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巩卫国和妻子庞玉娟的冷战整整持续了一周时间。两个人不说话;吃饭一个在县政府大灶吃食堂,一个在家煮方便面;睡觉时,庞玉娟睡卧室,巩卫国睡客厅沙发。

后来,还是庞玉娟先服了软。她想通了,毕竟是自家男人,想往上爬,想出人头地,这没有什么不好的,别家男人想往上爬还不一定具备那个条件呢。加上股票跌了个稀里哗啦,庞玉娟就有些灰心,想想,如果男人在仕途上能有点儿出息,也不错。

这天下午,庞玉娟专门去菜市场遛跶了一圈,买了些时鲜蔬菜,又拎了一条斤把重的鲤鱼,准备好好做一顿饭。这顿饭,有两层意思:一来是想缓和一下夫妻之间的冷战气氛;二来呢,整整煮了一周的方便面,她现在一闻方便面味儿就想吐。

好长时间没做饭了,厨房里透出一股阴湿味儿。庞玉娟系上围巾,细心地洗刷和擦抹。把锅碗瓢盆拾掇干净了,又开始洗菜、切菜,收拾鱼。她准备做一盘红烧茄子、一盘青椒炒肉丝,是巩卫国喜欢吃的;再整一个豆菜烹馍,做一条酸菜鱼,是她喜欢吃的;然后烧一个西红柿鸡蛋汤,是她和巩卫国都喜欢吃的。

凡事一旦想通透,内心深处的疙瘩解开了,人就显得轻松起来。庞玉娟就这样,她站在丈夫巩卫国的立场上考虑了一下,觉得自己的丈夫并没有错;当然啦,她自己也没有错。家是什么?家是避风的港湾,乏了、累了,歇歇脚可以,但不是讲道理的地方,也不是讲对错的地方。夫妻之间讲什么呢,讲的是情绪:情绪对头了,夫妻生活就和谐,就美满;情绪一旦不对头,吵架者有之,冷战者有之,离家出走甚至闹离婚者有之。

所以,婚姻是需要小心呵护的,该让步的时候就得让步,该低头的时候就得低头。想通了这个道理,庞玉娟的眉头和额际一扫连日来的阴翳,透出一层隐隐的红晕和光亮,她甚至轻声地哼起一首不知名的曲子来。

一切收拾妥当。五点过十分,庞玉娟给巩卫国发了一条短消息:

“老公,回家吃饭,做了你爱吃的菜!”

“老公”两个字,是庞玉娟刻意打上去的,是她向丈夫巩卫国发出的和解信号。女人家,能把姿态低到这般田地,实属不易。换做一般女人,肯定先崩着,甭管谁对谁错,非要自己男人率先低头道歉不可,否则,想和解,免谈。

庞玉娟在县一中当过多年的人民教师,还没有那么小肚鸡肠,夫妻嘛,床头打架床尾和,日子总得过下去是不?再者说了,丈夫巩卫国除了一心一意想在仕途上有所作为以外,还没发现他有别的什么毛病,这就很难得。

等了几分钟,不见巩卫国回短消息,庞玉娟也不以为意,打开电视看财经新闻。米已经蒸在电饭锅里了,单等炒菜。巩卫国是六点钟下班,路上再走个十来分钟,通常回家是六点二十分左右。

巩卫国平常很少出去应酬,要紧的应酬领导一般不叫他;不太要紧的应酬,巩卫国又不愿意去——古长天当主任的时候,领导通常带的是古长天;古长天调去市上以后,领导通常带的是胡玉英;基本上没巩卫国什么事儿。

原先,庞玉娟还不在意这些,觉得应酬少了好,对身体有益,对家庭有益。最近细细琢磨了一下,才感到不是那个味儿,领导这样不待见自家老公,自家老公也忒没面子是不?自家老公没有面子,她庞玉娟的面子又往哪里搁呢?

说来说去,根本原因还是没有靠山。庞玉娟虽然不大关心政界上的事儿,但也知道,没有靠山没有背景的干部,想要在仕途上混个名堂出来,概率太低;除非机缘凑巧,天上掉顶官帽子下来,否则,哪个当领导的原意平白无故地给别人施舍官帽子啊?早些年,巩卫国曾经念叨过,想让庞玉娟去找找书记耿天明的老婆庞淑英,认个亲戚。庞玉娟那时还在县一中教书,清高,脸皮薄,拒绝求人。巩卫国心里不大高兴,但也没有强逼她。只是今年过来,眼瞅着别人越走越高,自己却是一再错失提拔的良机,巩卫国的脾气才坏起来。

庞玉娟的老家,是一个叫庞家集的村子,村子里的大部分住户,都姓庞,老辈人说,都是一家子,一个祖先传下来的。离庞家集不远,隔着七八里地儿,有一个叫长道集的村子。庞家集跟长道集离得很近,中间只隔了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河上有一座石头砌成的拱桥,刚好把庞家集和长道集连了起来。长道集也有庞姓人家,但不多,主要是从庞家集迁移过去的。

县委书记耿天明的老婆庞淑英,恰恰就是长道集人。按说,庞家集和长道集相邻,扯起来,庞玉娟和庞淑英怎么着也算老乡;又都姓庞,弄不好在若干辈人之前还是一脉所出呢。问题是,庞家集率属雎州市的浦林县,而长道集,却率属跟雎州市相挨的浠水市的奚南县。

从地理位置的远近上来说,庞家集和长道集亲着呢,庞玉娟和庞淑英铁定是一个庞家;但从行政区划上来看,分属两个市,这两个村子又八竿子打不到一起——这样论起来,庞玉娟跟人家庞淑英又有什么关系呢?人家庞淑英是县委书记的老婆,临江县的第一夫人;庞玉娟只是一个科级小干部的妻子,还是个副的。

庞玉娟现在想通了,去找找庞淑英也未尝不可,先不说是不是一个庞家,毕竟她的老家和庞淑英的老家只隔着十来里地儿,喝同一条河里的水长大的,亲不亲,故乡人嘛!这要换做别人,早都熟络成一家子了——那谁,县委办主任李大为的妻子,叫林巧儿的,不就是跟庞淑英认了姊妹吗?那像她庞玉娟,眼瞅着自己丈夫在政府办受欺负,愣是一副雷打不动的样子。

清高有什么用?清高又不当饭吃。吵归吵,巩卫国有一点说的对,自古以来,大凡在官场上混得顺风顺水的,无不是靠“裙带”关系起家的;真正白手干起来的领导,有是有,但不多。既然能跟县委书记的老婆扯上点关系,为什么不利用起来呢?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有关系不用,也会过期作废的。

五点五十分,庞玉娟关了电视,进厨房炒菜。庞玉娟虽然时不时犯懒,但一手菜却做得不赖,至少丈夫巩卫国很喜欢吃。她打算先做红烧茄子和青椒炒肉丝,然后再做酸菜鱼,豆菜烹馍费时间些,放在最后。庞玉娟今天做饭很细心,心情也是前所未有地平静。

事实上,庞玉娟憋了一肚子的话,试图跟自己的丈夫好好说说。她毕竟是教师出身,读的书多,看问题自然要站得高一些,看得远一些。她寻思着,这官场百分之百跟股市一样,也是要讲究投资原理的。那些仕途走得好的领导干部,不用说,十有八九都深谙官场上的投资诀窍。

庞玉娟啃了一大堆中外财经和股市原理方面的书籍,知道做股票的最基本原理,就是要投资“绩优股”。绩优股是什么呢?绩优股也叫蓝筹股,就是那些公司业绩优良的股票。通常情况下,绩优股的扩张性和成长性都非常好。这样的股票,不但会给投资者带来较高的投资回报和投资价值,而且对市场的短期波动,都有较强的承受和适应能力。

庞玉娟是股票市场上的失败者,但有时候,经验并不是成功的人总结出来的,而往往都是失败者总结出来的。庞玉娟是赔了钱,是在股票市场上吃了大亏,但这亏,吃出了一套经验;赔了的那些钱,等于给股票市场交了学费。她很想告诉丈夫巩卫国,自己以失败者的身份总结出的这套股市投资经验,很适合他现在所身处的官场。

道理是一样的:做股票,你要从上千只股票当中,挑选出最具有升值和成长潜力的、业绩优良的股票;而在官场上,你同样要从众多的上级领导当中,挑选出最具成长性的一两只“绩优股”,然后牢牢地抓在手心里,这样,你才会收到远远高于其他人的投资回报。既然在股市上吃了亏,就不妨把这套投资理论贡献给自己的丈夫,让巩卫国用投资股市的原理来投资官场,说不定还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呢。

六点二十分,所有的菜都做好了,单等丈夫一回来,就开饭。厨房里香喷喷的,庞玉娟甚至忍不住,各样菜都尝了几口。六点三十分,还不见巩卫国回来。庞玉娟有些急,但还是耐心地等着。又过了二十来分钟,还是不见巩卫国进门,庞玉娟就生气了。这个巩卫国,给鼻子上脸,自己不是已经主动服软了吗,他还想怎么着?摆什么臭架子啊,再不回来,菜都要凉了。

庞玉娟抓过手机,给巩卫国打电话。第一遍,没有接;再拨,还是没有接;第三次拨过去,巩卫国才接了,话筒里传来熙熙攘攘的嘈杂声。由于生气,庞玉娟的声音就比较大。她说:

“巩卫国,你也太过分了吧?还想怎么着,让我用八抬大轿去抬你啊……赶紧回来吃饭,菜都凉了!”

巩卫国在电话那边没有好声气地说:

“吃什么吃!县上领导都在啃方便面呢……出了大事情,螺钉厂工人正在围攻县委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