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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县长虞有顺的日子有点不大好过。原准备把书记耿天明推到火坑里去,谁承想,最后反倒是他自己被搁在了火架子上,虽然没有烤糊烤焦,但也够呛。

县螺钉厂工人聚众围攻县委一事,并没有像县长虞有顺想象的那样,演变成一场漂亮的政治“谋杀”,而是如同拙劣影视剧里面一个小小的插曲,说谢幕就谢幕了,一丁点波澜都没有留下。

更加让虞有顺泄气的是,在关键时刻,市委书记梁子懿竟然偕同分管工业企业的副市长袁文塰,亲自驾临临江,帮助耿天明揩屁股——这算哪门子事儿?难道说,书记耿天明时来运转了,已经通过某种秘密途径跟市委书记梁子懿消除了隔阂?或者说,耿天明早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站进了人家市委书记的阵营里?……想到这一层,虞有顺心里面就像揣了一只受惊的小兔子,惴惴不安。

那天,挨了市委冯副书记的一顿训斥,虞有顺原本打算及早返回临江。车子驶出雎州市区,虞有顺却突然改变了主意。他觉得,在所有的形势尚未明朗之前,自己不能就这么急巴巴地跑回去。市委书记梁子懿去临江县,究竟是什么态度,没有人知道;另外,即使自己这边不有所动作,常务副书记马立均那边,却未必沉得住气——这个马副书记,躲在县人民医院里装病,天知道又在酝酿什么阴谋诡计呢。

既然各方势力均在观望之中,那他虞有顺也不妨暂时观望观望。他吩咐司机小郭,选个山大沟深的僻背路段故意抛锚,并一再强调,最好是手机信号不通的路段。

司机小郭跟虞有顺比较贴心,多年的老司机了,让车子故意出点故障,还不是小菜一碟?在一个两山加逼成的峡沟地带,司机小郭把车子停住,然后下车,钻到底盘下面鼓捣了半天,最后满面油污地钻了出来。虞有顺往车底下看了看,地上流了一大滩污油,也不知是汽油还是机油。司机小郭再去发动车,车子吭哧吭哧挣扎了好大一会儿,怎么也打不着火。再发动,还是打不着火。

县长虞有顺摸出手机,一格信号都没有。他朝小郭点点头,比较满意。给领导当司机的,当到小郭这个份儿上,算是相当不错了。一般情况下,前任领导的司机,后任是不会用的,虞有顺却不计较这些,原因很简单,小郭这个人,不光技术好,口风紧,也很懂眼色,大小诸事的分寸也拿捏得好。

当然啦,虞有顺也从没有亏待过司机小郭。平常的小恩小惠,烟啊,酒啊,数额不大的购物卡啦,等等,小郭没少拿。小郭的妻子原本是一家企业的临时工,每月工资只有600多元。虞有顺知道情况以后,先是安排人把小郭的妻子转成正式工,补齐补全相关的档案材料,再通过劳动局和人事局,把小郭的妻子调进了一家事业单位工作,吃财政饭。

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县长虞有顺是花了大功夫的,也是冒了很大风险的,因为当时机构改革的风声非常紧,企业工人调事业单位工作的大门基本上堵死了,不是县长虞有顺亲自盯着,哪个局长敢从企业上往事业单位调人啊?为这件事情,小郭一家对虞有顺是感恩戴德。

虞有顺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身为一县之长,如果不先收服身边的工作人员,在以后的工作和生活中,会让自己很被动不说,而且稍有不慎,就会坏事。在官场上,你亲眼看到的真相,未必就是事情的本来面目;你亲耳听到的承诺,未必就是能够真正兑现的承诺……一句话:凡是能够放到公众面前的,都不是最重要的。真正重要的、起决定作用的“大动作”,百分之二白是在私底下完成的。

普通民众并不能决定一个官员的仕途命运,所以,很少有官员把普通民众关心的工作放在心上,都是有劲往上边使,因为只有“上边”,才能给你一个更加光明灿烂的前途。凡是在私底下完成的“动作”,都是带有私密性质的、见不得阳光的;而身边的工作人员,很多时候又无法完全避开——既然无法避开,就把他变成自己的亲信好了。

在县政府的办公大楼上,除了司机小郭,虞有顺的另一名亲信,就是政府办的副主任胡玉英。没能把胡玉英扶到政府办主任的位子上,虞有顺心里有过那么一丝歉疚,但一晃就过去了,人事嘛,会经常动动的,没有他这个县长的支持和认可,廖怀亮的政府办主任一职未必就能当得长久。他没有向胡玉英解释,没办法解释,女人家嘛,眼窝浅,改天给她点甜头,哄哄高兴就是了。

手机信号不通,完全跟外界失去了任何联系。县长虞有顺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借此压制自己内心的躁动和不安。偶尔有车驶过,卷起一阵灰黄色的烟尘。他看看手腕上的劳力士表,指针正在缓慢而顽强地向前爬行。如果可以人为操控时间的话,虞有顺很情愿把指针拨快一两个日子,因为再有一两日,临江县的一切情况就都非常明朗了——他要的只是结果,结果啊,而不是中间这段等待和煎熬的日子。

一直踅摸到下午六点多钟快七点钟的样子,虞有顺啃了几块干面包,爬上一辆驶往临江的敞篷大货车。他把时间掐得非常精准:只需要赶在市委书记梁子懿之前半个小时抵达临江即可。等到手机信号通了,虞有顺给胡玉英拨了个电话,简单介绍了车子抛锚的情况,让她向常务副县长谢华鸣具体解释一下。第二个电话是打给县委办主任李大为的,内容跟给胡玉英交待的差不多,不外乎车子抛了锚,手机信号又不通,好不容易等了一辆大货车,这会正在往临江县赶呢。李大为在电话那边“唔”了一声,说:“那我把情况向耿书记汇报一下吧。”就挂了电话。

虞有顺知道不会有人相信他的解释,他也不需要有人相信;就像马副书记躲进县人民医院哩,不会有人相信他真的有病一样。当虞有顺风尘仆仆地赶到县委大门口,他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县委大楼上虽然灯火通明,但围在县委大门口的工人,早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罗唣中的老伴和儿子罗大虎、儿媳柳翠花还坚守在县委大门口,另外就是三三两两看热闹的群众。虞有顺有些发懵:人呢,闹事的人呢?不是有上千人在围攻临江县委吗?人都到哪儿去了?

等到胡玉英跑来向他汇报了详细的情况,虞有顺才知道,县委书记耿天明竟然越过他这个县长,以县委常委会议决议的方式,直接行使了财政权力,给县螺钉厂的每名工人当场兑付了半年的生活费。身为县长,虞有顺不是不知道工人们想要什么:钱,就是钱,他们要吃饭,要穿衣,要日常的用度;他们还要工作,有工作了才会有持续的收入,孩子上学啦,赡养老人啦,才不会成为困扰他们的生活难题;再次,他们还要安全感,要有住房,要能看得起病,要老有所养……耿天明提出的“四个保障”:基本住房保障、最低收入保障、基本医疗保障、基础教育保障,恰恰就是工人们的心病所在。他怎么就忘了,只要县财政愿意往出掏钱,县螺钉厂的所有问题,基本上都不是问题。

接下来的情况就比较明朗了,市委书记梁子懿晚上九点多钟驾临临江,对耿天明在突发事件面前的冷静应变能力和对工人们妥当的安抚处置,给予了相当高的评价,梁子懿书记甚至不无亲密意味地拍着耿天明的肩膀说:“天明啊,你办事,我放心!”第二天,在梁子懿书记的建议和支持下,又召开了面向省市媒体的新闻发布会……就这样,一场横亘在耿天明头顶上的政治危机,轻而易举地就被化为无形了。

更加让县长虞有顺措手不及的是,耿天明竟然一反常规,以县委书记的身份亲自督办政府这边的有关工作。尤其是“商业一条街”项目,在书记耿天明的直接干预下,发改委、城建局、商业局、国土局等相关部门的工作力度空前地强大,他这个县长基本上被架空了。

招商工作很快就尘埃落定:最初的项目策划者——宏远集团只拿到了25%的开发权;而妻子冯春玲的表兄,辉煌集团的邓占豪,也只是拿到了25%的开发权;另外50%的开发权,分别落在了鹏达实业的徐国富和华鑫路桥的杨云梓两个人手里,也是各占25%。这还是耿天明手底下留情,否则,蒋小月和邓占豪就只有在一旁干瞪眼的份儿,可能一分一毫的开发权都拿不到。

之前,冯副书记曾一再暗示,临江步行街的项目,就让蒋小月和邓占豪两人去做吧,也不厚此薄彼,一家一半。虞有顺知道,妻子冯春玲找过冯副书记了,他心里虽然有些不是滋味,但也暗暗地高兴。不管怎么说,冯副书记这棵大树,算是牢牢地抓在手里了。

可是,形势急转直下,蒋小月和邓占豪才各拿到区区1/4的开发权。具体方案一公布,妻子冯春玲的电话首先就追过来了。冯春玲在电话中只是嘿嘿冷笑两声,一句话都没有说,就又挂了。紧接着打来电话的,还有宏远集团的蒋小月。蒋小月在电话中很是不客气地说:“虞大县长,事实再一次证明,男人在女人**许下的诺言,基本上是不可信的!”

蒋小月的话让虞有顺羞臊不堪,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市委副书记冯永贵的电话是隔了两天才打过来的。冯副书记在电话中说:“有顺啊,看来你这个县长驾驭全局的工作能力,还有待提高哇……”冯副书记的话说得很婉转、很原则,却有股冷飕飕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