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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云梓戴着一副大墨镜,坐在一辆半新不旧的帕萨特轿车里。车是借的,没有牌照。杨云梓没有开自己的车,他的车太显眼。身为华鑫路桥公司的老总,杨云梓的专车仅次于宏远集团老总蒋小月的座驾。蒋小月有两辆车,一辆是奔驰600,二百多万;一辆是宝马,九十来万。杨云梓开的则是一辆雷克萨斯,一百七十六万,挂的是省城牌照,车号尾数是三个“8”。

杨云梓斜靠在车座上,隔着车窗玻璃,远远地眺望着县委门口的人山人海。平时没发现有这么多人,突然就冒出来黑压压一大堆,攀肩接踵的,得有好几千人吧?杨云梓目测了一下,从自己停车的这个方位,一直到县委大门口,大概有个二百来米的样子,视线所及,全部是晃动的人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县委门口在搞什么盛大集会呢。

事实上,螺钉厂的工人统共才三百来名,这人山人海当中,百分之八九十的是看热闹的老百姓。杨云梓的心情很复杂。情况他已经摸清楚了,很严重,因为厂长罗唣中的死,工人们的情绪正处于激愤当中,甚至出现了某些暴力冲击的苗头。县委大门紧闭,工人们推倒了县委大门侧旁的一小截围墙,试图冲进去,但被警察死死拦住了。有人拎了半桶汽油,跑去西北角放了一把火,虽然没有引起火灾,但在这种境况下,也够吓人的。

杨云梓在心底叹息一声,凭他对政界的了解,书记耿天明这次十有八九得“牺牲”掉。如此大规模的群体性冲突事件,市委市政府肯定会追究相关人员的领导责任,也必然会处理干部,不然不足以平息事件。官场如棋局,耿天明所陷入的,无疑是他步入仕途以来最大的“败局”,左右都是输。种种迹象表明,耿天明铁定会成为这次群访事件的殉葬品。

老爷子曾经不止一次地感叹过,认为耿天明大智若愚,是帅才,堪成大器,但造化弄人,仅仅因为是他杨百槭提拔起来的人,耿天明的仕途生涯算是走到了尽头,可谓“成也杨百槭、败也杨百槭”。每每提及这件事情,老爷子就唏嘘不已,认为自己影响了耿天明的前途,愧对九泉之下的老友。

杨云梓虽然没有老爷子那么悲观,但也清楚,耿天明要想干起来,只怕很难。前任省委书记因为路线问题,被中央拿了下来,杨百槭受到牵连,提早歇了。间接地,耿天明也受了影响,反正,雎州换了两茬市委书记,却没有那个胆敢把耿天明推荐到省委去。年纪轻轻的耿天明,就这样被“晾”了起来。

自从滨江三桥二次追加款的报告被县长虞有顺压下以后,杨云梓就多了个心眼,感情归感情,生意归生意,他不能吊死在耿天明这一棵树上。要跑通县长虞有顺的路子,也不是多难的事情——只要是猫,哪有不沾腥的?杨云梓去了几趟市上,没花多少代价,就跟虞有顺的妻子冯春玲取得了联系,通过冯春玲给县长虞有顺施压,二次追加款的报告才批了下来。拿到县长签了字的报告,财政局长沈玉成不无揶揄地说道:“杨总啊,还是你的面子大,咱们财政局都成你的私人取款机了!”当然,沈玉成这话是在很私密的场合说的。

尽管跟虞有顺的妻子冯春玲建立了联系,但杨云梓对县长虞有顺还是不怎么放心,怎么说呢,女人家有女人家的优势,宏远集团的老总蒋小月跟虞大县长的关系,可不是他杨云梓想取代就能够取代得了的。明摆着,华鑫路桥公司跟蒋小月的宏远集团,势必是水火不相容的竞争关系。

杨云梓没有忘记,临江的“商业一条街”项目,可是人家蒋小月和县长虞有顺同穿一条裤子折腾出来的,宏远集团指定要吃独食。在这个项目上,如果书记耿天明指望不上的话,县长虞有顺就更指望不上了。杨云梓深谙“狡兔三窟”的战略意义,但把县长虞有顺营造成华鑫路桥公司又一个“窟”的想法,显然太过幼稚和草率。

自古以来,官不离商,商不离官,谁见过人可以离了空气、鱼可以离了水?但是,话又说回来,在生意场和官场上摔打,就像是在高空中走钢丝,最忌讳的,是只踩一根钢丝,一条道走到黑——因为没有谁可以成为官场上的“不倒翁”,耿天明亦然——稍有不慎,就会掉下来,摔个鼻青脸肿。所以,当县委副书记马立均找上他的时候,杨云梓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

对那个萧总萧涵秋,杨云梓约略知道一些。用很官方的话说,萧总的父亲就是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之一。杨云梓的父亲杨百槭也是高官,但和人家萧总的父亲萧老比起来,根本不在一个等量级上。据说,省部级高官当中,受过萧老恩惠和提携的人不在少数。

人和人就是不一样,同样是高干家庭出身,萧总把经营官场变成了一种生意,赚得盆满钵盈,虽然自己不当官,当官的见了他,却都一个个点头哈腰;而杨云梓呢,自己父亲在市委书记任上的时候,只要他胆敢插手人事任免方面的事务,指定会招来老爷子的一通臭骂。不光如此,连生意都不让他做。一直到杨百槭退居二线,落寞之余,似乎才想通了些,同意儿子介入生意行当。

根据马副书记的指示,杨云梓把五百万元打到了北京一家投资公司的账上。他了解过了,这家投资公司其实只是一个空壳,除了一枚公章和一个银行账户以外,啥都没有;公司的法人代表也不是萧涵秋,但却受萧涵秋的操控。萧涵秋干的“营生”,实际上就是卖官鬻爵的勾当。很遗憾,现行官方体制的不健全,总是会滋生一些蝇营狗苟的地下行业,萧涵秋的捐客行为即是其中一种。

杨云梓原本犹豫过,有些于心不忍:耿天明毕竟是老爷子一手提拔起来的,是老爷子的爱将,自己伙同外人逼迫耿天明下台,多少有点儿不道义。但是,有什么办法呢?马立均知道杨云梓想要的是什么,杨云梓也知道马副书记想要的是什么。在这一点上,耿天明肯定不如马立均,耿天明心里明明清楚杨云梓的目的,但始终有所保留,步行街项目至今没有给杨云梓一个准话儿。

杨云梓算过一笔账,如果能把马立均扶到县委书记的位子上,就等于打败了县长虞有顺;打败县长虞有顺,就等于打败了宏远集团的蒋小月……虽然必须牺牲掉耿天明,但总的来说,还是划算着哩,商人嘛,每走一步棋,都要为自己创造足够大的效益。

对马立均这个人,杨云梓不敢说有多么了解,但却知道这位县委副书记一直不甘于屈居人下。一个人,尤其是当官的,不怕你有欲望和想法,单怕你没有欲望和想法。马立均既然想当县委书记,行啊,就助他一臂之力,不就五百万嘛,小菜一碟!何况,马立均搭上的,是萧总萧涵秋,一个手眼通天的人物——一顶县委书记的帽子,放在人家萧涵秋和他父亲萧老手里,实在不是多大的事情,就跟给下人赏一根棒棒糖没有什么区别,无非是上嘴唇皮一碰下嘴唇皮,给省委书记甄建华同志念叨念叨,仅此而已。

罗唣中死了,也好。这个罗唣中,纯粹是咎由自取,捧着金饭碗讨饭哩,守着那么好的一块黄金地皮,硬是不晓得引进资金开发利用,尽想着找政府,指望政府继续充当国有企业的爹娘……哼,计划经济时代早都一去不复返了,县委、县政府甩包袱还来不及呢,哪还顾得上企业的死活啊?

马副书记答应过杨云梓,等他当上县委书记以后,就做主把县螺钉厂卖给他;至于步行街项目,华鑫路桥公司如果能拿到一半的开发权,也就足够了,毕竟,宏远集团的蒋小月不光跟县长虞有顺关系密切,跟市委副书记冯永贵的关系也是暧昧得很。马副书记说了,不会让杨云梓白掏这五百万元,权当是先期投资吧,将来的回报,有可能就是十个、二十个五百万元。

杨云梓默默地吸了两支烟,然后发动车,掉转车头,朝县人民医院驶去。马副书记的脚崴了,正躺在医院里打点滴呢,杨云梓寻思着,得去看看人家。一小时前,他和马副书记通过一次电话,马立均语音平静,对罗唣中的死和螺钉厂工人围攻县委一事不置可否,但隔着电话机,杨云梓还是能感受到马副书记内心深处强抑着的那股子兴奋劲儿。想想看,连死人都在帮衬副书记马立均,马立均能不高兴?

帕萨特轿车稳稳地滑过街区,驶上滨江大道。抬眼望过去,远远地能够看见滨江三桥的修建工地:高高的塔吊悬在半空中,塔吊顶上插着一杆小小的红旗,正在迎风招展;主体工程已经起来了,二十四根粗壮的桥墩,分两排整齐地树在河道里;桥面已经铺了一大半……估计再有两个来月,滨江三桥就可以交工了。杨云梓长“嘘”一口气,两个月时间,不长也不短,那个时候,临江县的主事人,估计也就该换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