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雾迷津渡1

阿南轻松愉快,赤脚跋涉过清凉的溪水。那双腌臜又不合脚的靴子,她干脆就不要了,湿漉漉地光着脚上了岸。

刚刚上岸,她又立即缩回了水中,折下一枝芦苇含在口中,捏着鼻子潜进了水里。

岸上,搜寻她的人已经发现了那匹被她放走后朝着山路往前奔跑的马。此时一部分人去追马,另一部分人在查看溪中动静。不过很快,他们就随着那双漂走的靴子,追往下游去了。

阿南在海岛长大,会走路时就学会了游泳,此时潜在水中悄无声息,直到四周除了山风没有任何声息了,才浮出水面,顺水向前游去。

只穿一件窄袖贴身的白色中衣,她在水中就像一条银鱼,斩开水面飞速向前,只见一条水线在湖面上细细绽开,渐渐**为无形。

游累了,阿南就仰躺在水面上,看着头顶的蓝天白云,听着耳边水声鸟鸣,顺水漂流。

前方水面逐渐开阔,时近中午,五月中旬日光温热,晒得水面微烫,所有的鱼都伏在岸边石缝安安静静。阿南也略微动了动手脚,靠近了水边,在树荫间漂流。

不防有个声音在水面上传了过来:“娘,娘,有人落水了!”

阿南偷眼一瞥,看见远远的一艘小船从柳荫下划出,船头上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急得指着她这边喊叫,船尾有一个船娘摇着橹,飞快地朝她过来。

这么热心善良的小女孩,不能让人家失望啊。

于是阿南干脆动了动手脚,假装自己有气无力地在水中挣扎。

船娘靠近她,伸手让她抓住自己的手,和小女孩一起竭力将她拉了上去。

阿南趴在船舷边,装模作样吐了两口水,然后气若游丝地向这对船娘母女倾诉:“我爹娘没了,狠心的叔婶要把我卖掉。我被人追到这边,走投无路只能跳了河……幸好遇到姐姐救命,大恩大德,我一定会报答的!”

船娘听她这么说,眼圈就红了,从舱里拿出一件洗得干净的粗布衣服给她,说:“你先披上吧,我正运货到应天府,妹子你准备去哪儿?我送你去。”

阿南披上衣服,随口说:“我有个远房亲戚在开封府,请阿姐帮忙捎我到徐州,到时候我自去投靠他们。”

船娘满口答应,那个小女孩看着阿南落汤鸡似的可怜样,便从口袋中摸出两颗糖,递了一颗给她,说:“姨姨吃糖,吃了糖就不伤心了。”

阿南抚抚她的头,接过糖看了看:“是高粱饴啊,这糖好甜的。”

“是啊,甜甜的,软软的,阿爹买给我的。”小女孩开心地说。

阿南觉得这糖太腻,但见她见牙不见眼的可爱模样,便笑着放入口中慢慢抿着,问:“你爹怎么没有和你娘一起撑船啊?”

“阿爹欠了很多钱,别人来抓他,他就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阿南“咦”了一声,又问了问,才知道她那个爹嗜赌成性,欠下赌债后逃之夭夭,剩下母女俩生计无着。幸好母亲娘家是跑船的,帮衬着她们赁了条船,从顺天到应天来回撑船运货,风里来雨里去,也只够母女俩勉强生活。

阿南靠在船壁上,帮小姑娘扯些麦秆编绳子,一边问:“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呀?”

“阿爹阿娘叫我囡囡。”

阿南不由得笑了:“那咱们真有缘,以前我叫阿囡。”

其实南方的女孩子,都叫阿囡或者囡囡,她们只是其中最普通的两个。

囡囡睁着明亮的大眼睛看着她,问:“那你现在叫什么?”

“我现在啊,不叫阿囡了。”她望着粼粼照进船舱的波光,微微而笑,轻轻地说,“我有个很喜欢的人,他给了我一个名字,阿南。南方之南的南。”

神机营一番混乱,直折腾到中午,却终究一无所获。

士卒们陆续回营,唯一带回的消息是,犯人可能坠河了。

一个海外归来的人,怎么可能不会游泳?朱聿恒写了张手书给工部,让将京郊大运河的各段主事都召集过来,有要事交代。

见皇太孙殿下劳累了一夜,还要去工部,诸葛嘉拖着伤体一再请罪,朱聿恒只能好生安抚他,说道:“无须担心,本王并无大碍,只是你们那困楼,可能还得多加改进。”

一说到改进,诸葛嘉当即道:“这机关研制之初,便说可大可小。大者,可用于行军打仗、两军对战;小者,可用于储藏机密文件,又可用以刑讯威慑。只是之前都是用牛马做实验,就算它们力大无穷,各个被困住后都是无从逃脱,不知此次……如此厚实的牢笼,怎么会让那犯人逃脱……”

朱聿恒神情淡淡,说道:“人与牲畜自然不同,何况天下有些人智计无穷,足以上天遁地,困不住她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殿下所言甚是,困楼发动需要时间,里面的人确有机会动手脚逃脱。”诸葛嘉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恭谨道,“其实,微臣之前与刑部商议过,是否能用死刑犯来代替牲畜,用以试验机关。但圣上将奏折留中至今不发,不知圣意如何,殿下若有机会,是否可帮我营询问一二?”

侍立于旁的韦杭之听着,顿时眼皮跳了跳,着意多看了诸葛嘉一眼。

但见诸葛嘉长长的睫毛覆盖着一双凤眼,肌肤白皙面若桃花。之前听说他算顺天府第一狠人,未曾与他有过多接触的韦杭之还有些不信。但这一刻,听到诸葛嘉提议用活人来试验机关的这一刻,他信了。

朱聿恒不置可否,白皙如玉的五指持着白瓷压手杯,手指似比白瓷的质地还要莹润。他没有喝茶,只垂眼看着手中的茶水,低垂的睫毛压着幽深的双眸,沉静似水。

诸葛嘉尚不死心,又继续道:“殿下……”

朱聿恒终于开口,制止了他:“不必询问了,留中是本王的意思,这样的折子,下次别再呈上来。”

诸葛嘉应了声“是”,虽没再说什么,但朱聿恒一看就知道他不服,觉得要是圣上的话,或许不会反对。

“将活人投入这困楼,万一机关出了差错,一时控不住,怕是会将人活生生挤成肉饼吧?”那黑暗的困楼内,危机寸寸逼近的焦灼感还在身上,朱聿恒一时感觉不适,“诸葛提督若有自己的见解,不妨说说看。”

“臣以为,就算会出差错,可死刑犯反正是要死的,早死晚死,都是一死。还不如拿来试机关、武器,替我朝做点微末贡献,何至于白白浪费了那一具身躯,苟活那些日子又顶什么用?”

早死晚死,都是一死。

死。

这一个字,让朱聿恒的心头狠抽了一下,如同淋漓的伤口被人撕开,连耳朵都“嗡”的一声作响,瞬间失了世间所有声息。

他一言不发,慢慢将茶盏放回桌上,手指轻轻敲了桌面两下。

虽然什么也没说,但看着他阴沉的神情和锋利的眼神,诸葛嘉和神机营一众官兵立即跪倒在他面前,齐齐噤声。

朱聿恒强行抑制自己艰难的喘息,过了许久,他才缓缓说道:“都起来吧。”

卓晏正想起身,一眼瞥到诸葛嘉还跪在身旁一动不动,众将士更是个个低头大气都不敢出,只能也低着头维持着一脸沉痛的模样。

停了片刻,朱聿恒才又开口道:“纵然是死刑犯,该怎么死,也有怎么死的规矩。人乃是世间至矜至贵之物,士大夫薨逝、百姓辞世、烈士死节、囚犯受戮,各得其所,都得让天下百姓心悦诚服。斩首示众与试验机关,虽然都是死,但若擅自逾矩,便难服天下万民之心。是以规矩得立在那里,任谁也不得擅改。”

诸葛嘉赶紧应了一声“是”,俯首垂眼,神情恭谨。

“当权者制定刑罚,并非嗜杀,用以震慑后来者,桩桩条条律法有定,就算是死,也得死得名实相符,死得明明白白。”

说到这里,朱聿恒的声音渐渐缓了下来,顿了顿,他起身示意龙骧卫起驾,并对诸葛嘉说道:“我看你这困楼,该多琢磨琢磨的不是拿什么人试验,而是如何改进,才是正经。比如说,把铁皮加厚铸造在里面,或许被困者逃脱的机会就没这么大了。”

顺天府周边河段不少,京杭大运河中大小船只往来何止千百。到了九河下梢天津卫,河道更是加倍繁多。

就在同一天,各河段的主事们接到了工部的命令,让他们仔细关注、筛查河面各来往船只的情况,尤其是神机营附近河段,务必要将每一艘船都查得巨细靡遗。

最终,是通惠河关口的几个河夫,报告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

他们相熟的一个船娘,驶一艘平平无奇运货南下的小货船,吃水多了三寸半。

“那些河夫常年清理河道,多是光棍鳏夫,因这船娘长相不错,因此日常就颇为关注。据他们说,这艘摇橹货船只有一个船娘,她带一个小女儿,总是谨慎装货,绝不会超过吃水线的旧痕。”河道主事在河上数十年,对于船只再熟悉不过,“何况,三寸半,刚好是多带一个人在这种小船上的重量。因此在船娘等候过桥口时,有个河夫就着意往舱内看了看,果然发现货物当中,露出了一片衣角。”

“那就先盯着,看看那艘船究竟要去往何方。”朱聿恒吩咐道。

旁边领着主事过来的工部侍郎忙应了:“是,已经命人盯紧,另外其他船只的排查也依旧在进行。请殿下示下,等那艘船到北运河段时,是否派人上船搜检?”

朱聿恒摇头道:“没必要,此人滑溜异常,在水上绝难捉捕,何况若打草惊蛇,恐怕下次寻找不易。你们只需把她的行程时刻汇报过来就行。”

待二人应了退下,瀚泓从殿外进来,神情似有不安:“殿下,魏院使那边的诊籍已拿到了,确有一位女病人阿南,来治手脚旧伤的。”

朱聿恒抬手接过,扫了一遍。

女病患阿南,海客归来,重金求诊。

疾见:手足筋络为利刃挑断,又经接驳后重新续上。故双手双足常于阴雨日抽痛颤抖,不可遏制。患者又诉十指不复灵活,愿以任何代价换得双手如初,但确已回天无力,憾矣。

配丹皮赤芍炼蜜丸内服,红花血竭活络油外敷,长年调理,三五年或有微效。

朱聿恒将这薄薄两页诊籍按在桌上,想起在困楼之内,她让自己帮忙起出楔钉榫的时候,说过她的手受过伤。看来,她确实是在魏延龄那边治疗双手。

“只有这些?”

“是,奴婢只在那边找到这些,毕竟……也没法询问魏院使了。”

“哦?他怎么了?”朱聿恒眉头微皱,抬眼看他。

瀚泓叹气道:“真是医者无法自医啊!魏院使昨日给殿下看病完毕,回家时忽然跌了一跤摔到了头,他给自己配了服药,结果当晚就中风倒下了!如今躺在病**,口眼歪斜,手脚僵死,除了眼珠会转外,整个人只会嗬嗬发声,连便溺都拉撒在**了,真叫人痛惜。”

朱聿恒垂眼看着案上的钧窑笔洗,沉吟不语。

瀚泓见他没表态,似对魏院使的病情毫无兴趣,便搬了折子离开,口中自言自语:“也不知道魏院使,什么时候能恢复呢……”

一年。

普天之下,大概只有朱聿恒知道这个答案。

魏延龄大概是想要,用这样的决心,来向他表态。他这下,确实能做到对朱聿恒的病情守口如瓶,就连皇帝,也无法从他的口中撬出这个秘密了。

但他这举动却并未让朱聿恒觉得安心,相反的,只让他觉得心口那焦灼的火,燃烧得更为炽烈了。

哪怕是绝望中的一点点希冀,他对魏延龄的诊断结果,其实是抱着一丝侥幸的,或许……或许呢……

可就在这一刻,因为魏延龄对自己决绝的手段,他看清了摆在自己面前的,最终的裁决。

可他无法告知任何人,无法求助于任何人。

他唯一能做的,只是苦守这个秘密,孤立无援地自救。

三万里弱水浩**奔涌而来,他即将没顶,除了阿南、除了那一再出现的蜻蜓或蜉蝣,他已经没有其他能抓住的稻草。

四天后,徐州的消息终于传来,阿南离开了那艘船,有个少年已经雇好车在等她,两人一起往开封去了。

开封。

朱聿恒手边正有一封加急送来的奏报。开封地势低洼,今年入夏后,黄河上游降雨频仍,河堤难守。

一旦河堤失守,周边受灾百姓将何止万户。朝廷自然得派人前去督察,如今工部正上报了人选,请圣上选定。

朱聿恒略加思索,在上面加上了自己的名字。毕竟,历年河堤数据,他都有所涉猎,就连工部主事也没有他精通。

临出发当日,他去宫中辞别圣上。

祖父勃然大怒,恼恨道:“工部这么多官吏,难道真的无人可用了?天下这么多事,一桩桩一件件,你哪儿忙得过来?再者你刚休养月余,就要跋涉险地,此事,朕不赞成!”

朱聿恒忙笑着安慰祖父,说:“天下之大,万事纷纭,陛下忙碌大事,孙儿就略微帮您干些小事,本是分内事。何况孙儿将养月半有余,身体早已大好,陛下不必挂怀。”

皇帝端详着他,又问:“你身体真大好了?唉,那个魏延龄,朕本来对他抱以厚望,谁知也是个庸医,竟一剂药把自己给弄倒了!”

朱聿恒随意道:“孙儿也听说了,大约是摔到头了,这种事毕竟无可奈何。”

皇帝眉头紧锁,面露烦躁之色,似还要反对他去开封之时,外面有太监匆匆进来,站在殿门口低头向他们行礼。

皇帝心情不好,喝问:“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启禀陛下,王恭厂……出事了。”

“出事,又炸了?”皇帝拍案怒斥,“这群人怎么管火药的,三天两头出事!前几月出事不是刚换了个内臣太监吗?这回是谁?”

“是……王恭厂内臣太监卞存安,正在殿外请罪。”太监战战兢兢说出了那个倒霉蛋的名字。

“让他滚!滚去受死!”

太监吓得屁滚尿流,退下时哀求地看向朱聿恒。毕竟满朝都知道,当今圣上发怒之时,除了这个孙儿,谁也无法平息他的雷霆震怒。

朱聿恒想起自己与卞存安的一面之缘,便说道:“陛下息怒,这卞存安办事稳重,之前还叮嘱过诸葛嘉,连面粉飞扬都要注意的,应当是个谨慎之人。此次事故或另有隐情,就让孙儿替陛下去瞧一瞧吧。”

“你又揽事上身。”皇帝烦躁地挥挥袖子,说,“还要去开封呢,你就少费心管这些了,好好收拾行装去吧。”

“是,多谢陛下!”

朱聿恒出了宫门一看,门前跪着一个身材枯瘦的太监,正是卞存安。

上次只遥遥望了他一眼,如今朱聿恒仔细打量这个人的模样,不由得微皱眉头。

宫里稍有地位的太监都十分注重修饰,熏香描眉的都大有人在。可这人不但不修边幅,连脸都没洗干净,上面还有灰黑的火药烟熏痕迹,又被汗水冲出黑一道白一道的沟壑,几乎是张大花脸了。

他还穿着上次那件颜色褪旧的姜黄色曳撒,手肘袖口处都磨出毛边了,衣上还被烧出了几点黑洞,显然王恭厂这次爆炸,他就在现场。

朱聿恒示意他跟自己走,一边走一边问道:“卞公公,你担任王恭厂的内臣太监有多久了?”

卞存安口舌似不太灵便,说话僵硬,声音也有点嘶哑:“今年二月底。”

“哦?那你之前在何处?”

“内宫监。采石场匠人把火药放多了,奴婢多嘴说了几句。王恭厂见奴婢略懂此事,便调过去了。”

“短短两年就能接手王恭厂,想必卞公公你在这方面确有才干。”朱聿恒说着,又问,“你在内宫监时,如何知晓火药之事?”

“奴婢不幸,十三岁被乱军胁迫裹挟,曾与管火药的士卒相处。”

这个卞存安,不仅外表腌臜,语言也甚是无趣,似乎与人多说一句都不情愿似的,一板一眼,语言都少有起伏。

朱聿恒也不再与他多说。二人到了王恭厂一看现场,不大不小的一件事故。

说大吧,就是一个火药库爆炸,震塌了三间库房。但要说小吧,又确实不小,出了两条人命,其中一个是内宫监的太监。

“此事说来,就是我们王恭厂倒霉!”

朱聿恒还未进院子,就看见因掌管火药出疏漏而被贬职的现任二把手曲琅,皱着苦瓜脸一脸晦气,指着停在院中的一具尸身破口大骂:“混账东西,仗着自己当初与卞公公认识,居然上门来讨要火药。这东西进出都是有账目的,谁敢私自给他?结果他被卞公公拒绝后,还偷拿铁锹自己去挖,这不火星子蹦出,直接把自己给炸死了!依本官说,他死得可真不冤!”

朱聿恒转头看向卞存安,问:“是这么回事?”

卞存安垂头道:“是,此人名叫常喜,奴婢当年在内宫监时与他相识,但也并无多大交情,忽然来讨要火药,奴婢自然是不允,结果……唉!”

仵作验尸的结果也已经出来了,确是被当场炸死的。

死者的情况也很快报了过来:“死者是内宫监太监常喜,认了内宫监掌印太监蓟承明为干爹,因此手上也有点小权,是内宫监木班的工头。”

内宫监负责宫内一应营造修缮事务,能做到木班工头的,也算是个肥差了。

朱聿恒问:“他一个木班的,来索要火药干什么?”

“正是因为不知,所以卑职等不肯给。”曲琅梗着脖子道。

朱聿恒见旁边仵作似有话说,便示意道:“尸身有何异常?”

仵作忙禀报道:“尸身确属被炸死无疑。只是……在死者怀中,小人找到了这个……”

他将用白布包好的一本东西,呈到了朱聿恒面前。

是一本被炸得破烂的册子,想必常喜生前将它放在了怀中,因此在火药爆炸之时,他的衣襟和怀中册子首先被炸到。

此时册子已经残破稀烂,又被火烧得只剩线装的那一条边,上面残存最大的纸片也只有鹅蛋那么大一片了,其余的或如指甲或如鱼鳞,简直惨不忍睹。

朱聿恒看了一眼,只看得出是本蝴蝶装的册子,残留的纸上也没有字,只有几条横平竖直的线,似乎是本画册。

他本不以为意,但目光落在那最大的一片残页上,看见了工笔细线绘制、半条龙身层层盘旋绕在柱上的画面。

因为残缺,这条龙和它所盘的柱子,已经没有了上面的梁托和下面的柱础,但普天之下,能用这种十八盘金龙的,唯有紫禁城奉天殿。

这是——奉天殿的工图摹本。

朱聿恒盯着这残页焦黑的焚烧痕迹,眼前恍然又出现了那一夜,在雷电艳烈的夜空之下,十二条盘在金丝楠木柱上的金龙,一起喷出熊熊烈火的可怖情形。

“把现场,好好查一查。”朱聿恒站起身,走到坍塌的库房前,看着那一地的狼藉,缓缓道,“尤其是,这本册子,上面如果还有残余的碎片,全都要集起来,一片都不能少。”

虽然大事小事不断,但该去的地方,终究还是要去的。

瀚泓打点行装,朱聿恒将一应朝廷事务交托完毕,即将出发之时,新任内宫监秉笔太监万振翱也将蓟承明生前接触过的人事案卷送了过来。

“奴婢奉命查探蓟公公与那千年榫上刻痕的关系,如今已有眉目,恭呈殿下览阅。”

翻开卷宗,朱聿恒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只蜻蜓模样的图样。

猝不及防,他的睫毛微颤了一下,顿了顿才查看旁边标注的字样。

蜉蝣。

原来那刻痕,不是他要寻找的蜻蜓,而是一只蜉蝣。

朱聿恒再细看那图样,确实与蜻蜓有所不同,蜉蝣的第一对翅膀较大较长,后面那对翅膀则偏短偏小。

他回忆蓟承明身死之处出现的那个千年榫,上面如同翅膀交叉的痕迹,确实也是两条较长、两条较短。

这朝生暮死的蜉蝣,与阿南鬓边扑扇的蜻蜓,不是同类。

片刻的惊诧,骤然的落空,他心绪于大乱中起伏,只觉胸口憋闷难受。

勉强镇定心神,他继续看下去。

正月初九,玉皇诞日,蓟承明于祭殿后墙见《罗浮葛仙翁登仙图》,大笑拍墙,叫道:“蜉蝣,蜉蝣,原来如此!”众皆不解其意。

正月十三,蓟承明探访京郊葛仙观,回来后面有得色。臣等于今亦寻访葛仙观主,询问得知:葛仙翁即晋葛洪,蓟承明当日去往观中,询问葛洪后人何在,家学如何。观主告知:二十年前,葛家后人获罪,全族流放云南充军,只余一个外嫁女留存。

朱聿恒看到这里,抬头问万振翱:“此事可信度如何?”

“奴婢听说,观主当年曾亲访杭州葛岭,此事应该不假。”

朱聿恒见后面已没有什么要紧记载,等万振翱留下东西退出后,命人立即去刑部,将杭州葛家当年的案宗调取出来。

东晋两位葛仙翁,一位是葛玄,另一位便是葛洪。后人为杭州葛岭和广东罗浮两处。

其中,葛岭一脉因二十年前靖难之役时,为逆军统管火药器械而满门获罪,除已出嫁的女眷外,全部流放云南充军。

而葛家人研制的器械之上,常留有蜉蝣印记。因葛家先祖葛玄于夏日池塘畔见蜉蝣朝生暮死,散落风中,感念人生零落,因此才修习老庄之道,故借此以怀先祖。

朱聿恒的指尖,在卷宗后的一行人姓名上一一划过,停在一个名字上。

葛稚雅。

在全家流放前两年,她嫁给当时顺天军的一个把总,如今,这个把总和他的父亲,已经因为在靖难之役中战功显赫,擢升为应天都指挥使,他的父亲更是封为定远侯。

她的丈夫姓卓,膝下唯一的独生子,名叫卓晏。

六月初七,皇太孙朱聿恒亲率工部一应官吏,到达开封。

山道已被流动的泥石堵塞,道旁大树横折倒地,官道全都被黄泥汤水淹没。

马蹄打滑,骑马坐车都已经不可能。朱聿恒率众弃车下马,蹚着及膝的泥水一路跋涉。

临时被抓进钦差开封队伍的卓晏,从小就是娇生惯养的纨绔子弟,平时洗脚都要加艾叶**。此时他在泥水里蹚着,连鞋子都掉了,脚被泥浆中的碎石划破,深一脚浅一脚流了不少血,简直想直接趴在泥浆里装晕,等着别人把他抬出去。

可看看前面皇太孙殿下伟岸的背影,他也只能抹一把脸上的泥浆,委屈万分地艰难挪动,一边在心里把那个点他来开封的人骂了一百遍啊一百遍,发誓要是自己知道对方是谁,保准打得他满脸开花找不着北!

一群人浑身裹着泥浆,艰难来到府衙,开封知府却并未迎接京中来使。他在黄河大堤上亲临指挥,已经有五六日未曾回衙门了。

全城安危,系于大堤。朱聿恒草草换掉了满是淤泥的华裳,穿了套便于活动的素净衣服,立即带着一干官吏去了河堤旁。

开封知府年逾花甲,形销骨立,正在督导士卒劳工们加固堤坝。朱聿恒与一干工部官吏在路途中便已将历年的河道图研究透彻,此时对照着实地山河走势,圈定了最为重要的几处位置,设定了三重堤坝减缓水势,力求保住开封。

见京中来的高官们都身涉险地,原本麻木坐在屋顶的百姓们也纷纷从高处下来,听从指挥装沙袋扛石头。人手多了后,众志成城,暴雨虽大,但堤坝被加固了一层又一层,洪水的冲击看来已无法再令其动摇半分。

站在朱聿恒身旁的开封知府探头看着下面浪涛,喜道:“这下可好了,开封算是守住了!”

一群人正在欢欣鼓舞,谁料耳边忽听得轰隆之声作响,如同雷霆骤炸在耳畔。

所有人都下意识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黄河九曲十八弯,他们只看见在模糊的雨帘之中,前方有极长的一片堤岸绵延坍塌,激起铺天盖地的水波,如同远古巨兽,向着他们直扑而来。

巨浪滔天,声势浩大,脚下河堤一阵剧震。众人还未回过神来,便个个摔趴在泥水之中。

朱聿恒一把卡住旁边的棚柱,稳住了身形。但他身旁正在探头查看水势的开封知府,此时身体一歪,脚底打滑,眼看就要从大堤上滑下去。

朱聿恒反应极快,在旁人还没来得及惊呼之时,一伸手就将开封知府的手臂抓住,想要将他拉上来。

但,就在握住手腕的那一刻,扑来的黄浊狂潮已经奔至,整座堤坝瞬间被冲溃坍塌,在狂呼声中,所有人落入水中。

混浊的泥水劈头盖脸向朱聿恒打来,眼前的世界瞬间黑暗。

风浪夹杂着木材、杂物、混乱的人群,在这一刻狂涌而至。

黄河大堤,终究还是失守了。

脑中只来得及闪过这一丝念头,耳畔轰然作响,朱聿恒已经被混浊的水淹没。

他在水中憋着气,一手挥开面前的浊水,一边抓紧开封知府的手,免得这个枯瘦的老人被浪卷走,发生不测。

激湍浪头之中,朱聿恒在水中艰难冒出头,看见旁边尽是汹涌相撞的浮木与杂物,被迅猛的浪头携着朝岸上狠狠撞击,凶险无比。

幸好,他们就在堤坝之下,出了水面前就是高地。

朱聿恒排开面前的浪头,竭力先将已近昏迷的开封知府推上去。

然后,他扒住破损的堤岸,想要爬上去。

就在从水中抽身的那一刻,眼前的世界迅速被大团漆黑淹没。击打在他身上的暴雨,呼啸刮过耳边的飓风,在这一刻骤然加剧。

一道剧烈的刺痛,直划过他的右肋,然后迅速烧灼开来。

像有一把钝刀敲断他的肋骨,歇斯底里的痛让朱聿恒无法呼吸。

与两月前身处三大殿的烈火一样,他的身体僵冷,彻底失去了控制,直直地跌进了激流之中。

已经上了岸的众人蜂拥而来,所有人惊惶狂呼。东宫副指挥使韦杭之带着众人飞扑下水,想要将殿下救起。

但,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狂涌的浪涛在崩塌的堤坝之上激**,黄浊的激流将一切卷走,朱聿恒的踪迹彻底消失。

“……在看什么?”

迷迷糊糊之中,朱聿恒听到有声音在自己的耳边响起,因为他神志恍惚,耳朵隐隐轰鸣,外界的声音也仿佛水波一样流动,似幻如真。

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掌被人握在手中,那人掰着他的手指,轻轻缓缓地一根一根抚摸过,回答说:“你来看看这双手嘛,这骨骼,这韧度,这柔软性……”

是个女子的声音。她的嗓音并不如抚摸他手掌的动作那么轻柔,略显低喑,在此时朱聿恒刚刚复苏过来的听觉中,仿佛午夜梦回时的耳语,让他有一种脱离噩梦的恍惚虚浮感。

这声音,他认得。

阿南。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会握住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