮你,甚至……要成为你的祸患了。”

“不许胡说!”朱聿恒抬手覆住她的伤口,紧盯着她道,“在榆木川,我迷失于风雪,而你跳下绝境救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你舍不下我!既然我们彼此心里都有对方,那么阻隔在我们之间的那些东西又有何惧?我会活下去,你的伤会痊愈,我们一定会破除万难,终究在一起!”

他的目光如此灼热,与他的话语一般坚定不移。

阿南却闭上了眼睛,转开了脸,声音也显得僵硬:“嗯,幸好那时救了你,不然这次谁来救我呢……我救你一次,你救我一次,如今就算两不相欠吧。但傅灵焰的阵法,咱们得一起去破解,再怎么说,我也不能就这样抛下你我性命攸关的事,跑回海岛去啊。”

朱聿恒点了点头,但终究沉默下来,没有说话。

他终于再度将她留了下来,可,她只是许诺与他并肩面对共同的命运处境而已。

虽然,他豁出性命艰难跋涉,终于达到了目的,他终于再度拥有了与她并肩奋战的机会。

可,他不知道为什么,还想贪婪地乞求另外一些什么,还想得到更多的东西——

他曾短暂拥有过的,幽暗火光下那足以刻骨铭心的亲吻。

原来终究已成逝去的幻境,难再奢求,不可碰触。

两人都陷入沉默,任由小舟在风帆的催趁下,向西而去。

阿南望着外面的细雨,心中那个盘旋已久的疑惑终究按捺不住,哑声开口,问他:“阿琰,其实我,其他都可以不介意,但我爹娘……”

她后面的话尚未出口,周围的滚滚波涛忽然被悠长的一声呼哨压过,有快船破水的声音传来。

他们二人下意识转头,看见了江上隐现的黑船。是拙巧阁的人赶上来了。

朱聿恒抬手按住了药性未退的阿南,示意她待在船舱内不要动。

他取过面具戴上,深深吸气,强迫自己从低落情绪中抽身,尽量冷静地起身走上船头。

后方追击的船只漆黑窄长,速度极快,而撑伞立于船头冷冷盯着他的女子,面容清丽,尤带病容,赫然便是薛滢光。

见朱聿恒现身,她也不示意船停下,足尖在船头一点,当即便落在了他的身侧。

手中伞微微一转,她的目光越过朱聿恒,看向船舱内的阿南,唇角一扬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问:“这么大的雨,南姑娘不忍心让我站在外面淋雨吧?”

说着,也不管他们是否答应,径自便进了船舱,等收了伞回头一看这舱内一无所有的模样,又探头对黑船上喊了一声:“老刘,送个炉子来,冻死了。”

黑船上有人应了一声,随即抱着炉子靠近了船舷。

两船此时在江中并行,相距不过半丈,那个老刘向下看了看,将沉重的炉子在手臂中旋转着推来。

这老刘的臂力与控制力显然极强,正在燃烧的火炉落在斜下方的小船上,被旋转的力道卸去了撞击力,只略跳了跳便站住了,里面的炭火安然无恙,依旧在如常燃烧。

朱聿恒心中微动,因为老刘旋转炉子的力道,令他忽然想起了傅准失踪时,从工部后库顺着窗板滚来的那一个卷轴。

当时傅准为何失踪、下落如何,至今尚未有任何头绪,与这炉子的飞旋应该也并无任何关系。

可不知为何,他就是想到了那一幕怪事。

回头看薛滢光已经解下随身的包袱,将船舱的帘子放下了,里面传来她的声音:“殿下稍候,马上就好。”

朱聿恒给炉子遮着雨,在舱外略等了片刻,便见船帘掀开,阿南已经换了一身干衣服,颜色清雅,只是稍微短窄了些,显然是薛滢光给她带了身自己的衣服。

甚至,薛滢光还将臂环都替她取过来了,阿南倚在舱中调试着,一切完好无损。

朱聿恒将炉子提到船舱内,三人围炉而坐。薛滢光看着朱聿恒的面具,微抬下巴道:“我看就没有必要了吧?遮脸不遮手,殿下这双手谁不过目难忘?”

朱聿恒便取了面具,在火炉上烘了烘手,问:“如今你们阁中主事的那位代阁主,是什么来历?”

薛滢光郁闷道:“不知道。我回到拙巧阁后身体尚不佳,前不久才开始理事,结果傅阁主告诉我,朝廷征召他南下,此去路程迢遥,各种事务他已交托给可靠之人,让我们务必听候代阁主的指令。”

阿南问:“就是那个抓了我的青衣人?”

“对,我们一众人都不知他从何而来,甚至连他真面目都没见过。但他对阁内却十分熟悉,比如说,捕捉南姑娘你的那个地牢,上面的屋子已经封闭几十年从未开启过,阁众都不知道下面还有机关,这次就是他让人重启的,总算把你给逮住了。”

阿南郁闷地抱臂“哼”了一声。

朱聿恒则道:“你们阁主于工部库房失踪时,太子便看到是个青衣人对他下手。你觉得,此人与这个代阁主是否有关?”

“不知道,要不是我哥还在阁中养病,我早走了。毕竟……”她看看船舱四下,将头俯到他们旁边,压低声音道,“傅阁主最后一次离开瀛洲时,将所有防护机关全部撤掉了。”

阿南的脑中闪过那张燃烧的卷轴,心想,难道傅准知道她会上岛来,也知道青衣人会设计捕捉她?

“不然,若岛上的机关没有撤掉的话,殿下可能这么顺利一路杀上来?”薛滢光对傅准十分尊崇,毫不客气道。

朱聿恒倒不在意,只问:“那人有何手段,如此轻易就接管了拙巧阁?”

“一是傅阁主有令,二是他机关术数确实挺厉害的,第三嘛……康堂主原本不服的,后来被他打服了,至今还无法下床。现在阁中就剩我和兄长这样的伤病员,还有谁能对抗他?”薛滢光说着,探手入怀,取出一个东西,“而且,我始终怀疑傅阁主的失踪,与这位代阁主脱不了干系,所以,懒得替他办事。”

阿南的手正在烤火,忽然感觉到薛滢光将一个东西塞进了自己掌中,一愣之中下意识便握住了。

只听薛滢光低声道:“这是傅阁主让我交给你的。南姑娘,我们阁主对你,算仁至义尽了,你……好好想想吧!”

阿南尚不及辨认那是什么,薛滢光已经起身跃出了船舱,对着黑船上喊道:“糟糕,这对煞星太厉害,本堂主不能为毕堂主讨还公道了!”

随即,她抓住了黑船上垂下的缆绳,纤巧的身子一**便在船身借力踩踏,旋身回到了黑船上。

拙巧阁众人还在为朱聿恒杀出重围那一幕胆寒,在薛滢光的呼喝下,黑船来得快去得也快,顺流而下,不多久便消失了踪迹。

阿南坐在舱内目送黑船远去,若有所思地将手掌摊开。

傅准让薛滢光交给她的东西,在她的手中粲然生辉,竟是一枚白玉菩提子。

她略带诧异地拈起菩提子在眼前看了看,望向朱聿恒。

朱聿恒打量这白玉菩提子,说:“看来是佛门之物,而且,珠子捻得如此光润,应该是旧物了。”

“这么润泽的白玉,也是价值不菲,用这个的和尚肯定有钱吧。”阿南将菩提子在指尖转了转,玉石冰凉,她打了个寒噤,便先收在了袖中。

“傅准这个浑蛋,神神道道的,给了东西又不多说一句,谁知道是什么意思啊?”

她嘟囔着,感觉头上湿发难受,便将它散了下来。

朱聿恒见她抖得头发杂乱,便贴着她坐下,帮她将发丝理顺。

她的耳朵藏在湿发下,冻得红通通的,像是玛瑙雕成的一样,在水光映照下可以看见细细血脉的痕迹。

朱聿恒盯着她的耳朵看了又看,终究还是忍不住,用掌心包裹着它,帮它阻隔周围的寒冷。

“阿琰,你的手心好暖和……”阿南喃喃着,微侧脖子,抬眼看他。

虽然没有大力抗拒,但他看到了她眼中淡淡的疏离:“阿琰,谢谢你……不过,不必了。”

朱聿恒慢慢地放下了手,将十指默然收紧。

他如今之于她,只是承诺一起合作的战友而已。

他已没有与她亲昵的资格。

纵然他们牵手过、拥抱过、亲吻过,生死相许过,相濡以沫过,可事到如今,他做什么,都已是逾矩。

她是司南,牢牢掌控着自己的方向,甚至连他们之间的感情,她都一应把握,没有任何人能左右。

他们之间,如今横亘着巨大屏障,所有美好过往已被欺骗与利用彻底扫除,即使他掏了心,拼了命,依旧不可能挽回。

阿南抿唇低头,抬手将自己半干的发拢住,随意绾束了个螺髻。

他看不见她低垂的面容,只看到她修长有力的手指,从漆黑的发间穿出,收紧她的青丝,也收紧了他的心口。

这双手,曾紧紧地拉着他,在拙巧阁的芦苇丛中一路奔逃;也曾在生死关头将他抱住,带他一起逃出生天;还曾在地道中拉下他低俯的脖颈,在他的颊边送上温软的亲吻;更曾在他最欢欣喜悦之时,狠心将他阻在机关另一头,远走天涯,把他抛弃在雨雪交加之中……

可他无法恨她、责怪她。

毕竟,一切源头都始于他自己。

是他一开始便打定了主意利用她,怀着不轨的意图接近她,所以当他用心昭彰时,她收回自己所有已经付出的情意,远离他的险恶图谋,亦是他罪有应得,天公地道。

挽着头发,阿南抬头看小舟的风帆角度正好,转侧的方向正好充分借了风的力量,逆流而上,一路向应天而去。

她有些诧异,随口问:“阿琰,你什么时候学会拉船帆,甚至还会操控方向的?”

他声音低沉喑哑:“之前……我想着你或许回海上去了,若我有朝一日能出海去找你,就该多了解一些海上的事情,还要学学操控船只的手艺之类……虽然不知道能不能用得上。”

堂堂皇太孙,要出海寻找一个女匪,合适吗?

阿南本想反问,但又蓦然想起,就在刚刚,这位皇太孙,已经豁出一切杀入拙巧阁救她,早已不顾自己金尊玉贵的身份了。

心头悸动,但,阿南终究还是克制住了,两人一时都沉默,只在火炉边慢慢烤着自己的衣服。

最后还是阿南先打破了沉默,问:“你去楚元知家时,跟我说傅准神秘失踪了,是怎么回事?”

他知道她躲在板壁后方,她当然也知道他知道她躲在板壁后方,所以两人也不需多言,他顺理成章便将之前发生的一切给她讲述了一遍。

一听到分离后他身边发生了这么多诡异事件,阿南果然眼睛亮得跟黑猫似的,精神大振:“我只知道宣府镇消失的事情,那时候我潜伏在军中嘛,其他的我还真不知道——所以,傅准说的这个天雷无妄之阵,你有头绪了吗?”

朱聿恒摇了摇头,说道:“他说出天雷无妄之时,我原本是不信的,就像……我当初不信魏延龄对我说,只剩下一年时间的断言。”

然而,不可能发生的诡异灾祸接踵而来,终于让他不得不相信,这个能吞噬他身边所有一切的阵法,可能真的已经背负在他的身上——

从神秘死亡的梁垒口中吐出的那句“早已消失”,到“鬼打墙”般无法接近的宣府,再到烟雾般消散于严密库房的傅准……

难道这世间,真的有个混沌不明、漫无边际,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真切切存在的可怖阵法,笼罩于他的周身?他要背负着这个诅咒前行,眼睁睁看着自己重视的一切被慢慢吞噬,最终走到生命的尽头?

“不可能!”阿南却毫不迟疑,断然否定道,“傅灵焰只是一介凡人,她能设下的只有阵法,又不是神仙鬼怪,如何能在你身上设下阵法,改变你周身的人与物呢?更何况,那般巨大巍峨的宣府镇,那么多的驻军与黎民,怎么可能被一个六十年前的阵法搬走呢?依我看,定是埋伏的人设下的障眼阵法无疑。”

朱聿恒点头赞成:“至少,你下来救我时应该也察觉到了,那机关陷阱肯定是新筑,甚至还有新鲜的松木气息,绝不会是傅灵焰留下的旧迹。”

孤单地在黑暗中跋涉这么久,他终于再遇阿南,与这世上最懂他的人、最为相通的心灵重逢,即使一时不可再碰触她,可心中流泻的欢喜,依然淹没了他。

在虚浮的小舟上,他们坐于小小的船舱中,围着火炉驱散寒气,将多日来盘旋于彼此心头的谜团,一起交换,和盘托出。

“其实与你在榆木川分开后,我也想了很久。”阿南沉吟道,“可,再怎么思索,我也未曾破解数万人在榆木川迷路的原因。”

而朱聿恒望着她,问:“是竺星河所为吗?”

“应该是。那陷阱机关是新筑的,你们中计陷落是他埋伏的,更何况,当年在海上之时,他也曾设下这般庞大的阵法,移山倒海。”阿南说着,却又摇了摇头,说,“只是,五行诀我虽有了解,但一门有一门的规矩,我自然也不可能了解内情,无法知晓他如何能改天换地。”

“我想,他应该是借助山川地形,四两拨千斤,才能实现惊世骇俗的阵法。但挪移那么大一个宣府,又令当时的驻军和百姓毫无察觉,那应该绝无可能。”朱聿恒确定道,“我倾向于这是他设下的一个障眼法。只是,那么辽阔的草原,那么庞大的地形,连道路都没有的地方,这个障眼法,他要如何布置呢……”

想到当日情形,两人都是匪夷所思。

“而,如果他那边是障眼法,那么傅准在严密库房内消失,又是何种内情呢?梁垒又为何会说出‘阵法早已消失’的话来?”阿南托腮思忖道,“至于梁垒之死,肯定不是自尽,而当时情形,我说句你可能不爱听的话,会杀他的,天底下唯有一个人。”

朱聿恒自然知道她指的是谁,沉默片刻道:“但,他已是阶下囚,圣上有何必要急于将他处死?”

“自然是因为他后面即将吐露的消息。”阿南简短道,“很显然,你的祖父并不希望你知道,这个阵法的具体情况与所在。”

朱聿恒回想当时的情形,抿唇黯然:“这么说,当时圣上特意指派我去审讯梁垒,是因为……”

“是因为,他要指派匠人,及时伪造好第八幅地图。毕竟那些破碎的地图一旦拼接完成,你立刻便会察觉到我们孜孜寻找已久的所谓‘天雷无妄’之阵——也就是梁垒口中早已消失的阵法,就在我们触手可及之处。”阿南冷笑一声,抬起臂环,“咔嗒”一声,将它拆解了开来,“傅准那个浑蛋,他要是没失踪的话,我肯定要扒了他的狐狸皮!”

臂环拆开,显露出里面的机关零件的空隙,一个搓得紧紧的纸卷嵌在其中,自然也已经湿透。

阿南小心翼翼将它取出,缓缓摊平。

“阿琰,我这次到拙巧阁中,拿到了我们两人命运相连的证据。只是可惜,那幅画被动了手脚,我没能将它整幅带回来。不过在画卷彻底焚毁的时刻,我及时下手,将至关重要的那一块剜了下来,藏在了这里。”

纸张微化,墨水已有洇开,但大致还能看得出来,这是一条蜿蜒河道中的草鞋状沙洲。

只是这掌心大的残片实在太小,未能截取到上下游情况,只看到江河南岸是一片模糊城池,与他们苦苦追寻的那第八个阵法如出一辙。

阿南双手撑展开湿透的纸片,对着外面的天光示意朱聿恒:“这画下面还有一层,你看到了吗?”

朱聿恒虽然看见了,但一时分辨不出底下画的是什么。阿南从臂环中弹出小刀交给他,示意他将上下画层分离。

尽管身处严寒之中,但朱聿恒凭借长期被岐中易锻炼出来的精准控制力,稍微定神,便将这湿漉漉的画劈出了上下两层。

缓缓揭开上面那一层后,下面显露出来的,依稀是凌乱线条和一个黑点。

阿南将上下两层画面叠在一起,抬手对着天光与他一起查看:“你看,这是一个扭曲倒仰的人形,而我截下来的这一处,正是心口之处。傅准曾经对我透露过,他在我身上种下的六极雷,其中有四个在我的四肢旧伤处,而剩下的两个,一个在心,一个在脑。”

她用这平淡的语气,讲述着如此可怖又切身的伤痛,让朱聿恒心口微颤,不觉便抬手要去抱一抱她的肩。

但,指尖触到她挺直的脊背,他又察觉到自己这行为的不妥,手虚悬在了半空,许久,才握紧空空的掌心,默默放下了。

而阿南只注意着面前的纸张,丝毫未察觉他的动作,只继续道:“如今,其他阵法都已有了对应,而此处阵法标记的,正是我心口的那个六极雷,它对应的地方……”

朱聿恒望着那上面熟悉的江河地形,不由得脱口而出:“应天!”

阿南不假思索道:“对。就是应天。”

看着她手中这块切割下来的地图残片,再想着他们之前所见的地图,朱聿恒一时只觉身体微冷,口中缓缓吐出僵硬的几个字:“原来……如此。”

阿南见他已立刻领悟,朝他一笑,将纸张翻了过来:“不错,我们之前寻找到的地图,上面沙洲所在的江河,之所以流向出了问题,就是因为,我们所看到的地图,都被人为地翻转了。”

所以,这个阵法便一直被隐藏了起来,而他们一直按照相反的河流方向去寻找,自然永远不可能找到。

“这么说……”

渤海之下,青鸾台上,七块精心雕琢的石板之外,唯有一幅地图模糊不清的原因便是,有人将它翻了个面,草草嵌进了青鸾台。

显然,那人是发现了她与朱聿恒已经要下水,而自己如果将石板摧毁,一是在水下很难办到,二是崭新的破坏痕迹必然会引发他们的怀疑,于是,他便选择了将石板反过来,重新嵌进去,显露的便是背后坑坑洼洼、未经雕琢的画面,而上面的图案,自然也便改变了方向,进行了左右镜像转换。

于是原本一目了然的长江草鞋洲,变成了河流方向完全不一样的江流,使得他们的寻找方向从燕子矶上转移开,变成了全国各地盲目搜索,并且可能永远不会找寻得到。

“而能在当时水下做到这一点的人,显然唯有傅准一个。”阿南说着,朝朱聿恒一笑,“不过呢,此举在误导了我们的同时,却也暴露了他自己。毕竟,能在当时水下那般危急情况下动手脚的人,也唯有他了。”

“他当时说自己奉命而来,看来,那时他便已经与圣上达成了共识,要……将我们引入迷途之中。”

“看来,这个消失的阵法,很可能隐藏着什么我们所不了解的秘密啊。”

木炭已经烧得朽透,阿南在逐渐微弱的火苗上揉搓着自己的双手,眼底透着思索之色。

“你的祖父,不遗余力支持你去破解其他所有阵法,甚至不惜以身涉险,可唯有这一个阵法,他却费尽心机将其隐藏。先是指派傅准下水,又在你收拾从魔鬼城中弄到的石板地图时,将你支走审讯梁垒,让匠人们连夜将石板正反面加工调换,只为给你提供错误的线索,永远找不到这个阵法……”

这个被傅准称之为“天雷无妄”的阵法,究竟怀着什么可怖诡异的内幕,以至于皇帝要布下如此大局遮掩?

摆在他们面前的深浓雾霭,仿佛又更重了几分。

迷蒙烟雨中,应天已遥遥在望。

“另外,这个东西……”阿南说着,将袖袋中那颗冰冷的白玉菩提子取出,递到他的面前,“既然你祖父与傅准早有商谋,你看,是不是该拿这东西给他过目一下?就算找不出傅准失踪的缘由,说不定也能探得一二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