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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小江的半个月假期没有修完,就提前返回了临江,伴随他回来的,还有数百本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教育专著。他是个心里装不住事情的人,自打从网络上看到关于书记耿天明的负面新闻之后,姬小江的一颗心就悬到了喉咙眼儿上。很难想象,书记耿天明如果因为螺钉厂事件倒台了,他姬小江的日子将会怎么过。一个最是浅显不过的道理:当你还不是一棵树的时候,你就必须寻找一棵可供你依附的大树,这棵大树不光要为你遮风挡雨,还要为你提供足够的养分。

对姬小江来说,耿天明就是他背靠的大树。不管是从乡村小学把他调进县城,还是提拔他担任县委办副主任,耿天明一直都是姬小江心目中的“贵人”。只不过,在姬小江的仕途刚刚冒出嫩芽的时候,耿天明这棵大树却拒绝给他继续提供养分,至少到目前为止,姬小江还没有看到耿天明有进一步提拔他的意思。

姬小江原本是揣着小心回到临江的,原以为摆在他面前的,将是一个混乱不堪的局面,谁知却风平浪静,嘛事儿没有。闹事的工人没了,耿天明也依旧稳稳当当地坐在县委大楼的书记办公室里,只不过调整了办公室,由三楼换到了四楼,罗唣中上吊那间被一把大锁永久性地锁了起来。

一打听,才知道出事的当天晚上,市委书记梁子懿就亲自驾临临江,又是找工人代表谈话,又是向工人当场兑现承诺,还在第二天面向省市媒体召开了一次较为隆重的新闻发布会,聚集在县委门口的工人们这才一散了之——这是说法之一。

灌到姬小江耳朵里的,还有另一种说法,说是罗唣中上吊,事情闹大了,书记耿天明知道自己不会有好下场,索性破釜沉舟,赶在市委书记梁子懿抵达临江之前,用财政上的钱给工人们发了多半年的生活费,花公家的钱保自己的“红顶子”。

传话的人摇摇头说,耿天明花多少钱都没有用,市委书记来临江,明面上看,是替耿天明撑腰,实际上只是走个过场,给下面人看的,用不了多长时间,耿天明的县委书记就得玩完,因为他虽然安抚住了螺钉厂的工人,却得罪了一个更有来头的大人物。

这个更有来头的大人物,姬小江已经听说了,是市委常委、组织部长田文德,因为书记耿天明指示常务副县长谢华鸣把县螺钉厂从国外引进的生产线当废铁处理,明着是否定人家的“政绩”工程,给人家田文德部长脸上抹黑,田文德能不恼火?但这都不是姬小江关心的范围,他一个小小的县委办副主任,高层的倾轧与争斗,关他屁事。他在乎的是县委书记耿天明,只要耿天明一天还在县委大楼上办公,他姬小江头顶上的天就没有塌。

姬小江的教育专著,书名是《西部农村教育现状浅析及改革刍议》,乍一看,题目很大,面很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国家教育部某位高层领导整出来的。姬小江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不能让人误以为他姬小江只是立足临江县的教育现状“创作”了这部专著,那未免太过小家子气。他这本书,是以临江县为立足点,以点带面,剖析整个西部农村教育的优劣和得失,进而提出了相应的改革意见。野心很大,立意很高,有理有据有深度。他先是给书记耿天明签名送了一本,书的扉页上工工整整地写着“请耿天明书记批评指正”一行字。姬小江发现,当自己把大作递给耿天明书记,对方只是随手翻了翻,待看到“姬小江/著”几个字,耿天明的眉眼才明显地跳动了一下,很是惊讶地说:

“咦,小江,是你写的?不错不错,大部头嘛——平时怎么没见你提起过?”

姬小江故作腼腆地说:

“是……是我写的。耿书记您是知道的,我在基层小学工作过好长时间,对农村教育很熟悉,一直想整点有价值的东西出来,但考虑不成熟,就没敢向您汇报,只是利用工作之余断断续续地进行创作,这次去外地看病,我就捎带着给整理出版了。”

耿天明“哦”了一声,关切地问道:

“手术做了吧?”

姬小江连忙一迭声地说:

“做了,做了,小手术,很简单的。”

像是特意提醒似的,姬小江又补了一句:

“这痔疮,怪折磨人的……”

耿天明没有再问,慢慢地翻手中的书。有好几分钟,书记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姬小江的专著被耿天明的大手轻轻翻动的声音。耿天明不说话,姬小江就屏声静气地侯在一边儿。

又过了好一会儿,耿天明抬起头,指指对面的沙发,对姬小江说:

“坐吧,小江。说说看,自己有什么想法?”

姬小江有些激动。这么长时间,他一直想跟书记耿天明汇报一下自己的思想,关于自己的工作,关于自己的前途,甚至都打算好了,准备把自己祖传的那副上好“云子”贡献出来。但是,姬小江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或者说,耿天明压根儿就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今天,书记耿天明终于主动提起了这个话题,这无疑是个好兆头。

姬小江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

“耿书记,您看,我在县委办工作也有些年头了,我思量着,是不是挪个地方?去乡镇也行,到教育系统去也行……”

姬小江的话不好说得太直接,只能提个话头,投石问路。

耿天明只是轻微地点了点头,再没有说话。

这个时候,书记耿天明肯定不会明确地给自己许诺什么,姬小江的目的,也只是让顶头上司明白一下自己的要求和想法,仅此而已。耿天明不说话,姬小江就更不好说什么了。都沉默着,场面未免尴尬,姬小江试探着问道:

“耿书记,要不,我这会儿陪你杀一盘?”

耿天明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快到下班时间了,就说“行啊”,然后拨通李大为办公室的电话,让李大为通知机关食堂,中午饭在办公室吃。每次在办公室对弈,耿天明都是亲自通知李大为安排饭菜。

刚开始,姬小江还觉得耿天明多此一举,他这个县委办副主任,完全有权力直接吩咐机关食堂嘛。时间久了,姬小江才慢慢明白过来,耿天明直接让办公室主任李大为安排,是有用意的:一是告诉李大为,自己不出去了,有些应酬,该推的推一下;二呢,如果有人找他,就让李大为挡着点儿。

耿天明执黑先走,姬小江执白。书记耿天明虽然整天忙于政务,很少有闲暇时间跟姬小江对弈,但耿天明的棋艺却不容小觑:看似不紧不慢,东一子西一子,实则布局宏大,步步紧逼。当然啦,耿天明的棋艺跟姬小江比起来,还差着那么一丁点儿火候,他姬小江怎么着也是围棋世家出身啊。从姬小江的爷爷辈儿开始,就是方圆有名的围棋高手,到他父亲手里,更是了不得,曾得过全省围棋大赛的冠军——可惜过世的早,不然,说不定早都成“国手”了。

今天这盘棋,姬小江下得分外小心,每着一子,都要思谋好大半天。围棋这个东西,对高手来说,一般下到中盘,基本上就大局已定,谁输谁赢,不会有太大的出入。姬小江一打眼,心下已经了然:黑棋虽然中部崛起,所占目数甚多,但白棋很好地锁住了两三处边角,并未处于劣势。他估算了一下,这盘棋,白子将已微弱优势取胜,不多,也就是三五目而已。

但赢棋并不是姬小江的目的。姬小江再懵懂,也知道县委书记是赢不得的,何况自己还一心想从耿天明那儿谋得一个好前程呢。他必须输。究竟怎么输,让姬小江颇是费脑筋:要有意识地丢几个子儿,但又要不着痕迹。在围棋这个行当里,输也是一种境界,你不光要输得恰到好处,还要输得天衣无缝。如果让耿天明看出是自己有意让着他,那就坏了大事,因为对一个男人来说,尊严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输赢则是排在第二位的,耿天明如此强势的领导,又哪儿能例外呢?对方故意输棋,他不恼羞成怒才怪!

打完最后一个劫目,耿天明爽朗地哈哈一笑:

“小江啊,你又输了!”

姬小江红赤了脸说:

“耿书记,您的棋艺是越来越精进了,我现在根本不是您的对手,想赢你,比登天还难哩!”

耿天明摆摆手,说:

“小江的棋艺还是不赖,我也就赢了不过三五子,微弱优势胜出,不算个啥。”

姬小江认真了说:

“正因为是微弱优势胜出,方显得耿书记您的棋艺高明啊;如果差的目数太大,说明对弈双方不在一个等量级上,谁输谁赢,也就不具备太大的意义了。”

耿天明从棋桌前站起身来,伸伸懒腰,说:

“你下来跟大为同志商量商量,给你的这本书搞个首发式,参加的人以教育系统为主,到时候我出席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