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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办主任廖怀亮接到李大为电话的时候,正在抬头望天。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原本湛蓝的天空中,这时飘过一大团乌云,大半边日头被遮住了,光线倏忽间就暗了暗。

公安局长龚湘海和信访局长周蕴良站在不远处,周蕴良不住地擦着额头上的汗,龚湘海则崩着个脸,表情严肃;十几名身着警服的警察,手里拎着警棍,分站在大门两侧和被推倒的围墙豁口处。

老式的铁栅栏大门外边,人群熙攘,万头攒动,说话声,咳嗽声,叫喊声,哭骂声,就像一锅煮沸的汤,翻滚着,搅拌着,噬咬着,一浪高过一浪。罗唣中的儿子罗大虎跪在大门口,两眼圆睁,左手抓着铁栅栏,右手紧攥着一把明晃晃的切菜刀;旁边,罗唣中的老伴由儿媳柳翠花扶着,跪坐在水泥地板上,老太太的精神彻底被击垮了,沟壑纵横的脸上,一串串的泪珠直往下掉,嘴里不住地哭喊着:

“老天爷啊……我的老天爷……老天爷啊……你咋就不睁睁眼呢?你咋就不睁睁眼呢?”

面对大门外面黑压压的人群,廖怀亮心里七上八下的,一点底都没有。他出任政府办主任没几天,就碰上这档子事情。李大为在电话中告诉他,说是奉耿天明书记的指示,要他去三楼的县委办公室,帮着整一个汇报材料,给市上的。

廖怀亮没有去,企业口的工作他并不是很熟悉,去了也白搭,根本帮不上忙。他让巩卫国去,巩卫国说,企业口归副县长谢华鸣管,还是让胡玉英去吧。廖怀亮就打发政府办的一位工作人员去通知胡玉英,让她去给李大为帮忙。

组织部开始考察干部的时候,廖怀亮虽然也在考察范围之内,但他并不抱太大的希望。沈玉成刚坐到财政局长的位子上,屁股还没坐热呢,指定不会挪窝;到基层乡镇任职吧,他又不情愿去。他估摸着,组织部十有八九打算给自己施舍一顶财政局党委书记的虚衔,上个正科级,仅此而已——政府序列的职能部门,向来都是局长负责制,党委书记算个屁,屁都不是。及至县委常委会开罢,祝贺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进来,廖怀亮才知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自己竟然被意外地提拔成了政府办公室的主任。

这个任命,大大出乎廖怀亮的意料,让他在感到精神振奋的同时,也有些隐隐不安。廖怀亮原本以为,政府办主任一职,铁定是主持工作的副主任胡玉英的,因为原主任、已经调任市府办副主任的古长天替胡玉英打下了很好的人事基础,同时,县长虞有顺对胡玉英也是赏识有加。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赏识有加,不光是工作方面的原因,还有很多暧昧的成分在里边。

“胡姨长、胡姨短”的叫了好几年,突然就成了胡玉英的直接领导,不光胡玉英的心里非常别扭,廖怀亮的心里更别扭。在同一个部门共事,一个是主任,一个是副主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廖怀亮的这声“胡姨”如何叫得出口?更何况,出来进去的,当着那么多工作人员的面,怪丢人不是?廖怀亮曾经琢磨过,自己咋着也是部门一把手了嘛,是不是把胡玉英的辈分降一降,不叫“胡姨”了,干脆改叫“胡姐”算了。后来一想,不行,自己比胡玉英大着两岁,咋叫“姐”啊?叫“妹妹”还差不多。但廖怀亮更不敢叫,叫“妹妹”的话,不光会让别人看笑话,说不定胡玉英还会甩一大嘴巴子过来。

廖怀亮左思右想,对如何称呼自己的副手胡玉英,确实感到头疼。直呼其名吧,不行,太直接了,显得生分;亲切点儿,省掉姓氏,叫“玉英”吧,也不行,太肉麻,容易引起别人的误会……没有想出一个确切的叫法儿,廖怀亮只好跟县长虞有顺和常务副县长谢华鸣一个口径,要么叫“胡主任”,要么叫“玉英同志”。看得出,胡玉英对自己来当这个主任,很有情绪,对廖怀亮一直爱搭理不爱搭理的,廖怀亮就尽量避免跟胡玉英正面发生接触,大凡工作上的事情,需要副手出面协调解决的,要么吩咐秘书转告胡玉英,要么吩咐巩卫国出面去办理。

信访局长周蕴良一摇一摆地走过来,板着一张苦瓜脸,郁郁地说:

“廖主任,你看这事整的?真是流年不利啊!流年不利!”

廖怀亮跟着叹息一声,说:

“唉,咋说哩?周局长啊,你也别太上火,这么大规模的上访,你这个信访局长能起什么作用?看领导们咋处理吧。”

周蕴良摇摇头,向大门跟前走了几步,嘎着嗓子喊:

“大虎同志,你呢,消消气,别激动,千万别激动……把你手里那玩意儿,暂时放下成不成?……要不这样,你扔进来,我先替你收着……收着……”

罗大虎两眼一瞪:

“滚!姓周的,你算什么鸡巴玩意儿?除了糊弄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你还有啥毬本事?……你让耿天明出来,老子活刮了他!”

周蕴良用手掌抹了一把汗,说:

“大虎啊,你咋这样说话哩?你老子好歹是全国劳模,还是先进共产党员哩,就你这素质,咋给罗厂长当儿子啊?得讲风格,啊,大事讲风格!”

罗大虎双目含泪,吼道:

“都是你们狗日的干部,逼死了我老爸!他可是为共产党干了一辈子……啊……你们这些吃人肉不吐人渣的畜生,你们还我爸的命来!你们还我爸的命来!”

廖怀亮左右看了看,往周蕴良身边靠了靠,帮忙劝道:

“大虎啊,你是知道的,螺钉厂垮了,不是县上领导的责任,不是,县上领导都是关心你们的!罗厂长呢,这个,这个……是他自个儿上的吊,不关咱们耿书记什么事儿……真的,这是两码事……你要正确对待……”

罗大虎用菜刀背砸了两下铁大门,大门发出刺耳的咣咣声。罗大虎说:

“放屁!你们他妈的放屁!逼死了人,就想推卸责任?门都没有!你们让耿天明出来,啊,你们让他出来,老子非剁了他不可!”

廖怀亮“咳、咳”了两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周蕴良偏过头,对一旁的老太太说:

“大娘啊,您还是劝劝你儿子吧,啊?不然会出事的。劝劝吧,您把他那个……那个,菜刀,拿过来,啊?那玩意儿不安全。大娘啊,您节哀!生死由命啊,节哀!啊,节哀!”

老太太哭天抢地的说:

“我劝啥呀,我?我劝啥呀,我?就让他剁吧,剁死了人,俺陪俺儿子抵命!俺抵命!反正这条烂命,不气死也得饿死!剁吧……剁吧……往死里剁吧……”

周蕴良和廖怀亮面面相觑,知道这谈话是无法进行下去了。事情的严重性显而易见,闹不好,又是一场政治地震。廖怀亮心里清楚,在临江县的官场上,貌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罗唣中的死,算是把潜在的矛盾公开化了。纪委书记李维洲曾经警告过他,要他到政府办以后,加紧尾巴做官,挺直腰杆做人,不该伸的手千万不要伸。廖怀亮知道,李维洲跟县长虞有顺并不怎么对劲,两个人时有掐巴,倒是跟书记耿天明的关系,来得更为密切一些,要不然,政府办主任大概也论不到他廖怀亮来当。

周蕴良一边擦汗,一边用胳膊肘碰碰廖怀亮,嘀咕着说:

“听说了吗?惊动市上了,市委梁书记打算亲自下来……”

廖怀亮心里一惊,问道:

“什么?梁子懿书记要亲自下来?周局长,你听谁说的,可别是谣传吧?”

周蕴良“哼”了一声,说:

“什么谣传?千真万确的事情!耿书记看来要遭殃了,我这个信访局长,估计也当到头了……”

廖怀亮明白了,怪不得周蕴良一个劲儿擦汗,天热是一个方面,最根本的原因,是在惋惜头顶上的官帽子呢。明摆着,这么大规模的群访事件,如果需要有人站出来埋单的话,县委书记耿天明肯定是第一个,信访局长周蕴良自然难逃其咎。市委书记梁子懿平时不大来临江,单挑这个时候来,就颇耐人寻味,不用说,市上打算挥刀子了,而且,这刀子十有八九是冲着书记耿天明去的。

都知道耿天明是前任市委书记杨百槭手底下的爱将,继任的两任市委书记包括梁子懿书记在内,都不怎么待见耿天明,不然,在临江任上八年了,资历比耿天明浅的县委书记早都成了副厅级的领导,耿天明还在原地踏步,没有一点挪窝的意思。

廖怀亮迅速在心里面盘算了一番:如果县委书记耿天明倒了,等于纪委书记李维洲失了势,李维洲失了势,就等于他廖怀亮失去了靠山;而胡玉英这边呢,算是得罪死了,得罪了胡玉英,就等于得罪了县长虞有顺——他廖怀亮以后还能有好日子过?

廖怀亮不无懊恼地发现,原本跟他没有任何关系的罗唣中上吊事件,竟然跟他息息相关。种种迹象表明,罗唣中之死,极有可能把他这个刚刚履新的正科级小官员,逼进一条死旮旯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