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有时候,输也是一种境界 1

县螺钉厂厂长罗唣中上吊引发的工人群访事件,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像突然间刮来的一阵飓风,说过去就过去了,除了给临江县的老百姓提供了一堆可供茶余饭后消遣的谈资以外,并没有留下多少痕迹。倒是网络上还在津津有味地闹腾,声讨者有之,支援者有之,破口大骂搅浑水者亦有之。

记不得哪位伟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凡事都要透过现象看本质”。谢华鸣时不时想起这句话来,但让他犯迷糊的是,究竟什么是现象?什么是本质?身为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谢华鸣在县四大班子里面的分量不轻也不重。他原本跟县长虞有顺配合得还算不错,私人关系也比较融洽。

但经此一役,谢华鸣突然产生了某种怀疑。如果把书记耿天明和县长虞有顺放在同一架天平上,谢华鸣明显地感觉到,县长虞有顺身上缺了某些东西。缺什么呢?毫无疑问,是担当精神,身为一县父母官的担当精神和责任感!

企业口刚好属于谢华鸣分管的范畴,所以,螺钉厂厂长罗唣中上吊不但把耿天明推进了火坑,同时也把他谢华鸣推进了火坑。好在关键时刻,书记耿天明当机立断,巧妙地化解了这一危机。跟书记耿天明截然相反,县长虞有顺不但借口送田文德部长去了市上,而且在得知螺钉厂工人聚众闹事以后,仍然迟迟拒不返回临江。在谢华鸣看来,如果螺钉厂工人聚众闹事是“现象”的话,那么,县长虞有顺的“不担当”,就是透过这一“现象”看到的“本质”。

就在大家都不知所措的时候,书记耿天明提出了几条建议。说是建议,也不够确切,人家是县委书记,临江县的一把手,从他口里出来的建议,如果其他常委没有太大的意见,就会变成决议。当时,耿天明针对罗唣中上吊和螺钉厂工人聚众围攻县委一事,提出了五个方面的建议:

一是由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谢华鸣牵头,成立县螺钉厂破产清理工作领导小组,即日起对县螺钉厂进行破产登记,一应设备包括从德国引进的那条生产线,该报废的报废,该拍卖的拍卖;

二是由县委常委、纪委书记李维洲牵头,会同政府那边分管劳动就业和社会保障的副县长,成立县螺钉厂工人下岗分流安置工作领导小组,对县螺钉厂300余名工人的个人情况和家庭情况,逐人逐户进行摸底登记,根据家庭困难程度分步安置就业,同时对工人们做出郑重承诺,力争做到“四个保障”:基本住房保障、最低收入保障、基本医疗保障、基础教育保障;

三是收回县螺钉厂460余亩国有土地,责成县商业局面向社会招商引资,引进资金开发县螺钉厂,初步构想是建一座集豪华酒店、高级写字楼、购物城、商住楼为一体的现代化商贸城;四是对螺钉厂原厂长罗唣中的家属优先安置,鉴于情况特殊,由县财政同时给付一定数额的“抚恤金”,数额不低于二十万元;

四是由县财政局和螺钉厂财务人员现场办公,先给工人们兑付半年的生活补助,补助标准按照《劳动法》规定的相关标准执行——这项工作由常务副县长谢华鸣牵头,财政局、乡企局、社保局、信访局等相关部门全力配合;

五是由县委常委、宣传部长萧蕴华牵头,组织工作人员在网络论坛上灌水,多发正面帖子,力争把网络上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在征求其他常委意见的时候,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谢华鸣尤其惊得目瞪口呆。他心里清楚,书记耿天明这是押上了自己的政治前途和身家性命!不是县螺钉厂不该破产,不是,螺钉厂早都该破产了,关键是,那条从德国引进的生产线,是阻挠螺钉厂破产的最大难题。

每年的财务报表上,该生产线都是螺钉厂固定资产的重要组成部分,值八千多万呢。耿天明一句话,这八千多万就没了,成了废铁,废铁能卖几个大子呢?耿天明这样做,是冒了很大政治风险的——为官者,最忌讳推倒前任的政绩工程,何况这位前任现在还在市委组织部长的位子上待着呢。

出于谨慎,谢华鸣还是善意地提醒道:

“耿书记,是不是再考虑一下?毕竟,责任并不在你身上,也不在我们这届班子身上……”

书记耿天明摆摆手,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不用再考虑了,不管有什么问题,不管产生什么样的后果,都由我一个人来承担!”

县委常委、纪委书记李维洲接过话头说:

“天明书记,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党一贯的方针是民主集中制,关于县螺钉厂的处理事项,咋着也是县委常委们的集体决策,怎么能让你一个人承担责任呢?”

组织部长张庆海和宣传部长萧蕴华也附和着说:

“是啊,是啊,怎么能让耿书记一个人承担责任呢?”

耿天明用指关节敲敲桌子,果断地说:

“该是谁的责任就是谁的责任,咱们现在不讨论这个。下面要做的,就是请各位领导各司其职,并且马上进入工作状态。我的要求非常简单,那就是在市委梁书记、冯副书记和袁文塰副市长进驻临江之前,让县委大门口聚集的工人们心甘情愿地离开这里——注意,我说的是‘心甘情愿’,不能让工人同志们产生任何抵触情绪。另外,请政法委的黄振江书记会同公安局的龚湘海局长,增派警力,维持现场的治安秩序,一旦发现肆意煽动工人闹事的不法分子,立即拘留!”

书记耿天明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其他常委还有什么说的?大家分头行事,人还未离开会议室,跟相关部委局衔接的电话就已经乱纷纷地打开了。谢华鸣正转身要走,耿天明又叫住了他,说:

“华鸣同志,你等一下。”

谢华鸣回过头,问道:

“耿书记,还有什么事吗?”

耿天明说:

“华鸣同志,这次常委会形成的有关决议,你负责和有顺县长通个气。另外,工人们的善后安置事宜,各相关部委局如果还存在推诿扯皮的现象,你有权先斩后奏,不听话的部门头头,可以责令他们先停职检查,再提交常委会研究处理方案。”

谢华鸣点点头,说:

“我明白,耿书记,您就放心好了。”

出了会议室,谢华鸣不禁心下暗暗感慨:局面如此混乱,腹背受敌的耿天明竟然能够临危不惧、处之泰然,着实不易!他明白耿天明的良苦用心,不管县长虞有顺是因何原因滞留市上未归,耿天明都把该做的姿态做足了,因为企业破产、工人安置等属于政府口的事务性工作,这些工作是绕不开县长虞有顺的,耿天明让自己跟县长虞有顺通气,实际上就是一种姿态。

除此而外,书记耿天明还给了谢华鸣一把“尚方宝剑”,那就是对不听话部门头头先斩后奏的权力。这个权力的大小,本身并没有多大的意义,但却透露出一个非常强烈的信息:如果把瘫痪的螺钉厂比作一个毒瘤的话,那么,书记耿天明已经下定了决心,排除外在的一切干扰,准备把这个“毒瘤”割掉!

谢华鸣本来还想问一下,如果把那条从德国引进的生产线当废铁处理掉,怎么向田文德部长交待?这句话已经冲到了嘴边,谢华鸣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有问的必要吗?他心里清楚,如何面对田文德部长,始终是无法回避的现实,但一旦问出口,却又是个非常愚蠢的问题,只会让书记耿天明笑话自己政治上不成熟而已。

在政界折腾,有些事情,是只能说,不能做的;有些事情,则只能做,不能说。现在,谢华鸣已经明白了自己肩膀上的重任:在螺钉厂事件上,只能埋头做,却是说不得的。

同时,谢华鸣开始反思他和县长虞有顺的关系。之前,胡玉英的政府办主任一职未能获得耿天明的首肯,谢华鸣还在县长虞有顺跟前抱怨过,不管咋说,胡玉英主持政府办工作大半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临提拔时却又把人家撇到了一边,让县政府这边两个常委的面子往哪儿搁?在下属面前还有何威信呢?说白了,提拔干部就跟小孩子过家家分糖果一般,总得适当地平衡一下,大家都有份儿不是?虞有顺当时也是气哼哼的,认为书记耿天明有故意打压他这个县长的嫌疑。

但县长虞有顺在这次突发事件面前的举动,却让谢华鸣心里不住地打鼓。不管怎么说,身为一县之长,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借口躲开呢?都到了这个时候,还在打个人自己的小九九算盘,玩一些上不了台面的猫腻动作,也未免太下作了些。

做官是一时,做人是一世。一个领导干部,如果连最基本的担当精神都没有了,那他又如何谈得上称职呢?这样的人,做人肯定是一个小人;做官,肯定也是一个比较危险的官。

谢华鸣觉得,自己有必要和县长虞有顺保持适当的距离——不管虞有顺身背后有多大的靠山,将来又能当多大的领导,还是离远点的好,以免被一些横空而来的弹片划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