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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委常委会从早晨八点半钟开始,一直开到中午十二点多钟,还没有开出任何名堂。眼瞅着县委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硬是商量不出一个可以解决问题的有效办法来。

开到最后,干脆都没人说话了,抽烟的抽烟,喝水的喝水,望天花板的望天花板,列席常委会的人大主任和政协主席干脆闭目养起神来。书记耿天明紧蹙着眉头,面前的烟灰缸里,摆满了密密匝匝的烟头。

中间,分管工业和城乡经济的副市长袁文塰打来电话,询问了工人闹事的详细情况,指出要以化解矛盾、解决问题为主,尽量控制不出现过激行为。紧接着,市委副书记冯永贵的电话又打了进来,对临江县的领导班子提出了严厉的批评,要求耿天明务必在短时间内平息事件,并向市委、市政府作出合理的解释。市委办公厅主任姚家辉的电话来得迟一些。姚家辉在电话中说:

“天明老弟,咱雎州市搭帮沾你们临江县的光,举国闻名了。”

耿天明没心思跟姚大主任开玩笑,只是机械地说:

“姚大主任有什么指示,快点说,我这边正开着常委会哩。”

姚家辉说:

“指示倒没有,马上传真一份介绍情况的文字材料过来吧,大老板点名要的。”

姚家辉口中的“大老板”,就是市委书记梁子懿。耿天明的内心一跳:竟然惊动市委书记了?看来,有人巴望不得乱子出得越大越好。他在内心深处“哼”了一声:干工作的时候没见有多积极,打小报告倒都挺积极的,自己这边还没有向市上正式汇报呢,市上领导就全都知道了。

挂断电话,耿天明对李大为说:

“给市上的汇报材料,你和怀亮同志负责吧,要快,二十分钟内,给市委办公厅和袁文塰副市长各传真一份。”

李大为答应了一声。政府办主任廖怀亮在大门口帮助公安上的同志维持现场秩序,李大为边往会议室外面走,边给廖怀亮打电话。

纪委书记李维洲把手中的烟头使劲摁灭在烟灰缸里,说:

“天明书记,依我看啊,有些人居心不良,背地里给咱临江念紧箍咒哩!”

组织部长张庆海接过话头,闷闷地说:

“估计没有那么简单,怕是有人借机在搞耿书记的小动作,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的,全是讨罪问罚的……”

这时候,县委办主任李大为又折了回来,向耿天明汇报道:

“耿书记,虞县长刚刚打来电话,说已经在路上了,正在往回赶。”

耿天明“唔”了一声,没有言语,倒是李维洲,不无讥讽地说道:

“咱们这个虞县长,不是在市上还有要紧公干吗?怎么又往回返了?别是在哪个领导面前碰了一通钉子吧?”

李维洲的话提醒了耿天明,但耿天明的想法却跟李维洲恰恰相反:他不认为是虞有顺碰了钉子以后才决定返回临江,十有八九,虞有顺去市上的目的已经达成,否则,这个同志是绝不会放弃这个扳倒自己的大好机会的。

耿天明不无悲哀地想,这个罗唣中啊,真是愚蠢到了极点,不光搭进去自己的一条小命,还把他这个县委书记也推进了火坑。前些年,有位下岗工人直接撞死在县政府大门的门廊柱上,当时,迫于社会舆论压力,县政府给该工人的遗孀“赔偿”了二十万元。罗唣中肯定是受到这起事件的启发,也想以自己的死给儿子挣一点“赔偿”……问题是,临江县政府已经充当了一次冤大头,临江县委还会相跟着也充当一次冤大头吗?这跟讹诈有什么区别?

尽管书记耿天明早有安排,要宣传部的同志密切注意纸质媒体和网络上的舆论,尤其是那些无孔不入的媒体记者,得像防贼一样防着他们。但是,面对强大的网络,宣传部长萧蕴华和他手底下的一班干部,除了大眼瞪小眼以外,没有任何办法,最终只能“望网络而兴叹”。

不用说,罗唣中上吊事件,基本上成了各大门户网站的头题新闻。更为糟糕的是,在所有的新闻里面,都无一例外地指责是县委书记耿天明“逼死”了全国劳模罗唣中……这样的话题,放在普通人身上,或许只会成为一个小小的八卦新闻;放在一个县委书记身上,却是非常敏感甚至可以造成严重后果的话题。

怎么说呢,随着改革开放的逐步深入,经济是增长了,老百姓的日子也一天比一天好过了,但是,仍然有一些潜在的社会矛盾,慢慢浮出水面,而经济欠发达地区尤甚。临江县就属于这样一个经济比较落后的县份。别的不说,单就干部和群众之间的关系,不但没有随着社会的进步越来越密切,反而变得越来越紧张,再加上个别干部的官僚作风,导致临江县的党政干部,在人民群众当中的口碑和诚信度,逐年呈阶梯式下降。

想想看,在这样一种大环境下,罗唣中上吊事件还不引起轩然大波?加上又是网络传媒异常发达的时代,其传播速度之快,传播范围之广,都是超乎人们想象的。几乎所有的报道当中,矛头都直指县委书记耿天明。不用说,肯定有人利用网络传媒搞鬼,不然,这些报道为何充满了腾腾的杀气和一丝诡秘的气息?

有些事情,心里面明白即可,却是说不得的。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个“司马昭”是谁,书记耿天明肯定清楚,宣传部长萧蕴华也肯定清楚,纪委书记李维洲和其他大部分常委,心里也肯定亮堂得跟明镜儿似的。但你还不能提到桌面上,得压在心里面。

官场有官场上的游戏规则,同僚之间的纷争,哪怕斗得你死我活,也只能在私底下进行,内部矛盾嘛,不宜公开。一旦公开了,闹得不太像话,老百姓看笑话不说,上头也不答应——真正到了那个时候,无论谁对谁错,谁有理谁无理,对不起,各打五十大板,该挪窝的挪窝,该出局的出局,该下课的下课。所以,官员们最忌讳的,是说班子内部不团结。团结不团结倒在其次,关键是不能让外人看出来不团结。

会场上的气氛有些沉闷。

组织部长张庆海看了看其他人,试探着说:

“耿书记,我看咱们还是应该采取一定的措施,老这样耗着不是办法,实在不行,分流一下,陆陆续续把螺钉厂的工人安排了算了,不就是要工作嘛,300来口子人,就地消化的话,想来问题不是太大。”

政法委书记黄振江也说:

“是啊,是啊,干脆由县政府那边出面,给效益较好的企业多做做工作,把螺钉厂的工人收编进去一部分;还有,也可以考虑往事业单位酌情调进一批去……再这样闹下去的话,不光耿书记受影响,大家都会跟着倒霉!”

书记耿天明敲敲桌沿,说:

“肯定不行,咱们不能开这个口子。一来呢,企业这两年大都不景气,能维持生产就算不错了,咱们不能再给企业增加负担;二来呢,从企业往事业单位调人,国家政策已经不允许了,我们即使想调,也找不到政策依据;第三,大家可别忘了,临江县可不只是螺钉厂一家国有企业,还有酱菜厂、造纸厂,还有农机公司……好十来家呢。造纸厂关了,酱菜厂卖了,农机公司就那样半死不活地扔在那里,一旦解决了螺钉厂工人的就业问题,这些厂子已经下岗的工人又该起来闹事了……”

纪委书记李维洲说:

“天明书记,我认为,还是着眼于先解决目前的困境比较好,以免让一些宵小之辈抓着这个小辫子不放……单只螺钉厂的300来口子工人,安置应该不成问题,大不了把高校毕业生的就业岗位指标压缩一下,时间上再往后拖一拖,打个时间差,再把接近退休年龄和身体不好的工作人员劝退一批,岗位也就出来了。咱们不能因为这件事情,把天明书记、把临江县的班子都搭进去,划不着。至于其他厂子的工人,要闹也是以后的事情了,走一步算一步呗。”

耿天明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摆摆手,说:

“不行,坚决不行。螺钉厂工人的分流安置必须另寻路子,不能往事业单位安排,更不能占用高校毕业生的就业岗位指标,不是我不同情这些工人,不是。这样做的后果,大家都非常清楚,不单是违反原则那么简单,还会让社会矛盾越积越多……我严正声明一点,个人前途只是小事情,大家不用替我担心。如果,我是说如果,市委市政府非要为罗唣中同志的死,找一个殉葬品的话,那么,就拿我头上这顶县委书记的官帽子来殉葬好了。”

常务副县长谢华鸣一大早就去了螺钉厂,没能安抚住工人,又立马赶到县委这边来了,企业口归他分管。谢华鸣这时接过话头说:

“我同意天明书记的意见,事业单位坚决不能考虑,县财政的压力已经够大了,何况,临江县上上下下,各部门超编的情况也比较严重。安置螺钉厂的工人,我认为,最好还是在产业结构调整方面好好动脑筋,着眼于打造新的经济增长点,进而增加新的就业岗位……是不是这样,咱们都琢磨琢磨,让螺钉厂转产行不行?或者引进相关的企业兼并重组?先把厂子救活,厂子活了,工人们也就活了。”

副县长谢华鸣说得不是没有道理,但有道理的却不一定行得通。都知道应该先把厂子救活,但怎么个救法呢?转产,往哪个行当里转,怎么转,都是问题;兼并重组就更不用说了,倒是有几家企业看上螺钉厂的地皮,但都不愿意把数百名工人背在身上。

大家一时沉默下来,最后,还是书记耿天明打破了沉默,沙哑着嗓子说:

“我们还是去现场看看吧,让工作人员多准备一些矿泉水和方便面,大家辛苦一下,就都啃方便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