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命神机1

黄昏灿烂的晚霞,映照得整个顺天城殷红明亮。

阿南生活习惯不太好,也不回家做饭,在街边吃起了烤鹌鹑和糯米圆子,就当晚餐了。

尾随她至此的朱聿恒站在石墙后,静静等待着。迥异于平静的外表,他的心思很乱,不知道该如何对付这个阿南。

若有可能,他不想惊动任何人,若能悄悄将这件事解决掉,那将是最好的。

毕竟,他的命运,不属于他自己。

祖父曾经属意的太子,并不是他的父亲。在勇悍的二皇子和机敏的三皇子对比下,朱聿恒的父亲虽稳重端方,但肥胖臃肿又有心疾、足疾,尚武喜功的皇帝着实不喜欢这个大儿子。甚至,他曾当众对二皇子说,你兄长身体不好,以后天下之事,你要多加努力。

皇位之争,残忍过世间所有。只需皇帝一念,父亲会失势,母亲会流落,他的弟妹会全部葬送在东宫之中。

所以这二十年,朱聿恒一步步走来,负担沉重,艰难无比。然而在这超出负荷的压力之下,因为天生的骄傲,他却执意努力,做得比所有人期待的,还要更出色、更完美。

他是父母的希望,也是朝廷的期望。东宫一切的安定平衡都着落在他的肩上,经不起半分折损。

所以——朱聿恒伫立在黑茫茫的穷途末路之前,深长地呼吸着,心头却比冰雪还要冰凉清明——他不能死。

他的父母需要他,他的弟妹需要他。他一定要活得很好,才能保住东宫这看起来尊贵极致的一切。

就算只剩下一年,他也必将直面这一切,扫除面前所有障碍。

阿南慢悠悠地吃完晚餐,起身沿着高墙往短松胡同行去。

即将夜禁了,街上行人寥落。她拐入巷道,两旁的高高院墙遮挡住了夕阳余晖,阴暗笼罩在她的身上,竟像是一拐弯就入了夜。

阿南脚步轻快,在走到巷子口的时候,还扯了一朵野花,拈在手中嗅了嗅,心情很好地哼着小调。

朱聿恒目送她进了家门,站在路口树下静静等了一会儿。

四下寂静无人,她家的阁楼窗口亮起了灯。

朱聿恒伸手入怀,将诸葛嘉今日送的那柄小火铳取出,“咔嗒”一声拉开,填好火药,装好火绳,握在右手中。

他的左手笼在袖中,紧紧握着第一次北伐时,祖父赐给他的短剑“龙吟”。

一瞬间,他又觉得有些可笑。

一间平平无奇的屋子,一个街坊四邻都证实独居的女子,有什么必要值得他这样如临大敌?

于是他放开了那柄火铳,隐着龙吟,在昏黑下来的夜色中,翻进了她的院墙。

这是六开间的连厦中的第三间,左右墙连接着邻居,只在各家院子中间用一人高的院墙围住自家院落。

小院不过两丈见方,进去就是堂屋。堂屋内除了一张几案两张圈椅外,空空如也,一片寂静。

朱聿恒抬头看向二楼,考虑着是直接闯进她的闺房,还是将她引到楼下来。

还没等他决定,楼梯口亮起了一点微光。

是阿南提着一盏灯,从楼上下来了。

前堂一览无余,朱聿恒下意识地闪身,避到了后堂。被木板隔开的后堂,立着六个高大柜子,依次排列在屋内。

此时他也顾不上思量这奇怪的格局,快步躲到了一个柜子后。

黑暗中,灯光在堂屋停了停,移向后堂而来。

她出现在门口,明亮的灯光流泻在她周身,但毕竟无法照出各个柜子后面的情形。

朱聿恒靠在柜子上,听她在门口低声笑问:“是不是你呀,邻居家的小猫咪?敢偷偷进入我的地盘,我可不会放过你哦。”

在此时的暗夜中,她低沉清冷的嗓音,气息拖得悠缓,如同耳语般温存。

朱聿恒屏住了呼吸,面前的黑暗凝固一般死寂。

“啧啧,叫你出来还不听,真是不乖。”她说着,再停了片刻,便将手中的灯轻轻一转,那上面的罩子如同莲花般旋转着关闭。

灯光骤然熄灭,周围顿时陷入黑暗之中。

在一片黑暗中,阿南把灯搁在旁边桌上,然后抬起双手,“啪啪”拍了两下手掌。

随着她的掌声,天花板上忽然有细微的光屑散下,笼罩住了整个后堂。

朱聿恒错愕地抬眼看去,黑暗中,那些发着光的微尘均匀地静静散落,如同降下一屋细薄的雪花,恬静无比。

静闭的室内,微尘半浮半沉,因为太过轻微,飘落的速度也慢得令人诧异,仿佛那些光屑可以永远悬浮在半空中一般。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面前这如梦似幻的诡异场景,屏息静气。

而她也并不急躁,静静等待在黑暗中。

许久,朱聿恒终于忍耐不住,用袖子捂住口鼻,轻轻呼了一口气。

那薄雾一般的微尘中,因此出现了极其细微的一条波纹。被搅乱的荧荧微光,自他藏身的第二个柜子后,向着前方微微**去。

但就是这么微小的一缕荧光,呈现在周围的黑暗中,便十分鲜明。

阿南抬起左手,手指滑过右手臂环上一颗靛青的宝石,疾挥而出。

一道新月般的弧光自她的臂环中急速滑出,在黑暗中闪了一闪,向着光屑轻微波动的地方,旋转着飞了过去。

新月带着弯转的弧度,在空中拐了一个弯,向着柜子后斜斜飞了进去。

只听得“铮”一声轻响,朱聿恒万万没想到,她射出的那弯新月,竟折拐入柜子后方,射入了他的肩头。

骤然受袭,肩膀剧痛,饶是他竭力忍耐,压抑的低呼还是自他口中泄露了出来。

他挥臂以龙吟去斩那弯新月,新月脱离他的肩头后,带着流光迅疾缩回,轻微地“咔”一声,带着他的鲜血,缩回了她的臂环之中。

阿南抬手取过旁边的灯,“嚓”一下转开灯罩。罩子上自带的火石迸出火星,再度点燃了灯焰。

她提着灯,一步一步向着第二个柜子走去。

朱聿恒强忍肩头剧痛,却无法忍耐自己的呼吸。空中的荧光变得紊乱无比,一波一波自柜子后往前翻涌,如波澜缭乱。

他靠在柜子上,握紧龙吟,等待着她过来的那一瞬。

阿南的脚步,随着灯光渐渐近了。然而她走到柜子边,却停了下来。

只听得“嚓嚓”两声轻响,她右手一挥,一条流动的光线自臂环中射出,在前侧的柜脚上转了一转,便立即缩回。

然后她抬起脚,狠狠踹在柜子上。

整个柜子顿时向后方倒了下去,原来刚刚流光那一闪,靠向朱聿恒那侧的柜脚已经被她射出的线斩断。

柜子后,本就已经受伤的朱聿恒,被倾倒的柜子再度砸中。

幸好朱聿恒反应极快,将倒下的柜子一把掀翻,连退数步,免于被柜子压倒在地。但也因此他的伤口被剧烈动作撕裂,鲜血迸出,湿了半肩。

他急促的喘息声,让阿南微微笑了出来。

她手中提着的灯照亮了她的容颜,脸颊上唇角愉快微扬,一双眸子深黑透亮得令人心惊,就像一对黑色宝石浸润在冰水中,射出寒月般的光华。

“真可惜啊,你的身量怎么会这么高?我算准了要割你脖子的,结果只伤到了肩膀。”她声音轻缓,脚步轻捷,就像一只猫,轻轻巧巧地向着朱聿恒走来,“你是什么人?来我家中做什么?”

朱聿恒不再答话,伸手从腰间取出火铳,对准了她。

阿南还未看清是什么,但隐约折光让她立即察觉到那是金属器具,可能是一件武器。她果断一挥手,将手中的灯向他狠狠砸了过去,同时闪身避到了一个柜子后面。

朱聿恒反应也是极其迅速,她砸过去的提灯瞬间被他反踢了回来,摔在她的面前,油花四溅,地上顿时升腾起两三朵火苗。

他不再躲避,谨慎而小心地慢慢向她藏身的柜子靠近。

而躲在柜子后的阿南早已调试好了自己的臂环,她的手指搭在了臂环上小小的一颗黄玉上。

弥漫的光屑已经落地,时明时暗的火苗照得屋内影迹扭曲,暗潮涌动。

就在距离柜子仅有三尺之遥时,朱聿恒踏出了一大步,斜身向着她扑来。

阿南抬起右手挡在了面前,手指一动,臂环中有弥漫的光喷射而出——是一张网,用极细的金属丝编织而成,暗淡的火光下,恍如一蓬金光笼罩住朱聿恒全身,随后立即收紧。

朱聿恒的上半身被笼罩在网中,却在她收网的一刹那,将右手的武器对准了她,晃亮了左手的火折子。

“解开。”他冷冷说道,火铳口从网孔中突出,直指向面前的阿南,而他的火折子即将进入火门。

“这东西……我好怕啊……”阿南站在他的面前,并未收回手中的网,看着他手中巴掌长的小火铳,脸上满是玩味。

朱聿恒隐在黑暗中的面容上,一双眼睛锋利而冰冷:“解开。”

“好吧,不过我劝你最好不要动手哦。”阿南抬手一挥,笼罩在他身上的网顿时收缩撤走,“你可知道,拙巧阁替神机营做这小铳的时候,是谁攻克了最难的一步,让它可以在折叠收缩的同时,填充火药的药室依旧严密封锁?”

拙巧阁——朱聿恒迅速在记忆中翻出了这个名称——诸葛嘉将这支小铳献给他的时候曾说过,这是由中军坐营武臣与拙巧阁联手研制的。

他心念电转,不答反问:“是你?”

“当然是我啦。而且悄悄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因为我并不想替姓傅的做事,所以这小火铳的药室虽然严密,可强度是不够的。试射可能没问题,但后面就无法再严密闭锁承压了。你用过几次了?千万别点火,随时会炸膛的。”她慢慢地扯着细网,捏成指甲盖大小一坨,重新塞回了臂环中,问,“还有,你能这么早就拿到这东西,是拙巧阁的,还是神机营的人?”

他没有理会,手中小铳依旧稳稳地指向她,锋利如刀的目光看向她发间的蜻蜓:“跟我走。”

阿南挑挑眉:“不信我说的?”

朱聿恒含糊地说道:“我对你……还有鬓边的蜻蜓,有点兴趣。”

“哦,是吗?”阿南含笑抬手,抚上了自己鬓边的蜻蜓,然后取了下来,“这个?”

蜻蜓装在一支细钗上,她双指轻按,蜻蜓与下方的钗身顿时分裂开来。在淡薄的火光中,蜻蜓颤动的翅翼如要振翅飞去。

唯一令人诧异的是,这只完好的蜻蜓尾巴上,有一条细细的金线,短短一截自体内拖出体外。

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声音低沉而有力:“卸掉臂环,跟我走。”

“好啊,那你先把蜻蜓拿走。”她唇角微微一扬,左手轻拈蜻蜓身体,一手把尾部的金线扯住,轻轻一拉,“接好了哦,不要眨眼。”

只听到轻微的“嗡”一声,蜻蜓的翅膀立即挥起,脱离了她的双手,展翅飞向了空中。

在即将燃烧殆尽的火苗暗光映照下,蜻蜓在他们头顶映着火光飞翔旋舞,一派舒展自然的姿态,飘摇轻逸,久久盘旋。

它薄纱的翅膀画出轻微的金线轨迹,在他们之间掠过,那曲线简直令人着迷。

恍如一场幻觉。

他的目光不由得跟着这只飞翔的蜻蜓,从阿南身上移开,看向斜上方。

就在这一瞬,阿南当即转身,飞扑着撞向旁边的墙壁,将墙上一条绳索一拉。

她一动,朱聿恒手上也随之“砰”一声巨响,火光冒出,赫然已经发射出了火铳。

然而,阿南刚刚说的话,是对的。

就在火药被点燃的一刹那,弹丸并未从枪管中飞出,小铳炸膛了。

巨大的冲击让朱聿恒的火铳脱手飞出,猛砸在了墙角。而他整个人被震得连退数步,后背重重抵上了墙壁。

就在此时,天花板上的翻板打开,上面有大桶的水没头没脑朝他倾泻而下。

他下意识地紧闭上眼,抬手挡在自己脸前。

而阿南转过身,右手轻挥,臂环中新月般的流光再次闪动,向着他疾射而去。

那锋利的刃口,飞速旋转着,眼看就要割开他的喉口。

地上的火苗,终于被水花激起的气流卷灭。

最后光芒一闪即逝的瞬间,照亮了朱聿恒挡在脸上的那双手。

这双她一眼难忘的手,被炸膛的火铳震得流了血,莹白的手背上,被水冲洗成淡珊瑚色的几道血痕,却让他这双手有了更加触目惊心的冲击感。

这新月一旋一转后,世上就再也没有这样完美的、合乎她所有梦想的一双手了。

这念头如同闪电一般,在她的心中掠过。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下意识做出了反应。

她收束了臂环。

新月在朱聿恒的下颌轻微地一闪即收,锋利的锐口只在他的下巴上划了小小一道口子,便飞速回归了她的臂环之中。如同鸽子千里跋涉终于回到自己的小窝,轻微的“嗒”一声,镶嵌回属于它的那道小小缝隙,严丝合缝。

朱聿恒自然知道,自己在生死之间,已经走了一个来回。

他怔了一下,慢慢地放下手,静静看着她,并不说话。

而阿南在黑暗中扬起手。那只蜻蜓终于停止了在空中的旋舞,随着舒缓下来的气流,静静落在她的掌心。

她将它重新安装至钗头,插回自己发上,说:“你走吧。”

朱聿恒站在黑暗中,任由残存的水滴落在他的身上。他用一双深黑得几不可见底的眸子盯着她,声音喑哑地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趁我没改变主意,你快走吧。”阿南提起灯,打了个哈欠,“要是你有良心的话,帮我收拾好屋子。”

朱聿恒并没有良心。

他抛下阿南狼藉的屋子,骑快马到虎坊桥。一直在这里等待的韦杭之,看见皇太孙殿下如此狼狈地到来,震惊惶惑不已。

而朱聿恒唯一一句话就是——

“把诸葛嘉叫过来。”

临近午夜,急促的马蹄声嗒嗒响在街上,踏破顺天府的夜禁。

神机营提督诸葛嘉,率七十二骑精锐直入顺天。

韦杭之已候在城门之内,看见他们到来,便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跟着自己走。

松明子照亮了黑夜的街衢巷陌,被马蹄和火光惊动的百姓有几个胆大的,偷偷开一条窗缝张望一眼,便立即将窗户紧闭,落好窗闩。

“是神机营的人,好像领头的还是那位诸葛提督!”

这位凶名赫赫的神机营提督,纵马直奔短松胡同而去。

七十二名精锐在巷口下马,团团围住六间平平无奇的连厦,各自备好火铳,装药实弹。大部分人拿着短铳、长铳,另外有四个身材魁伟的提着碗口铳,就地寻找支架,将碗大的铳口对准房门。

韦杭之看这架势不妙,便压低声音对诸葛嘉说道:“殿下的意思,他要活口,务必。”

诸葛嘉点头,吩咐下去,碗口铳先不动,仅作威慑,其余长短铳依旧荷实,对准门窗不准挪移。

“好吵……”阿南嘟囔着,扯过被子捂住自己的头。

那个没良心的男人离开后,阿南苦哈哈清理好屋子,刚刚躺下,还没来得及进入梦乡,就被吵醒了。

但随即,她就清醒了,一把掀开被子,凝神静听外面的声响。

马蹄声由远及近,直奔短松胡同而来。很快,她家前后门都传来了呐喊声,火把的光隐隐透进窗缝来。

阿南跳下床,赤脚跑到窗前,稍稍推开一条窗缝向外张望。

她租赁的房子与隔壁五户人家连在一起,外边数十人马将连栋的人家一律围住,但那些人的目光,都落在中间这一间——也就是她住的房子上。

阿南皱起眉头,想起那个潜入自己家的男人,不由得郁闷至极:“小没良心的……你是朝廷哪只鹰犬?我都放过你了,你居然还叫这么多人来杀我?”

再一想,她就更郁闷了——不能早点来吗?早知道还有一场大闹,她为什么要累死累活收拾屋子?

松明子照亮了黑夜的巷陌,也照亮了围困短松胡同的那群人。

青蓝布甲白铜钉,每个人的腰间都带着火铳、锡壶和短刀。

阿南的目光落在领头的那人身上。火光投在他的面容上,凤眼薄唇,肌肤苍白,清秀中透着一股狠戾,正是南直隶神机营提督诸葛嘉。

阿南不由得苦笑出来:“啧啧……不得了不得了,我何德何能,值得这位诸葛提督大驾光临啊?”

像这种大人物,深更半夜率众来擒拿她这样一个孤身女子,真是太看得起她了。

而且他居然连攻城略地时用的碗口铳都拿出来,对准她窗口了!阿南思索着,抬手抓过梳妆台上的蜻蜓钗子看了看,皱起了眉头。

还没等她理出头绪,隔壁传来“嗷”的一声尖叫,随后就是重重摔倒的声音。大概是邻家那位年迈的阿婆受不住刺激,吓晕过去了。

这声响仿佛是揭开了序幕,被围住的其他几家,老弱妇孺们纷纷哭喊出来。毕竟,深更半夜一睁眼,看见碗口大的火铳就架在自己家门外,谁能承受得住这种心理压力?

在周围一片鬼哭狼嚎的声响中,阿南淡定地用蜻蜓钗绾好头发,合拢了窗缝,落好窗闩。

屋外诸葛嘉一挥手,旁边一个壮汉站了出来,声如洪钟地大喊:“屋内所有人,统统出来,不许携带任何东西!否则,格杀勿论!”

旁边几户人家赶紧抱起孩子、扶着老人,踉跄出了门,远远逃出了短松胡同。

唯有中间阿南所住的那一间,悄无声息,连灯火都不曾亮起。

扛碗口铳的人避开一条路,让其余人携带短刀与火铳进入屋内。但那碗口大的铳口始终对准阿南的屋子,火绳也依旧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亮着。

诸葛嘉看向各处埋伏,所有人握拳表示准备完毕。

一声呼哨响起。扛着木桩的两个彪形大汉率先撞破了大门,墙头上的人同时轻捷地翻入院墙,破开前堂大门涌入。布置在后院的人也一起跃入,闯进后堂。

松明子照亮了堂屋所有角落,里面空无一人。

诸葛嘉迈入院内,环顾四周。一个士卒将耳朵贴在板壁上听了听,确认了声响后,踹开东厢房的门。

漆黑的屋内,有一道白色人影快速闪过,衣衫下摆一晃,就隐入了角落之中。

火把的光随即照入,众人涌进屋内待要抓捕,却看见屋内空无一人,墙角只立着一个博古架,紧贴着墙壁,根本不可能藏人。

诸葛嘉示意士卒们慢慢靠近,他们将博古架从上至下敲击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机关手脚之后,才将架子挪开。

墙角一显露出来,众人就看见了悬缩在墙角的一件白色衣衫,被黑线拉着,长长一条悬垂在那里。原来黑线连接在门上,线上用活结系上衣服,等他们一开门,衣服便滑进了博古架后,让他们以为屋内有人藏在了后面。

持火把的一个士卒忍不住问:“对方这样做的目的何在?”

诸葛嘉还未回答,伏在檐下的阿南忍不住轻笑出声,说:“当然是为了把你们引到这间屋内呀。”

她声音不大,语调轻松愉快,和当下这紧张的气氛简直格格不入。

神机营所有卫士齐齐打开铳上火门,点燃火绳,呈包围守护阵型将诸葛嘉护在中间,铳口对准了上方各处。

长长的火绳缓慢地燃烧着,被夹在每一个士卒的手指中。只要有需要,火绳立即便可塞入火门,引发一排乱射。

“这么多火铳,好吓人哦!”阿南笑语盈盈,却并不现身,“我劝你们还是赶紧走吧,这样大家都能好好的,平安回家不好吗?”

“需要保平安的人,是你吧?”诸葛嘉沉声道,“现在屋内屋外对准你的,一共有五十柄火铳、十柄连珠铳、四架碗口铳。只要我一声令下,所有的火药弹丸会全部打在你的身上。劝你不要负隅顽抗,躲躲藏藏没有用,立即给我现身!”

“哎呀,你们一群大男人半夜闯入我闺房,人家可是未出阁的大姑娘,羞都羞死了,怎么敢现身?”她语带笑意,似在调戏诸葛嘉。

诸葛嘉脸色阴沉,缓缓抬起右手,又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要挥下去。

毕竟,殿下要的,是活口。

见诸葛嘉不动,潜藏在檐角的阿南笑了一笑,瞥了窗外那群正用各式火铳对准自己小屋的人,同情地“啧啧”了两声:“准头和杀伤力这么差的东西,诸葛提督,你争点气,好好改进改进再拿出来对敌吧。”

说完,她并不对他们发动攻势,只向外一挥手。一线流光直射斜对面的高墙,她拉紧臂环一收一放,火光中只见一个身影掠过短松胡同,没入了黑夜之中。

如夜枭横渡,一闪即逝。

纵然门外有零落的一两个人仓促放了火铳,但也根本来不及对准她的身影,也不知射向了何处。

只听到她的笑语渐渐远去:“听我一句劝,真的不要动我的屋子,赶紧走吧!”

声音渐远,小院内外只剩下一片死寂。

诸葛嘉顿了片刻,缓缓放下自己的手,深吸一口气道:“先撤出去。”

众人依旧呈戒备姿势,一群人警惕地举着火铳,慢慢向着门口移去。走了不到三步,抬头关注上方的一人忽然失声“啊”了出来。

众人抬头看去,一条小小的黑影正从梁间蹿过,迅捷无比。

不知是谁的手下意识一动,手中点燃的火绳霎时进入火门,轰的一声,火铳击发,直射向那道黑影。

只听得“喵”的凄厉一声,黑影已经跃上了屋梁,原来是一只猫。

仿佛被火铳震动,梁间忽然簌簌落下大片的粉尘,迅速笼罩了整个屋内,如同白色的雾气弥漫,所有人被包围在内。

众人先是个个捂住口鼻,以为是毒烟。但随即发现,那些没完没了落下的粉尘,似乎只是普通的面粉。眼看面粉越落越多,弥漫了满屋,众人都下意识地去拍头发衣服,口中抱怨。

唯有诸葛嘉脑中一闪念,顿觉额头冰凉。门被前面的人堵着,他第一时间向窗口扑去,同时大吼:“灭掉火把,快跑……”

话音未落,轰然声响,整间屋子已经爆炸开来。

剧烈的气浪将整间屋子震得坍塌,断裂的木头砖瓦铺天盖地埋掉了留在屋内的所有人。

只有诸葛嘉及时冲破窗棂扑入了外面小院。窗下正是一口小池塘,他在巨震中狠命扑向水浪和淤泥。

身体陡震,轰然落水。诸葛嘉口鼻中顿时冒出血来。他张口想要减轻耳鸣剧痛,却忘了自己正扑入水中,淤泥顿时涌入他的口中,脸颊也被水拍得高高肿了起来。

泥块砖瓦在空中飞了一会儿,才噼里啪啦从天而降,重重砸在身上。诸葛嘉却没感觉到疼痛,因为他眼前一片昏黑,整个头颅都在嗡嗡作响,根本已经失去了任何感觉。

留在屋外的人也被震得口鼻流血,趴倒在地,甚至有人晕了过去。

诸葛嘉吐掉口中淤泥,许久才慢慢恢复了神志,看到火光在黑暗中渐渐显现出来,世界依稀有了淡薄而扭曲的轮廓。

神机营那些熟悉的将士的脸也终于一一呈现在他面前,嗡嗡作响的耳中涌入黑夜中妇孺的啼哭、人群的喊叫。五间房同时被震塌,整条巷子的住户都在惊恐呐喊。

诸葛嘉勉强起身,靠在墙上,看着下属们拼命扒着瓦砾堆,救助被压在下面的同袍。

剧痛让他大脑陷入空白。过了许久,他才看到一只递到面前的手。在火光的映照下,他的手指极为修长,即使虎口处裹着绷带,依然无损整双手的坚韧稳定。

诸葛嘉不敢去握,只受宠若惊地碰了碰,然后用嘶哑的声音勉强道:“请殿下降罪,微臣……办事不力,有负所托!”

“是本王大意了。”朱聿恒没有怪罪他,只轻按他的肩膀,示意他不必行礼,“就是知道她不好惹,本王才特意宣召你们神机营,因为其他人,可能更不是对手。”

毕竟,若没有那毫厘之差,他或许已丧生在她那抹流光之下。

诸葛嘉听着他的话,狠狠地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请殿下放心,微臣一定会抓到那个女人,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

朱聿恒却缓缓摇头,声音坚决:“不,本王要她活着。”

诸葛嘉愣了下,不得不低头应了:“是。”

朱聿恒抬手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疲惫地靠在后方断壁上,又问他:“你伤势如何?营里的将士呢?”

“微臣只是被爆炸震晕了,恢复几日就不打紧。至于营中兄弟,在短松胡同死了八人,伤了……四十余人。”

“还真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朱聿恒眼神渐敛,嗓音变冷,“爆炸是怎么回事?民间向来不许囤聚火药,是否能彻查她的火药来源,追寻踪迹?”

“不……不是火药,是面粉爆炸。”诸葛嘉喉咙有些发紧,解释道,“最普通的、做吃食用的面粉。被我们的火把引燃了纷飞的粉尘,然后就……”

“面粉?”

“是,之前卞公公来神机营送火药时,曾对属下提过,说即使不是火药,其他粉尘——比如面粉,弥漫飞扬时也十分危险,可能发生爆炸。但因属下未曾想过真有人将这东西拿来伤人,因此事发之时反应不及,没能迅速决断。”

月色晦暗,映照得朱聿恒的面容半明半暗。他沉吟片刻,才说道:“你和神机营受伤的兄弟们都好好养伤吧。此次行动中殉职的将士给予厚葬,照顾好家小。”

“是。”诸葛嘉恭谨应了。

“还有,今日本王拿到的那种可拆卸小火铳,你说一共制造了三支,那么除去本王那支之外,其他小火铳现在何处?”

诸葛嘉忙回答:“除殿下这一支之外,另有一支封存营中备用,余下那支正要送呈圣上。”

“不用送了,这东西得全部检验彻查一遍,尤其是……”他顿了一顿,才缓缓说,“为了方便拆解,导致零件强度不够,使用几次之后就会变形,导致炸膛。”

诸葛嘉看着他的虎口,终于明白了他的伤口是怎么来的。这一惊非同小可,后背的汗迅速渗出,霎时就湿透了身上中衣。

他立即伏首请罪,声音嘶哑颤抖:“微臣死罪!微臣身为神机营提督,却将此等危险物事进呈给殿下,以至于损伤圣体,臣请殿下从重责罚,臣……万死难赎其罪!”

“只是些许损伤,没什么大事,诸葛提督不必太过自责。”朱聿恒好生安抚他,目送神机营将他搀到旁边树下休息,才走到阿南消失的高墙前,抬头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