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命神机2

韦杭之禀报道:“殿下,如今正在夜禁之中,顺天城门封闭,相信对方插翅难飞。只要在城中搜捕,必定可以将人犯擒拿归案。”

朱聿恒却没回答,回头看着或倚或坐的伤兵们,思索道:“插翅难飞倒也不见得,眼下她就有个大好机会,可以堂而皇之出城去。”

韦杭之还未明白他的意思,他已经大步向着巷子口走去:“走吧,我们要送给她一个好机会。”

天色即将破晓,银河横亘于天,颜色淡薄。

阿南站在河畔柳树下,远远听着短松胡同那边传来老老少少的哭声,叹了一口气:“贪图美色果然误大事,要是刚刚直接把他杀了,也不至于被神机营的人找上门,害得左邻右舍这么凄惨。”

再一想,她又觉得自己冤枉死了——连对方的脸都没看清,她贪图啥美色了啊!

她这几个月布置房子,各种添置、改造,好不容易弄得稍微舒服了些,这么一下化为乌有,简直损失惨重。

懊丧间,她瞥见后方火光闪动,人声隐隐。看来,神机营的人不肯放弃追踪,大有把顺天府翻过来搜寻她的架势。

如今还在夜禁,根本无法出城。就算在城内躲到天亮,各城门又肯定会严密搜寻,恐怕留在顺天,会有麻烦。

阿南思索着,一个翻身隐在了树杈上,盯着下面疾驰而过的神机营将士。

神机营的人在附近街巷大肆搜寻,但最终无果,只能放弃。

他们清点人数,将被压塌在房梁土墙下的伤员救出,安置在巷中。受伤的士卒有十多个,被震伤的有二十多个,或昏迷或呻吟地靠在巷墙上,等待着救治的人到来。

阿南从巷墙后欺近,听到诸葛嘉中气不足的声音:“阿四,去看看营中人怎么还没来,不是叫他们快点抬缚辇来,把伤员抬回去救治吗?”

一听到抬伤员的缚辇就要来了,阿南眼睛一转,立即绕到巷子后方。探头一看,躺在地上的每个人都有轻重不同的伤势,一片混乱中,根本没人注意到巷子尽头这些伤兵。

她将躺在最末那个昏迷的伤兵肩膀搭住,一下就拖进了巷子拐角。然后剥下他的衣服。

谁知衣服才脱到一半,那伤兵的眼睫毛颤了颤,居然有醒转的迹象。阿南当机立断,一掌砍在他脖子上,那伤兵还没睁开眼,又软了下去。

阿南把他捆好塞在角落,套上那套布甲,又抹了伤兵身上的血污在自己脸上手上涂抹。想了想,她把发钗拔下来,取下钗头那只蜻蜓揣进怀中,只用一根钗身绾好了头发,套上头盔。

然后,她悄悄爬回巷子口,往地上一躺,假装昏迷。

折腾了一夜有点累,神机营的人赶来时,阿南都快睡着了。夜色浓黑,火把的光在她身上照得并不分明,神机营的人探了探她的鼻息,见她满身血污神志迷糊的样子,立马将她抬上了缚辇,往城外神机营大营送去。

阿南半眯着眼睛,躺在缚辇上被人抬着往前走,觉得要不是衣服上血腥味太臭,这待遇还是挺舒服的。

神机营执行公务,守城的人自然不敢怠慢,赶紧替他们开启了城门,恭送出城。

出皇城门一路向南,大片开阔平地中正是神机营所在。阿南和伤员们被鱼贯抬进神机营,因为人太多,一群人被放在军中医馆前的空地上等待。

在周围的呻吟声中,阿南见左右无人注意自己,便假装艰难地撑起身,趔趄地摸向后边。

旁边士卒一看她那样子,立即呼喝道:“别乱放水!到后头茅厕去!”

“哦哦,好……”阿南压低嗓音胡乱应着。等一走到无人看见的地方,她立即就直起身子,寻找出去的路径。

神机营校场十分广阔,周围遍布几十栋军营,第一次到来的阿南一时找不到通往大门的路。

她正在四下张望,寻找出路,忽然听到有人在她身后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她转头一看,一个肥胖身影出现在她的身后。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无星无月,校场旁边四下无人,亦没有灯火。只有依稀的天光从他的背后投来,让她辨出对方身材极胖,似有两百来斤。

她心里暗叫不好,正猜不透对方的身份,却见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了片刻,说:“原来是营中士卒,那你跟我来,替我做件事。”

阿南捂着胸口,含含糊糊粗着嗓子回答:“属下……属下刚刚在巷子中被爆炸震伤,现在胸口痛得很……”

“那你该在医馆外等着治疗,到这边来干什么?”他声音有些古怪,压得极低,却也难掩尖锐音色,“看你还撑得住,走吧。”

阿南无奈,只能跟在他的身后,一路往前方走去。

他一边往前走,一边问:“叫什么名字?”

“小人……刘三儿。”

“来营中多久了?”

“有两年了。”

“你上司是谁?”

阿南心中把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麻烦鬼骂了一百遍,口中说:“小人是诸葛提督麾下。”

“呵……神机营不都是诸葛提督麾下吗?”他似在冷笑。

阿南装傻:“哈哈哈,是啊。”

一路行去,两人已经走到中军营附近,他却拐向了另一边黑咕隆咚的巷道。

阿南跟在他的身后,越走越觉得不对劲。正考虑着是否要把他干掉好逃跑时,忽觉周围陡然一暗,已经失去了那个胖子的身影。

阿南立即抬手按上了自己的臂环,警惕地看向四周。

暗夜中,轻微的“咔嗒”声响起,然后便是“吱”——“咔”——几声拖长的声音。

她从还未懂事起就浸**在机关术学之中,对这声音何其熟悉,这分明就是机栝启动的声音。

她下意识地转身,环顾四周。

沉闷的“咔咔”声响起,数根柱子挟着风声自地下钻出,柱顶上的机关飞速启动,地面急剧下陷,周围巷道的墙壁瞬间与梁柱拼合,向她压下。

阿南自然不会坐以待毙。眼看自己即将被困,她按下臂环勾住上方横梁,足尖一点便跃上了正在拼合的墙壁。

时间太过急迫,她跃起时从间隙中一张,发现了外面黑暗中有一条淡薄的影子,便立即侧身扒住那正在徐徐关拢的墙壁,向着那条影子射出了一道丝纶——

只要给她一个借力点,她就能趁着机关尚未关闭时跃出,第一时间逃离。

可惜,就在丝纶缠上了那道影子的时刻,她才发觉那并不是可以借力的东西。

那是负手立在巷道外的一个人。

悬挂的灯火从树丛后隐约透露,她依稀只辨认出对方穿着赤红的薄罗衣,艳烈的红色因为他的身材而显得格外端严。

但也只是这么一瞬间,机关已经启动,巨大的力量裹挟着阿南的身躯,往后疾退,重重向下坠落。

而独自站在空地外的朱聿恒万万没想到,他只不过是想观察一下她如何落入神机营的困楼之中,便遭受了无妄之灾。

猝不及防,他只来得及向身后的韦杭之打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便被她和机关的重力拖了进去。

丝纶收缩,朱聿恒重心失衡之际趔趄斜飞,眼看即将重重撞在正要闭拢的墙壁之上。

幸好他机变极快,脚尖在墙壁上借力,半空中硬生生又腾挪了一尺半上去,堪堪从正在关闭的缝隙中跃了进去,免去了在墙上撞得头破血流的悲剧。

然后他在黑暗的机关内狠狠坠落,顺着丝纶的轨迹,扑在了阿南身上。

刚撑起半个身子的阿南,一下又被他压倒在了地上。

“你……要死啊!”阿南捂着自己的肋骨痛骂一声,一把将他推开,急忙抬头向上看去。耳边已传来“咔嗒”一声,周身顿时陷入一片漆黑——四壁已经彻底关上了。

机关立即启动,伴随着轻微的“咔咔”声,他们周身轻微震**。

阿南摸出袖中的火折子,“嚓”一声点亮,查看周边情况。在微弱的光线下,只见左右两边墙面正在缓缓推进,向中间挤压过来,虽然速度很慢,却没有停止的意思。

阿南立即去按住墙壁,指尖快速从墙上抚摸过,然后将耳朵贴在正在向内挤压的墙壁上,屈起食中二指敲击了几下。

墙壁是厚实的松木拼接而成,敲击时阿南听了听声音,足有三四寸厚。而且,敲击的回声沉闷中带着些异常的金属回音,外面应当有厚实青砖,还包着铁皮。

她抬头看向上方,封死的实木板,估计和墙壁材质是一样的。

举着手中光线暗淡的火折子,她回头看向朱聿恒。而他坐在黑暗中,她手中的光线照不清他的面容,只看见他端坐在地上的姿态,沉静舒缓,似乎早已习惯了身处险境。

阿南正要说什么,墙壁的移动陡然加快,撞在她的手肘上,火折子“啪”一声掉在地上,熄灭了。

密闭的空间内,一片漆黑,只听到她和他的呼吸声,伴随着机栝启动声,轻微交织。

阿南蹲下来摸了几下火折子,但机关内动**不宁,圆筒状的火折子早已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

她几次摸不到,心头火起,恼怒非常,摸黑冲过去狠狠踹向他。

朱聿恒虽然在黑暗中,反应却十分敏锐,她第一脚踹到了他,第二脚便被他伸手抓住了小腿。

阿南用力缩了两下脚,可他的手掌坚实有力,她竟无法挣脱开他的手。她恨恨一咬牙,一旋身用另一只脚去踢他,他听到风声,利落地再度伸手,抓住了阿南另一条小腿。

双脚被他一扯,阿南情知无法脱身,干脆借势往前倾去,重重坐到了他的腰上。

朱聿恒没想到她会这么厚颜无耻地直接坐在自己身上,愣了一下后,松开了她的腿。

阿南“哼”了一声,拔出钗子就对准了他的咽喉:“放我出去!”

见她压在自己身上不下去,他顿了顿,将头偏向一边,避开她缠绕在自己脸颊上的呼吸:“出不去。”

“怎么可能有出不去的机关?”

“这是神机营的密室,名叫困楼,是诸葛嘉按照家传绝学布置的,我从没进来过,怎么知道如何出去?”

阿南想想也是,抬手给了他一巴掌:“那就快点给我叫人!叫大声点!”

“啪”的一声,朱聿恒平生第一次被人扇了巴掌。

他不敢置信,愤恨恼怒正涌上头来,黑暗中听到风声,她似乎抬手还要给他一巴掌。

他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右手,冷冷地反问:“叫什么人?”

阿南用力扯自己的手,可他的力量那么大,她没能成功,便哼了一声,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说:“神机营的人。知道有自己人陷在当中,他们不会不过来看吧?”

他握紧她的手,任她如何拉扯,也不曾放松分毫:“没人看见我进来。而且操纵机关的人在旁边墙外,这困楼密闭封锁,谁能听得见我呼喊的声音?”

他说得有理,阿南无法反驳,无奈翻了个白眼,想要甩开他禁锢着自己的手。但握着她的手掌很有力,即使他被她压在身下,依旧不曾颤动分毫。

她正想要从他掌中抽回手,又忽然间察觉到不对。于是她干脆伸手,将自己的另一只手也抚上了他的手掌,重新抚摸了一遍。

略薄却极为有力的掌心,薄薄的皮肤下优美起伏的骨节,比一般人都要长的手指,约束别人时那干脆利落又极为稳准的力度……

摸着这双天下无匹的手,她迟疑了片刻,再抓起他的右手摸到了虎口处包裹的布条,顿时失声叫了出来:“是你!”

他知道她已经从自己受伤的手上认出了他,手略松了一松。

“说吧,你们为什么要抓我?”她迅速收回了自己的手,抱臂冷笑,“我跟你无冤无仇,可你却先潜入我的家中要杀我,又叫来神机营的人抓我,现在还把我困在这里。一晚上三次置我于死地,你挺狠的啊!”

他见她认出了自己,便说道:“因为你的蜻蜓。”

阿南便问:“我的蜻蜓怎么了?”

黑暗中,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听得他的声音极为平静:“两个多月前,顺天府宫中大火,有人捡到一只绢缎蜻蜓,圣上让查一查来历。下午我看到你佩戴的蜻蜓,觉得很像,便跟你回家,想仔细看看是不是一样,谁知你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就攻击我。”

“正常人看到家里进贼,都会攻击的吧?”

他冷冷道:“正常人会报官。”

她嗤笑:“正常人想要看什么东西,为什么不求借一观?”

“正常人的东西,怎么会与宫中大火有关?”

阿南无言以对,恼羞成怒地用膝盖狠狠撞了他的侧肋一下。

距离太近,她撞他的力度自然很小,他仿佛没有察觉,只撑起上半身问:“所以,你那只蜻蜓,哪里来的?”

阿南怒道:“我在街上买的!我在集市买的!我在你大爷摊上买的,行不行?”

“我大爷早没了。”他冷哼。

阿南无言以对,唯有夹紧膝盖再次狠狠撞向他的肋骨。

可惜这一次,她的膝盖还没来得及触到他身体,便被他直接绞住,往侧面一分,她还没来得及叫疼,两人已经换了个姿势,他自上方压住了她,抬手虚按在她的咽喉上,凑近她一字一顿地道:“束手就擒吧!”

阿南才不怕他,拔下自己的钗子,直接冲他刺去。

轻微的“噗”一声,他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阿南记性很好,就算在黑暗中,她也准确地刺中了他受过伤的左肩。要不是发钗卡在了锁骨间,她还恨不得在里面搅一搅他的肉。

伤上加伤,他痛得身体直打哆嗦。手臂一松,他的头压在了她的肩窝上,压抑的喘息喷在她的脖颈和脸畔,顿时让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两人这姿态,有些……不对劲啊!

彻底的黑暗中,他身上罗衣轻薄,所以她敏锐地察觉到,他宽厚的胸膛下是收窄的腰身,小腹肌肉结实,而自己正张着双臂被他压在身下,甚至,双腿还夹着他柔韧细窄的腰身……

一股温热的血直冲脑门,阿南还以为自己脸皮够厚了,却在瞬间觉得自己的脸颊连同耳根都发起烫来。

她下意识地抬手,狠狠推开朱聿恒,将他掀到旁边去,然后将发钗在他衣服上抹掉了血,把自己的头发紧紧绾好。

手腕擦过肌肤,她摸到了自己滚烫的脸颊——没想到,这么厚的脸皮,也抵不住这尴尬局面啊。

她定了定神,问黑暗中的他:“你还有空抓我?这墙壁待会儿压过来,我们都会被挤死在里面!”

在黑暗中衣服窸窣,应该是他坐起了身,疼痛让他的声音微颤:“你怕了?”

“怕你个鬼。”阿南悻悻一甩手,就撞到了墙壁。

她愣了一下,再也顾不上他,抬手试探了一下剩余空间,暗自皱眉。

那墙壁竟然已经移到了她周身六七尺开外。他们活动范围已经很小,而且还在不断收缩中。

在一片黑暗中,阿南敲着墙壁,叫朱聿恒:“喂,墙壁在动,我们都要被挤成肉饼了!现在咱们是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跑不了你也跑不了我,还是暂时先同舟共济比较好吧,你说是不是?”

见他没动弹,局势紧迫,阿南也没空和他聊下去,只拔下自己头上的钗子,顺着木头接缝纹理,一路摸到榫卯相接处。

厚达三四寸的松木壁,接凑处两两相对,用楔钉榫接合。她用手摸了一回,木头厚实无比。再用尖锐的钗尾刺入木头的相接处,探了探那边的铁皮,她顿时心头安了下来。

所以她将钗子插回头上,回头问那男人:“想不想逃出去?”

“带你逃出去?有什么好处吗?”

阿南听他这波澜不惊的声音,就气不打一处来:“行了行了,蝼蚁尚且贪生,能多活几天是几天,总比现在就死在这里好对不对?现在如果你不肯和我合作的话,最多一刻钟,我们就要被挤成肉饼。你就说你想不想死在这里吧?”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站起身,缓缓向她走了过来。

“这就对了嘛。”她满意地说,“是这样的,之前我的手受了点伤,有些复杂的手势和特别需要力量的动作,我还没法做到。好在你的手很不错,只要你按照我的话去做,我们一定能够顺利脱困,我保你不会出事。”

朱聿恒知道她住在短松胡同是为了医治手脚的,也并不奇怪,只问:“要我做什么?”

阿南抬手测了一下墙壁间仅存的距离,知道时间快到了。她深吸一口气,活动了一下手腕。

用手摸到墙上之前确定过的位置,她用钗子在缝中一撬,迅速顺着缝隙滑下来,将钗子插入缝隙中,竭力钉了进去。

虽然木头无比厚实,但任何楔钉榫的构造,在她眼中都只是纸糊屏障。

楔钉榫,即是以一根楔子作为锁扣,搭住两根木头,接扣在一处。只要那根锁扣横在中间,两根木头就如同天生结合在一处,牢不可分。

黑暗中,阿南翻转手背,用指甲一路弹去,听辨木头的声音,立即就确定了楔钉所在的地方。

她试着用钗尖一探,再用指尖细细抚摸,发现制作这道木板壁的木匠手艺非凡。那一根楔钉并不是直接打进去,而是卡扣在两条木头之上,只露出小指甲盖大的一块,其余部分完全隐藏在了木头之中。

然而,面对这样的难题,她却在黑暗中露出了笑意,轻快地喃喃:“小把戏。”

她将手中的发钗旋拧出一截。精钢打制的钗身,卸掉了外面一截空壳后,露出了里面的尖端,呈流畅的螺旋形。

她将螺旋形的钗身按在楔钉之上,抬手将它重重地旋转着拧了进去。等到钗子没入大半,确定已经接牢,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抬手触到他之后,顺着他的手臂滑下,拉起他的手。

两人双手交握,她引导他紧握住自己的发钗,说:“来吧,找一找角度,当你感觉到手感不一样时,就立即向左右扳动卡住角度。最重要的是找到那个手感。”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她掌心的热意透过他手背上缠绕的布条,温温地熨烫入他的肌肤之中。

他皱起了眉,淡淡“嗯”了一声。

他被她指引着,将手按在了墙壁之上,觉得自己的手握住了细长的一枚精钢打制的长钉,有些滑溜,不太好使力。

但他自小习武,臂力非同小可,握住她给自己的钢钗后,用力向外拔了几下。木质的楔钉已经被钗子旋牢,随着他向外拔出的力量,缓缓被起了出来。

木板挤压得很紧,楔钉起出的速度很慢。

这么厚的墙壁,外面还砌着厚实砖块,包着厚铁皮,她真的以为,能从这么小的一根木条之上击垮?

他不以为然,便干脆听从她的指挥,在她的掌握之中收紧三指,依照她施力的方法,左右轻微扳动,寻找着受挤压最小的角度。

他并不知道她所谓的手感是什么,但在轻微扳动的过程中,在一个刁钻的倾斜角度,他敏锐地察觉到了略微的卡滞。

于是,他停下了手,维持着那个角度,问她:“找到了,接下来怎么做?”

她顿了顿,问:“你确定?”

“对。”他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

阿南选择了相信他,握着他的手带着他往外斜抽那枚榫钉。

轻微的“咔咔”声中,两堵墙壁越靠越近,靠在一起的她和他也被迫地贴近了距离。

两个人靠得如此之近,就像他将她圈在臂弯中一样,而黑暗更加重了这种暧昧的情愫。

她的手紧握在他的手上,掌心贴着他的手背,而他的胸也自然地贴上了她的背。

看不见却摸得着的身体,用力的姿势让他身体略微颤抖,和低沉的呼吸一起紧贴着她,而她靠着他的身体也不自觉地绷紧,让两人都在黑暗中不自觉地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她松开了他的手,有些别扭地转开了头,避开他的呼吸。

而他也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对劲,在几乎已经没法腾挪的空间里,还是竭力地将身体往后倾了倾,避免与她肌肤相亲。

她贴在墙上,唇角不由自主挑了挑,心想,真难得,这没良心的浑蛋居然还是个君子。

轻微的“咔”一声,楔钉彻底取出,榫卯立即松动。不待两块木头咬合,阿南摸到相接处用力一拍一转,木头立即松动。

她抓住松动的那根木头,抬脚狠狠蹬去,咣咣好几声,终于将第一根三四寸厚的方形木条卸了下来。

还没等他意识到她在做什么,她已经如法炮制,拆掉了另外几根木头。第一根松动之后,挤压的力量消失,拆卸另外几根木头轻而易举。至于砖块就更容易卸掉,只需要她以钗尾撬掉中间黏合的灰浆,便可以一块块分开取出了。

而外面的铁皮,因为里面木头和青砖已经十分厚实,与她刚刚测算过的一样,铁皮并不算太厚。

困楼已经收缩得只剩两尺宽,他贴在墙上,虽然黑暗中看不清,但听着木头落地的声音,他立即了然:“你在拆墙壁?”

“对,赶紧帮忙多拆几条吧。”她举起臂环,对准后面的铁皮,将棱形箭头发射出去,“毕竟你出去需要更大一些的洞。”

“咚咚咚”三声,铁皮上出现了呈三角分布的三个小洞。她一扯臂环,将箭头收回来,然后再次发射。

借着小洞中透出来的光,他看见她绕着三个中心点,在铁皮上打出了三个“品”字形均匀分布的三角形,一共九个点。

墙壁并未停下,在轻微的“咔咔”声中,墙壁越贴越近。

阿南却仿如毫无察觉,抬手又在铁皮上给打出的三角加了几个洞。

他贴在墙上,皱眉嘲讽道:“这铁皮这么厚,你打出这些小洞不过米粒大,难道我们要化成风吹出去?”

“化什么风,这是生铁,硬,但也脆,这是我们逃生的机会。”阿南说着,带他将拆卸下来的厚实木条捡起来,卡在了中间。

木条的一段,抵在铁皮上,正好对准被她打出来的三簇小洞中心;另一端则压在后面逼上来的墙壁上。

在轻微的“咔咔”声中,墙壁越贴越近,粗大的木头被抵在中间,压得吱吱作响。

他这才惊觉,问:“你是要用困楼自身的力量,破开外面的生铁?”

“猜对了。”阿南笑道。

话音未落,只听到扑哧几声,木头已经在墙壁的巨大压力下,从铁皮间穿了过去,沿着她打出的小洞,三根木头都将铁皮掀出了一大块。

压过来的墙壁已经越来越近,空间只剩两三尺见方,他们两人完全紧靠在一起,甚至连转身都已经很难。

三个被木条顶出的洞,绝对不足以让他们出去。他借着刚打出来的空隙间透进来的细微光线,看向被木头以“品”字形围着的中间那块桶口大小的地方。

果然,阿南让他用力将三根木头扳转,聚拢斜卡在中间连接的地方。然后抬头看他,说:“来,踹一脚。”

透进来的光线太稀薄,一条条刺在黑暗中细如银针。他看不见她的模样和表情,但却分明地看见了她眼中一抹亮光。

他悚然而惊,没有按照她的吩咐,反而抬手抓向了她的肩膀,要将她控制住。

可她机变极快,反手搭住他的手,借力整个人腾起,向三根木头的相接处双脚踹去。

沉闷的一声响,厚实的木头撬开了中间的铁皮,墙上豁然开了个大洞,光从桶口大的破口处骤然射进来。

朱聿恒没想到,她这一脚居然真的能在墙上破开大洞,一时倒怔了怔。

而阿南当机立断,双脚先迈了出去,然后撑着腰,整个身体以拱桥状小心地避过尖利的铁皮断口,眼看就要钻出去。

他猛然抬手抓向她,但刚抓住她的衣服,她就立即抬手一拉衣带,松脱外面那件暂时披上的脏污布甲,整个人就像蜕去了蝉衣的一只蝉,轻轻巧巧就借势滑到了困楼外。

原来她先过双脚而不是先过上半身,就是因为要防着他。

只是她没注意到,被她拆下来塞在布甲中的那只蜻蜓,也在布甲脱掉时随之滑落了出来,轻微无声地落在他的脚边。

他站在已经挤得无法转身的困楼内,提着布甲,盯着这只蜻蜓,一时忘了自己该说什么。

而她戏谑轻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啧啧啧,刚刚还同舟共济呢,一破阵你就翻脸啦?”

他将那件布甲掼在脚下,厉声道:“站住,不许走!”

“才不呢,我最讨厌憋闷的地方了。”阿南轻笑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手还故意在那个洞口招了招。

里面传来的呼吸声越显沉重,显然他也知道自己要眼睁睁看着她跑掉了。

“你也赶快把洞口再弄一弄吧,不然你这么高大,恐怕挤不出这个洞。”阿南愉快的声音再次从外面传来,“对了,最后问一下,你衣服熏的什么香?挺好闻的。”

他停顿片刻,终于像个被登徒子调戏的大姑娘一样,气急败坏地大吼:“放肆!”

那崩溃的模样让阿南笑了出来,不过立刻就停止了。外面居然有神机营将士在,察觉到了有人破壁而出的声音,立即奔来查看。

大机栝中最不缺的就是藏人的空间,阿南选择突破口的时候,早已确定好了位置,所以她立即缩到了梁柱和横梁之间,藏身在死角内。

刚刚躲好,她就看见之前那个身材肥胖的男人惶急地带人进去启动机关,复原密室。

随即,身负重伤的诸葛嘉也强撑残躯,被人搀扶着来到了这边,看着破了个大洞的困楼,气得一边咳嗽一边吐血。

阿南冷眼旁观,心中思量着,一向下手狠辣的诸葛嘉,之前没有动用碗口铳直接把自己连房子轰成渣,现在又把困楼调得如此缓慢,似乎目的只是想捉她,确实没有下杀手的意思。

是在忌惮自己,还是在忌惮……

她看着从大开的困楼中走出来的那个男人,通明的灯火蒙在他身上,那背影清瘦颀长,又自带威仪。

这男人……

阿南快气炸了。看来,他被自己拖进来的时候,早就有了预谋,其实是想和自己在困境下,套话来着。

一想到被他们炸掉的小院,阿南顿时恶向胆边生。

她一般有仇直接就报了,绝不愿意背负隔夜仇的,免得遗患无穷。但,如今时间有点紧急,而且——

也不知道是那闷热的黑暗中,他身上清冷暗涩的香让她觉得舒适呢,还是因为她压在他身上时,心中涌起的异样感觉……

害得她又努力想了想自己的心上人,才镇住了心猿意马。

“小没良心的,再放你一马吧。免得给公子惹来麻烦。”

天色渐亮,她也懒得调戏神机营这群可怜人,偷偷摸到了马厩。

先拉了匹自己看得最顺眼的马,再挥手用流光在梁柱上一划一切,便飞身上马,当着那些正早起操练的士卒,横掠过大校场,冲出了营门。

士卒们面面相觑,还在疑惑为什么营里会冲出个骑马的女人,后面将官已追了出来,命令立即堵截她。

可惜神机营日常训练时,虽然拿着火铳,但只用作操练,不填药不装弹。等一群士兵匆匆忙忙去领了火药填装好火铳,那匹马早已跑出了火铳的射程。

而跑到马厩牵马准备追赶的人,刚一拉扯马缰,栏杆牵动了被阿南动过手脚的梁柱,棚顶全部塌了下来。

上百匹马惊慌失措,跟炸了马蜂窝似的,在营内横冲直撞,真正是人仰马翻,兵荒马乱。

唯有始作俑者,正愉快地骑着马,一路朝南而去。

前方朝霞鲜艳,一轮红日正从云海中喷薄而出,远山近水全被镀上一层灿烂金光,整个世界熠熠生辉。

阿南纵马从溪涧跃过,清凉的水溅湿了她的裙角。半夜颠沛,又在密室中困了这么久,她又渴又累,跳下马甩掉那双沉重的马靴,脱掉袜子,光脚踩在了溪水中。

她俯身捧起水洗去脸上手上残余的血污痕迹,仰头看蓝天白云。朝阳照在林木之上,初夏的花草星星点点,交织在一起混合出一种令人无比愉悦的香气。

美好鲜亮的世界,让她忽然又想起了他身上的气息。

黑暗中,氤氲而温柔,清冷而静谧,像静夜一样笼罩着她,却又无从捉摸。

不知不觉,阿南的唇角微扬起来。

她想,下次要是再遇见他,一定要好好看看他到底长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