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做了亏心事,单怕鬼敲门 1

已经退休的前雎州市委书记杨百槭,某天早上起来去散步,不小心一脚踩空,从小区前的台阶上滚落下来。台阶有十几级高,摔得挺重,半个身子失去了知觉。耿天明是在杨百槭摔伤以后第二天才得到消息的,打来电话的是杨百槭的老伴,只说老爷子想见见他。耿天明立即放下手头的工作,驱车往省城赶。

耿、杨两家的关系,是从他们的父辈就开始的,耿天明的父亲和杨百槭是战友,一起上过战场,过命的交情;及至耿天明步入仕途,杨百槭又对耿天明视如己出,关爱有加,一步一步把他扶到临江县委书记的位子上;而现在,杨百槭的儿子杨云梓注册了华鑫路桥公司,开展业务的大本营就在临江。

“商业一条街”项目上,杨云梓的胃口挺大,意思要拿至少50%的开发权。耿天明没有明着答应,只是口头一味敷衍。在具体操作过程中,耿天明权衡再三,还是兼顾了各方利益。蒋小月的宏远集团,肯定是绕不过去的,且不说“商业一条街”项目的始作俑者就是蒋小月,宏远集团是临江县乃至全雎州市民营企业里面的龙头老大,把宏远集团排挤出局显然不是明智的选择;来自省城的邓占豪,其麾下的辉煌集团已无昔日的辉煌,但咋着也是县长虞有顺妻子的堂兄,给邓占豪扔一根骨头,就等于扔给县长虞有顺一根骨头;至于鹏达实业的徐国富,挂靠在省八建下面,牌子挺大,市委办公厅主任姚家辉又一再关照,耿天明自然不会掉以轻心,25%的开发权,也算是对得起姚家辉的身份了。

四家企业各拿25%的开发权,原以为是一个比较均衡的折中方案,谁承想,最先跳起来的就是华鑫路桥的杨云梓。杨云梓很不高兴,特别特别不高兴。他对耿天明一直比较客气,但那客气是表面上的,在骨子里,杨云梓对耿天明很不以为然,因为在他看来,耿天明的县委书记一职,是自己父亲施舍给他的,如果没有父亲杨百槭的全力提拔,耿天明头顶上哪来的官帽子呢?杨云梓认为,耿天明理应对他们杨家有所回报,回报的方式无非是多给点工程和项目而已——搁在一名县委书记手里,这实在不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

偏偏耿天明的态度一直很含糊,工程是给,项目是给,但跟杨云梓的要求差距太大,几乎每次都是打了折扣的。“商业一条街”项目招标之后,杨云梓找过几次耿天明,不管是家里还是办公室,耿天明都是避而不见。这次父亲杨百槭摔伤住院,杨云梓赌气没有告诉耿天明,还是杨百槭清醒过来以后,嘱咐老伴给耿天明打电话,说想见见他。杨云梓在一旁听了撇撇嘴,觉得自己这个老子也是奇了怪了,跟外人比跟自己儿子还亲。

耿天明赶到省人民医院高干病房的时候,医生刚给杨百槭做过一次全面检查。杨云梓坐在病床旁边的一张沙发上,看见耿天明进来,眼皮都没有抬。倒是杨百槭的老伴,颤颤巍巍迎上来,一把抓住耿天明的胳膊,只叫得一声“天明”,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躺在病**的杨百槭听见响动,努力睁开眼睛,笑笑说:“天明来啦,坐吧……”然后就又闭上了眼睛。耿天明走上前去,帮杨百槭掖掖被角,哽声叫道:

“杨叔,您就好好养伤吧!别惦着……”

杨百槭异常缓慢地摇摇头,嘶哑着嗓子说:

“天明,我的大限,只怕是到了……”

耿天明紧握住老人的手。杨百槭老了,两鬓已经花白,额角上的皱纹就像陈年老树上的树皮,划痕斑驳,刻满了岁月之轮碾过的无情痕迹。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老人,在这一刻,几乎所有用以安慰的语言都是苍白的和无力的。更多的时候,“人定胜天”只是趋乎理想化的、一种想当然的提法,多少有点像男人们的**,带有**和某种自欺欺人的味道。人是不可能胜天的,在强大得几乎无坚不摧的岁月面前,个体的人就像一棵年老而干枯腐朽的树,轻轻一碰,就会化为无形的粉尘。

记不得哪位哲人说过,别人就是自己的一面镜子!对耿天明来说,杨百槭就是他的一面镜子,若干年后,他耿天明的晚景,有可能跟杨百槭一样无奈和凄凉!这种无奈和凄凉,未必人人都能懂得,耿天明却懂,因为耿天明和杨百槭一样,也是常年沉浸在权力核心地带的官场中人!

沉默良久,杨百槭似乎攒足了一丝力气,蠕动着嘴唇说:

“天明……天明……我不……不……放心……云梓啊……啊……”

两行浊泪从杨百槭的眼角滑落。

杨云梓在一旁很不高兴地说:

“爸,说啥呢?我有啥让你不能放心的?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杨百槭没有理杨云梓,浑浊的两眼无力地盯着耿天明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出吐:

“天……明……,云……梓……,云……梓……,就……交……给……你……了……”

耿天明的眼泪就下来了,他伸出一只手,抹去老人眼角的泪滴:

“杨叔,您就放心吧,小侄懂您的意思,天明懂……”

杨百槭对儿子杨云梓的担心,他的老伴心里未必就明白,甚至连杨云梓自己,也认为是杨百槭摔坏了脑子,犯糊涂。耿天明却知道,杨百槭对杨云梓的担心不无道理。

耿天明和杨百槭都是仕途中人,心意相通。当今这个社会,商人是商人的习性,官场中人是官场中人的习性。官场中人,往往还有一定的规则约束着他,不管是明面上的规则还是潜在的规则,至少是个规则;商人呢,则什么都不讲,只讲利益和交换……杨云梓虽然是官宦子弟出身,却对个中三昧知之甚少。杨百槭恰恰担心的就是这一点:用商人的习性去揣测官场中人,或者用官场中人的习性去揣摩商场中人,都是要铸成大错的。

耿天明为什么对杨云梓一直有所保留?原因非常简单:临江不是耿天明一个人的天下,更不是杨云梓的天下。官场上的力量,是一个群体的力量;商人的力量,却是一个个体的力量。个体的力量怎么能跟团体的力量相抗衡呢?耿天明现在是县委书记,可以罩着他杨云梓;假如耿天明倒了呢,谁会罩着他?

商人们往往误以为,有钱就能拥有一切,有钱就能使鬼推磨,也能使磨推鬼,所以,他们的好多动作都是用金钱来完成的。殊不知,金钱的力量跟真正的权力相比较起来,几乎是微乎其微的;金钱只有依附在更强有力的权力身上,才能发挥其应有的效力。

这些话,耿天明没办法跟杨云梓明说,那样一个自以为是的小商人,以为普天之下就数他聪明。事实上,杨云梓的那点智商,比起他父亲杨百槭来,充其量只有十之一二而已,小聪明嘛,眼中除了利益还是利益。耿天明已经得到可靠的消息,说杨云梓这段时间跟常务副书记马立均走得很近。如果耿天明没有猜错的话,杨云梓充当了马副书记强大经济后援的角色。

马副书记一直野心勃勃,试图取己而代之,这点耿天明非常明白。如果马立均真有那个本事,他耿天明情愿拱手让贤,这没什么好说的。问题是,马立均真的能够遂他自己所愿吗?一个连起码的担当精神都不具备的官员,即使真爬到一把手的位子上去了,恐怕也坐不长久。而杨云梓把宝押在马立均身上,本身就是比较冒险的做法。当官不是做生意,只怕马立均当不了县委书记,即使当了县委书记,也未必就能兑现给杨云梓的承诺——官场上的水深水浅,不是仅凭“想当然”就能估摸得明白的。

有些事情,只能烂在耿天明的肚子里,他不想让躺在病**的老人旧伤未去,又添新愁。对付马立均,耿天明自有耿天明的办法,他还没有懦弱无能到眼看别人在拆自己的台却束手无策的地步,只是他不知道杨云梓蹚这趟浑水究竟有多深。天底下还有这么笨的商人吗?放着现成的人际关系不利用,跑去和外人沆瀣一气……他耿天明就那么容易让人推倒下台吗?马立均,虞有顺,市委冯副书记,这些个明里暗里的对手,耿天明怕过哪个来着?

离开省人民医院,耿天明还沉陷在忧郁和悲伤之中。那忧郁和悲伤,1/3是为杨百槭,1/3是为自己,还有1/3,则是为杨云梓。他没有在省城停留,吩咐司机直接回临江。专车驶上高速,手机响了。耿天明摸出手机看了看,是徐国富,鹏达实业的老总,就摁了,没有接。徐国富对临江的“商业一条街”,也是抱着吃独食的想法,对到手的25%开发权很不满意,这段时间缠耿天明缠得很紧,意思要独家拿下县螺钉厂。县螺钉厂肯定要卖,但具体怎么卖,耿天明还没有想好。

过了一会儿,手机又响,这次却是姚家辉打来的,只好接了。姚家辉在电话中懒洋洋地说:

“天明老弟,不是哥不帮你,这次的事情,办得实在不够漂亮哇!”

耿天明心里面一“咯噔”,倏忽间就有一丝凉意,顺着脊梁骨一直往上爬,往上爬……那凉,有点儿直透骨髓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