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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玫是那种典型的南方女人,长得小巧玲珑,肤白而细嫩,眉眼之间透出一股矜持的味道,有一种说不出的大家闺秀的范儿。她跟蒋小月年龄差不多大,四十岁出头,但看上去却好像只有二十八九岁的样子。

一直在南方发展的许玫突然来临江,很是出乎巩卫国的意料。许玫轻描淡写地说,只是随便来看看。巩卫国和妻子庞玉娟就陪着许玫四处瞎逛,参观了临江县能看得过眼的几处景点,品尝了本地风味的一些特色小吃。许玫和宏远集团的蒋小月有过生意上的往来,巩卫国本想跟蒋小月说一声,但被许玫阻止了,只是说下次吧,下次再跟蒋小月见面。

只是随便来看看的许玫,对县螺钉厂却表现出极为浓厚的兴趣。她去实地勘察了几次,对巩卫国夫妇不无惋惜地说,这样一块黄金地皮,多年闲置在那里,实在是可惜了!接着,许玫又不无调侃意味地说:

“小巩啦,如果对你的个人前途有帮助的话,姐倒不吝惜自己的钱,完全可以挪出几个亿来,到临江搞点投资,玩玩!”

“玩玩”两个字,许玫说得很是轻松,听在巩卫国和庞玉娟的耳朵里,却惊得两个人不住伸舌头:几个亿啊,不是千儿八百块的!有钱人就是有钱人,举手投足之间,几个亿的资金去向就确定了,还只是“玩玩”,简单得连个“嗝”都不用打。许玫话里面包含的潜义词,巩卫国夫妇当然能够听得明白。

对于一个人口不过五十来万的小小县份来说,一次能够引进几个亿的投资,肯定就是天大的好事情了,如果许玫以投资商的身份携资进驻临江,完全可以向县上领导提个把要求,比方说,安排个亲戚啊,提拔个干部啊,都不算太难的事情,等价交换嘛。之前,许玫曾经委托过蒋小月,要蒋小月适当的时候,在县长虞有顺面前推荐推荐巩卫国,但蒋小月那边一直未见动静。

许玫说:

“卫国啊,你跟我弟是同班同学,上大学的时候一直上下铺,这我知道。但是,仕途这条路,难啊!官场和生意场实际上是一模一样的,除了利益的等价交换是真的,其他诸如交情啦、友谊啦,统统都是骗人的把戏……你想啊,普通百姓家的孩子,你拿什么去跟人家交换?你手中的筹码不值钱,人家凭什么平白无故地给你施舍一个光明的前途?所以,官二代官三代的,一点都不稀奇……”

许玫的话一针见血,摆在巩卫国面前的现实就是这样无情和残酷。对巩卫国来说,已经不是筹码值钱不值钱的问题,而是他的手中压根儿就没有筹码。他和庞玉娟两个人,上溯八辈子,家里除了农民还是农民……要出身没有出身,要背景没有背景,要金钱没有金钱,能够依仗什么呢?依仗自己的工作能力?还是依仗自己的忍辱负重?原来的政府办主任古长天,不就娶得一房好老婆嘛,跟坐了火箭似的,早都已经做到副县了,自己还老牛拉破车一般在副科的岗位上磨蹭,寒碜不寒碜啊!

很多时候,巩卫国甚至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选错路了?一座独木桥,挤破头似的,划得着吗?问题是,除了往仕途上挤,他巩卫国还能干什么?还会干什么?妻子庞玉娟原先对政界并不怎么上心,这段时间似乎也转了性子,对巩卫国的前途空前热心起来,甚至还专门上了一趟北京,就是为了创造机会跟县委书记的老婆庞淑英攀上关系——这让巩卫国的心里更加难受。

庞玉娟去北京,可以说是花了大功夫的。她先是千方百计地打听到庞淑英和林巧儿下榻的宾馆,然后在附近住下来,仔细观察庞淑英、林巧儿一行什么时候返回临江。庞玉娟没有做过间谍,但间谍之类的影视剧看得多了,知道怎么操作而又不暴露自己。她估算过了,临江方面发生那么大的事情,这两个跟临江官场息息相关的女人,绝对在北京待不下去,应该就在三五天之内往临江返。庞玉娟已经预定了未来三天的返程火车票,一旦发现庞淑英、林巧儿一行有出发的迹象,她就会先一步登上火车,在火车上创造跟庞淑英、林巧儿“偶然相遇”的场面。

庞玉娟跟李大为的妻子林巧儿早就相熟,在火车上创造一个“偶然相遇”的机会并不太难。正如庞玉娟在大脑里面演练了若干遍的那样,林巧儿乍一看见庞玉娟,先是惊讶,后是惊喜。惊讶的是在异地他乡碰上了熟人,惊喜的也是在异地他乡碰上了熟人。

女人家碰在一起,话题自然比较多,孩子啦,家庭啦,穿着啦,美容啦,诸如此类。刚开始,林巧儿介绍说,庞玉娟是政府办副主任巩卫国的妻子,庞淑英并没有特别在意。当闲谈中得知庞玉娟的老家是浦林县的庞家集时,庞淑英才惊讶起来,“哎呀”一声道:

“玉娟啊,咱们两家离得很近呢,我娘家是在长道集啊,奚南县的长道集……虽然分属雎州和浠水两个市,但地理位置紧挨着,相聚不过七八里地。”

庞玉娟也故作惊讶地说:

“是吗?弄不好,咱还是一个庞家呢?”

林巧儿在一旁插话道:

“肯定是一个庞家。淑英姐家我去过,据考证过的人说,长道集的庞姓人家,基本上都是从庞家集迁移过去的……”

庞淑英对庞玉娟一下子亲近了许多,拉过庞玉娟的手搁在自己膝盖上,摩挲着说:

“玉娟啊,没想到在临江县还能碰到咱一家子?不容易啊,都是喝同一条河里的水长大的,不容易啊!”

庞玉娟浅笑着说:

“淑英姐,是不容易哩,真不容易哩!”

林巧儿问道:

“玉娟,你怎么一个人跑到北京来啦?小巩没陪你来?”

庞玉娟一撅嘴,说:

“他呀,心目中除了工作,工作,还是工作……哪儿有空余时间陪我啊?”

庞玉娟原本准备了一套说辞,说自己闷得慌,来北京旅游散散心的,临了却又觉得这套说辞太过拙劣。现成的参照就在那儿摆着:桥南裕乡的乡长林文辉,也说是在候车室偶然碰到一起的。但谁信啊,这样的话,骗骗乡下小孩子还差不多。林文辉十有八九跟庞玉娟同一个目的,也是专门来谒见县委书记夫人的。看他忙出忙进的样子,一会儿张罗吃的,一会儿张罗喝的,生怕庞淑英看不见他的尽力尽力。

如果生活就是演戏的话,那么林文辉就是一名演技非常差劲的蹩脚演员,谁都看得出,他在尽力讨好庞淑英。但戏演过头了,容易招人反感,庞玉娟很是细心地发现,庞淑英只要看见林文辉走近前来,就会不由自主地蹙一下眉头——动作很轻微,轻微到几乎看不出来。

庞玉娟临时改变了主意。她不能让庞淑英看出,自己也和林文辉一样,是刻意来亲近巴结她的,那样太笨。女人家天生就具备某种演戏的本能,何况庞玉娟之前还做过相当充分的准备。她低了头,面带戚色,郁郁地说:

“淑英姐,巧儿姐,我也不瞒你们,我是自个儿来北京瞧病的……”

庞淑英关切地问道:

“瞧病?玉娟啊,你得了什么病啊?检查清楚了吗?千万可不能大意啊!”

庞玉娟看看庞淑英,又看看林巧儿,红了脸说:

“也不是什么病……就是,就是,结婚都好几年了,老怀不上孩子……”

这是一个带有某种隐私意味的话题。事实上,巩卫国和庞玉娟没有孩子是真,但不是庞玉娟怀不上,而是他们采取了措施,因为两人暂时都还没有要孩子的打算,或者说,她们夫妇还没有做好迎接下一代到来的心理和物质准备。

庞玉娟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她明白一个非常浅显的道理:有时候,要博取一个人的好感和同情心,“示人以弱”有可能是一条非常便捷的途径。三国时候的蜀主刘备,就是“示人以弱”的典型例子,动不动就哭鼻子,动不动就涕泪交加……正是刘备习惯于把自己“弱”的一面亮给对方,才换来诸葛孔明的鼎力辅佐,才让关羽、张飞、赵云等诸大将对他忠心耿耿。至于刘备究竟软弱与否,那就只有天知地知自己知了。

庞玉娟清楚,像庞淑英这样的女人,自个儿的丈夫是县委书记,人家缺什么?什么也不缺,权势、地位、尊荣,人家要啥有啥,想要风就有风,想要雨就有雨,自有一圈人围着她的屁股转……林巧儿不也是整天姐长姐短地跟在庞淑英屁股后边遛圈吗?既然人家什么都不缺,那就不妨把自己的“弱”亮出来,说不定还会奏奇效呢——有什么比共享一个人的秘密和隐私,更能拉近彼此之间距离的呢?

应该说,庞玉娟的北京之行还是很有成效的,至少现在,庞玉娟已经成了庞淑英家里的座上宾,而且是常客。有时候逛商场、做美容、去爬山什么的,庞淑英也情愿让林巧儿喊上庞玉娟一起去;庞玉娟呢,反正不用去上班,也乐得有几个姐妹一起玩乐。反倒是巩卫国,早先愁着跟县委书记耿天明扯不上关系,现在能扯上关系了,他却畏首畏尾起来,死活不跟庞玉娟一起去见庞淑英。

许玫在临江县待了一周左右,临离开前,撂给巩卫国一句话:

“小巩啦,听姐一句劝:尽人事,凭天命,千万不可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