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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淑英和林巧儿在北京并没有待到五·一长假。自从李大为匆忙之中给妻子林巧儿打来一个电话,把县螺钉厂工人聚众围攻县委的事情简略说了几句之外,她们再没有得到任何切实的消息。不是没有途径打听,而是庞淑英和林巧儿压根儿不敢打听。她们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也知道该事件一旦失控,将会产生什么样的严重后果。她们心理上都有些“怕”。

尤其是庞淑英,身为县委书记的老婆,她比谁都清楚自己丈夫在雎州市官场上的尴尬处境。常常有女人半是捻酸半是钦羡地称庞淑英为临江县“第一夫人”,可她们又怎么知道,剥去外在的风光和尊荣,她庞淑英内里和普通女人又有什么区别呢?她的风光和尊荣,只是丈夫耿天明头顶上的官帽子递延而来的;丈夫的官帽子不存在了,她的风光和尊荣也就不存在了。而现在,丈夫的官帽子因了县螺钉厂工人的聚众闹事,又一次变得摇摇欲坠。

更多的时候,权力就是一把双刃剑,它在满足你欲望、给你带来远远超出普通人地位和利益的同时,也会斫伤你自己。庞淑英深知这个道理。她不是那种不理智的女人,也不是那种特别热衷权力和官场的女人,但丈夫耿天明既然选择了从政之路,她就得尊重他的选择,也得毫无保留地支持他。只是从耿天明踏进政界的那天起,庞淑英就和丈夫约法三章:不管官当到多大,不管将来的地位变得多么显赫,有些不该触碰的“雷区”,坚决不要去碰!

有时候,事物的发展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人为的“雷区”可以躲过,“天灾”却是任谁也躲不过去的。庞淑英知道,县螺钉厂一直是丈夫耿天明的一块心病,该厂属于历史遗留问题,不光矛盾突出,牵扯的人多,背景也很复杂,丈夫耿天明即使贵为临江县最高的党政一把手,却也是干瞪眼无奈何。现在倒好,县螺钉厂这颗定时炸弹,终于演变成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

问题是,这场“天灾”,极有可能断送掉丈夫耿天明的政治前途。对于一个长期浸**于权力核心地带、适值壮年的男人来说,突然间失去了权力和地位,无异于失去了人生的方向,失去了后半生的奋斗目标,那将会是多么巨大的打击呢?而丈夫耿天明,又能否承受得了如此巨大的打击?庞淑英实在不敢再想下去。

庞淑英的担忧是挂在脸上的,她的眉头紧蹙在一起,一双眼睛显得茫然而不安。林巧儿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事实上,林巧儿自己也是忐忑不安,心里就像十五只打水的吊桶——七上八下。这就跟多米诺骨牌一样,书记耿天明和自己的丈夫李大为都是这骨牌的两端,这一端倒了,那一端势必没有独存的道理。丈夫李大为当了多年的县委办主任,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走路吧,林巧儿又怎么会不知道官场上的游戏规则呢:没事则已,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一旦出事,闹出了乱子,对不起,处理你没商量。

书记耿天明如果倒了,自己的丈夫李大为又该咋办?多年来,他们两家的关系走得很近,这固然有她和庞淑英结拜姊妹的情谊在里面,另一方面,也是古往今来权力结盟的固有模式:县委书记耿天明需要李大为这样一个“放心”的办公室主任,李大为也需要耿天明这样一个强有力的“靠山”。

有耿天明罩着,李大为在临江县好歹也算一号人物,大树底下好乘凉嘛;耿天明倒了,那么,很明显,原先站在耿天明对立面的人物,仍会继续站在丈夫李大为的对立面,视丈夫李大为为“眼中钉”——这绝对不是危言耸听,丈夫李大为作为书记耿天明最为忠实的追随者,那些人一旦得了势,肯定会把在耿天明手底下受到的窝囊气和打击,统统撒在自己丈夫的身上。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推定公式:书记耿天明的前程玩完了,丈夫李大为的仕途,也就等于走到了尽头!

林巧儿也跟着长叹一声。说一千道一万,耿天明也罢,丈夫李大为也罢,庞淑英和自己也罢,无非都是小人物,小爬爬虫。小人物要想混个名堂出来,比登天还难。耿天明原本是雎州市下辖一区八县里面最年轻的县委书记,一度被人称为雎州市的“政治明星”,可惜的是,靠山杨百槭下台了,耿天明也就只能止步于县委书记这个位子,至少八年过去了,还没有看到耿天明提拔的任何苗头;丈夫李大为呢,比耿天明更惨,一个小小的科级干部,想上个副县级,都一次次的落空!偏偏是,除了紧靠书记耿天明以外,他们夫妇还有别的靠山吗?没有。

前些年,社会上有一个非常流行的段子,说“村级干部是打出来的;乡镇级干部是喝出来的;市县级干部是跑出来的;厅局级干部是生出来的”。刚接触到这个段子,林巧儿虽然觉得有趣,但心想未免有些耸人听闻,扎耳。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可不就是那么回事?凡是提拔了的,凡是得到重用的,身背后如果没有那么点儿人脉关系,鬼才相信!天上不会无缘无故掉馅饼的。

远的不说,如果不是自己跟庞淑英多年的情谊放在那儿,丈夫李大为又怎么可能安安稳稳地一直当他的县委办主任呢?虽然几次推荐副县级都没能提拔起来,但李大为这个县委办主任,权力却并不比一般的常委和副县长小,因为县上每次调整干部,耿天明都有意让李大为先拿个全盘方案出来,一些不太重要的岗位,李大为想要推荐个把自己手头的人,基本上没有什么悬念。

庞淑英和林巧儿脸上阴云密布,就差打雷下雨了,耿一帆反倒一脸的快活,根本没把她们的担心放在心上。耿一帆对女朋友谷小燕说:

“燕子,你看看,这就是官太太!老耿的仕途生涯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官帽子还没丢呢,她们就先哭丧起脸来了……要我说啊,这老耿的县委书记还是早点免了的好,免了的好……”

庞淑英心里本来不痛快,轻声斥道:

“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什么老耿不老耿的,他是你爸,别没大没小的!”

耿一帆脖子一梗,大着声音说:

“妈,我知道你不爱听,但我还是要说。这当官有什么好?早有媒体做过统计了,认为目前最危险的行当之一,就是当官。你以为我爸的县委书记是个多大的官儿?搁在古代,就是个七品,芝麻官儿一个,有嘛意思呀?还不如辞职去做生意……”

林巧儿连连摆手,说:

“一帆,打住!打住,一帆!没看我和你妈正烦着吗?别添堵!”

耿一帆说:

“林姨,你也是的,别老跟在我妈后面趁混儿。这人一走上仕途,连个正常日子都没了,吃饭吃不到点儿上,一天到晚忙这忙那,接待了省上的接待市上的,提防这个提防那个……看起来好像日理万机,归根到底就是两个字:钻营!”

庞淑英不高兴了,脸一沉,说道:

“瞎说什么呢?什么钻营不钻营的,你爸是那样下作的人吗?”

耿一帆争辩道:

“我承认,老耿是有那么一股子清官的架势。问题是,当一个清官多难呐?你清廉了,不清廉的人看你不顺眼,时时想着给你使绊子;你不清廉吧,对不起自己的良心,更对不起党和国家……老耿过的啥日子?一天到晚,时时刻刻提防那些不干实事、一心钻营的官场小人——说穿了,我爸是在跟一群小人争位子,他能是对手吗?更何况,杨爷爷从市委书记的位子上退下来以后,连平头老百姓都清楚老爸在政界再也没戏了,他还在哪儿瞎折腾个啥?不如早点退休,陪老妈您周游世界!”

儿子耿一帆的一番话让庞淑英哭笑不得。

林巧儿也是摇摇头,轻叹道:

“一帆啦,理是这么个理,可这个理,在现实当中不管用啊。现实毕竟是现实,人总要面对现实的,是不?”

耿一帆还想再说什么,但看母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就只好闭了嘴,扯过谷小燕,朝庞淑英和林巧儿做了个鬼脸,出门去了。

庞淑英和林巧儿合计一番,觉得还是不等五·一长假了,螺钉厂工人这么一闹事,耿天明和李大为借助长假来北京一事多半成了泡影,还是尽早回临江吧,免得心里面不安宁。主意一打定,林巧儿立马联系人订火车票。面临长假,客流量猛增,火车票一时成了抢手货,好在她们的身份不同,自有人在背后张罗,很容易就拿到了当晚的卧铺票。林巧儿倒是有心坐飞机返回的,但庞淑英坐飞机犯晕,只好作罢。

晚饭过后,耿一帆和谷小燕把母亲一行送到火车站。庞淑英照例是一再叮嘱,要儿子吃好些,注意身体,学业别落下,但也不要太过劳累。又把儿子单独叫到一旁,嘱咐他善待女朋友谷小燕,千万别跟其他小年轻一样,拿感情当儿戏。耿一帆难得地老成一回,母亲怎么吩咐,他就怎么答应。

进了候车室,就好像走进了人山人海当中,到处都是人,你挤我,我挤你。这么多人,庞淑英和林巧儿竟然意外地碰到了桥南裕乡的乡长林文辉。林文辉跟林巧儿多少沾着一点儿亲戚,算是一个林家。因为是基层乡镇的领导干部,常在面前走动的,庞淑英对林文辉并不陌生,但也谈不上有多熟悉。林文辉主动拿过她们的行李,一迭声地说:

“真是太巧了,太巧了,竟然在北京碰到你们,真是太巧了!”

真有这么巧的事情?林巧儿心下疑惑,却也不点破。几个人一边扯着闲话,一边随着人流蠕动,不巧的是,林巧儿偏又被一位背着单包的年轻女人踩了脚。对方本来低着头,这时抬起头来,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只说了半句,年轻女人就“呀”的一声,叫道:

“巧儿姐,原来是你?”

林巧儿一愣,仔细一看,认出来了:

“哎呀,是玉娟啊,你怎么一个人挤火车呢,小巩没陪你来?”

林巧儿回过头,指着庞玉娟对庞淑英说:

“淑英姐,这是咱们政府办小巩的妻子,玉娟,庞玉娟——小巩,巩卫国,在政府办当副主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