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套用围棋行当里的一句术语,县委书记耿天明现在所面对的,就是一个“死局”。眼看着聚集在县委大门口的人越来越多,连街道都被堵塞了,县委常委会却硬是拿不出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来。

身为县四大班子的“班长”,耿天明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无能为力。是啊,有什么办法呢?罗唣中的自杀只是一次偶然,一次小小的意外,但这次“偶然”和“意外”,却把他这个县委书记逼进了“死胡同”,同时也给自己的政治对手提供了用以攻击自己的有效武器——这就是耿天明所面临的现实,非常残酷的现实!

如果不是市委办公厅主任姚家辉打来一个电话,书记耿天明也许还在犹豫不决当中。姚家辉在电话中说,大老板要亲自下来,冯永贵副书记和袁文塰副市长随行,晚上七点钟出发,九点半钟抵达临江,到时听取书记耿天明和县长虞有顺的现场汇报。

姚家辉口中的“大老板”,自然就是雎州市委书记梁子懿。姚家辉强调说,梁子懿书记吩咐了,要当面和工人代表们对话。

挂了电话,耿天明在心底冷笑一声:看来,市委书记梁子懿准备拿自己祭旗了,还亲自跑了来——县长虞有顺的这一趟市上,并没有白跑嘛。虞有顺说是要在短时间内返回临江,但至今还没有见到虞有顺的影子。纪委书记李维洲不无担忧地说:

“天明书记,要警惕个别同志借这次事件搞政治颠覆……千万不能让个别宵小之辈趁机打什么劳什子的‘政治牌’,谨防小人得志啊!”

身为临江籍干部的主心骨,李维洲对县长虞有顺并不怎么感冒,他觉得虞有顺这个人吧,官心太重,一心只想往上爬,干工作的时候也老是“投上所好”,缺乏脚踏实地的精神。虞有顺担任临江县长三年多,尽玩了些花架子,这项目那项目,这十件大事那十件大事的,对全县人民表态的时候慷慨激昂,却没有一件是落到实处的。倒是每年斥巨资搞的旅游文化艺术节,虞有顺很是尽心尽力。

据说,市委副书记冯永贵的女儿在北京一家演出公司供职,会唱几首流行歌曲,偶尔在某部影视剧里面客串一半个小角色,所以,临江县每年的旅游文化艺术节一直由北京这家演出公司具体操办,花钱不少,临江方面却并没有得到多少实惠。李维洲曾经跟书记耿天明提过,认为一个小小的县份,举办节会要从实际出发,规模宜小不宜大,动辄上亿元的花销,天知道县政府都拿这些钱干了什么。

书记耿天明当时并没有明确表态,事实上,耿天明也不可能表什么态度。县四套班子的领导成员里面,个个心里都清楚,明摆着:屁大点儿县城,不足千年的建城历史,掐着手指头就能数过来,并没有出过几个文化名人嘛;旅游景点倒是有几个,但若放在全国的旅游格局里面,实在算不上啥,无非是植被好一点儿,山上多长了些树和石头而已。

如果认真考究起来,在临江县大搞特搞“旅游文化”,这个出发点是很值得怀疑的。说是“旅游文化节”,实际上,就是请十来个国内二三流的过气明星,搞一场演唱会罢了。说是拉动消费吧,没见拉动多少;说是提高临江县在国内旅游城市里面的知名度吧,也没见提高多少……反倒是螺钉厂的数百名工人发不出工资,拖家带口的三天两头搞上访,跟“旅游文化节”的一派歌舞升平显得格格不入。

李维洲话中的意思很明显,是要耿天明小心提防县长虞有顺,以免该县长在背地里搞政治阴谋。耿天明心里清楚,在县四大班子成员里面,也就唯独纪委书记李维洲脾性耿直,啥话都敢说在当面,不遮遮掩掩的。现在,不光是提防县长虞有顺的问题,耿天明要面对的,是一大堆“敌人”:躲在医院里装病的常务副书记马立均,以及市委副书记冯永贵、市委书记梁子懿等……这些人,都有把他耿天明从县委书记位子上拿下来的打算。

耿天明心里再明白不过:县长虞有顺和常务副书记马立均早就野心勃勃,都试图取己而代之;而市委副书记冯永贵和县长虞有顺的私人关系,向来很密切,中间还夹杂着一个风韵犹存的女老总蒋小月,想想看,冯永贵对自己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而市委书记梁子懿那里,耿天明曾经做过努力,姚家辉也明里暗里地帮衬过自己,但收效甚微,不用说,前市委书记杨百槭倒台留下的后遗症,仍然浓浓地遮蔽着耿天明的政治前途,看不见一丝儿光亮。

不是耿天明非要把这些同僚当做“敌人”,而是在对方眼里,自己压根儿就是不折不扣的“挡道者”。想想都有些气馁,从什么时候起,原本应该亲密无间的同志关系,竟然全部变成了“敌对”关系?

对于县螺钉厂,并不是无法可想,而是书记耿天明一直下不了决心。除了300多名待岗工人的安置是一个大难题外,还有一道任谁都不愿意触碰的高压线:那就是县螺钉厂十余年前从国外引进的一条“先进”生产线——当然啦,“先进”这两个字眼,仅仅只是官方的口径和说法儿。

那时的县委书记还不是耿天明,而是现任市委组织部长田文德。当时,田文德提出一个非常响亮的口号,要求临江县域内的各经济支柱企业“大干快上”,誓把临江县打造成雎州市的经济名片。县螺钉厂首当其冲,在县委书记田文德的拍板下,斥巨资从德国引进了一条生产线,引进费用高达八千多万。

据说最初专家组提交的可行性报告里面称,该生产线一经引进,每年可创造若干若干个亿的经济效益,给当地政府创造利税若干若干千万。时间不久,县委书记田文德屁股一拍,提拔调走了,出任市委组织部长一职;而县螺钉厂,则彻底陷入了瘫痪状态,不光产品打不开销路,巨大的银行债务也压得螺钉厂抬不起头来。

后来就起了风言风语,说县上领导逼迫县螺钉厂用数千万元引进的“先进”生产线,实际上是人家德国同类企业淘汰下来的报废品,早都过时了,只是县上领导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创造政绩好往上爬,花钱买由头,自欺欺人罢了……当然啦,老百姓也只是私下里议论议论,并没有谁去真正追究这件事情,也没人敢去追究。事实情况是:动用近亿资金引进的德国生产线,十余年来一直趴在县螺钉厂的某个车间里,不但没有创造一分钱的经济效益,而且彻底拖垮了县螺钉厂。现在,这条生产线的一应设备,早已经变成了一堆废铁疙瘩。

都知道县螺钉厂的改制势在必行,更知道这条“生产线”就是“皇帝的新衣”,说不得,更碰不得。不但碰不得,每年的财务报表上,还得把这条生产线作为县螺钉厂固定资产的重要部分,单独列上。在这种情况下,谁敢说那条所谓的“生产线”只是一堆废铁?谁敢说?当然没有人敢说。你说是废铁,那好呀,先不说螺钉厂数百名工人心里会怎么想,单田文德部长的这一关,就很不好过。

引进该生产线,是田文德部长在临江任上的大手笔,是一项重要的政绩工程;否定该生产线,就等于否定田文德部长的政绩嘛,让田文德部长的脸面往哪儿搁?耿天明当了八年县委书记,所能做的,也只能是跟其他班子成员一样,把县螺钉厂撇在一边,能拖则拖,能推则推。

身为县委书记,耿天明比谁都清楚,县螺钉厂早都已经病入膏肓,沉疴难治;除非下一贴“猛药”,否则,要想螺钉厂起死回生,比登天还难。但这帖“猛药”,是要以牺牲掉田文德部长的“政绩”为代价的。

先前在常委会上,耿天明还有些举棋不定,毕竟田文德部长手握县处级干部的生杀大权,万一惹恼了他,后果不堪设想。及至市委办主任姚家辉打来电话,耿天明终于下定了决心:看来,只好破釜沉舟了。明摆着,梁子懿书记多年不履临江,现如今都亲自跑了来,无非是准备拿自己开刀而已……既然左右都是死胡同,那他耿天明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一个小小的破厂子,还真难不倒他耿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