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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县委小会议室,一打眼,书记耿天明就知道要紧的人一个都没有在。县长虞有顺的位子空着,常务副书记马立均和常务副县长谢华鸣的座位也空着。县委办主任李大为小心翼翼地汇报说:

“跟虞县长联系过了,虞县长说他在市上还有公干,暂时赶不回来;马副书记崴了脚,正在医院打点滴;谢副县长带人去了螺钉厂,遭到工人的围攻……谢副县长打来电话说,工人们的情绪很激愤,形势不大乐观……”

耿天明黑着脸,没有吭声,只是把手中的茶杯重重地往桌子上一墩。

很明显,书记耿天明的心里非常窝火。在这个关键时刻,县长虞有顺不但背着自己单独去送田文德部长,而且在县上发生重大突发状况时拒不返回临江,明明就是“司马昭之心”嘛。罗唣中虽然是在自己办公室门口上的吊,但企业改制是政府那边的工作,县螺钉厂也归口县政府管,县长虞有顺不在,常务副县长谢华鸣虽然也是县委常委,但能起到的作用实在有限得紧,难道还要让他这个县委书记亲自顶上去不成?

来会议室之前,耿天明去办公室门口看了看。罗唣中的尸体已经解了下来,平放在一副担架上,用一块白布盖着。公安局长龚湘海连同两位副局长,带着几位干警散乱地站在楼道里。看见耿天明,龚湘海和两位副局长赶紧迎了上来。耿天明朝罗唣中的尸体淡淡地扫了一眼,就把目光转向了办公室门口。首先扑入耿天明眼帘的,是两行血淋淋的大字:

我把一辈子都献给了党,包括这条烂命再往上,顶头处的木质门框上钉有一根非常扎眼的钉子,耿天明估摸了一下,足有大拇指头那么粗。他端详了钉子好大一会儿,才又把目光落在那两行血淋淋的字上。

龚湘海汇报道:

“……是县委办的工作人员最先发现的,当时已经死透实了。这字,是罗厂长咬破中指,用自己的鲜血写的……”

耿天明突然就发火了:

“马上把尸体弄走!马上!摆在这里干什么?等着人家家属来闹事吗?等着工人们来闹事吗?还嫌不够乱啊?”

龚湘海张张嘴,却没敢说话。跟在耿天明身后的李大为用胳膊肘碰碰他,使了个眼色,龚湘海朝几位手下挥挥手,几名警察抬起尸体快速朝楼下奔去。虽然基本上可以确定罗唣中系死于自杀,但上吊毕竟属于非正常死亡,按道理,在死者家属到来之前,现场是一定要保护好的。

但程序归程序,耿天明却有耿天明的顾虑:这个时候,再把一具尸体摆在县委书记的办公室门口,无异于授人以柄,稍不注意,一些别有用心的宵小之辈,就会把这起自杀事件抬升到“政治”的高度……一个小小的县份,哪里谈得上政治呢,无非是同僚之间用来相互倾轧的借口和工具而已。耿天明比谁都明白,真到了那个时候,别说提拔了,十有八九连县委书记的帽子都得给人摘了去。

耿天明不说话,其他常委也都屏声静气。纪委书记李维洲紧蹙眉头,右手的指头缝里夹着一支香烟;组织部长张庆海不紧不慢地摊开一个32开大的塑料皮笔记本,微偏着脑袋,手中的钢笔在笔记本上轻轻戳点着;宣传部长萧蕴华、政法委书记黄振江、专职常委李树榛,一个个都耷拉着眼皮……九个人的常委会,一下子缺席三名常委,这要放在平时,还不大显眼,今天却格外地醒目。

静默了好一会儿,耿天明才抬起头来,扫视了一眼会场。他朝政法委书记黄振江示意道:

“振江同志,你介绍一下具体情况吧。”

黄振江面露窘色,尴尬地说:

“具体情况……我还不大了解,由于太仓促,公安上的同志暂时还没有向我汇报……”

耿天明转过头,吩咐坐在一边准备做记录的李大为道:

“通知一下湘海同志,让他马上到会议室里来。”

李大为答应了一声,跑出会议室去打电话。

过了几分钟,公安局长龚湘海急匆匆地推门进来。

耿天明往后一靠,说:

“湘海同志,你说说吧,说说具体情况。”

龚湘海嗓子眼里“吭、吭”了两声,说:

“耿书记,情况是这样子的:根据我们初步掌握的线索,罗唣中厂长在昨天晚上下班以后,大概七点多钟吧,趁值班保安不注意偷偷溜进了县委大院,然后一直躲在三楼的卫生间里……死亡的具体时间大概是凌晨1点左右。根据去螺钉厂外调的民警反馈回来的信息,罗唣中最近情绪不大稳定,跟儿子儿媳的关系也处得不融洽;还有,工人们中间这段时间冒出来一些闲言碎语,认为螺钉厂办垮导致工人们没有活路,责任是厂长罗唣中的……综合以上因素,基本上可以排除他杀……”

实质上,情况一点都不复杂:罗唣中一直视厂为家,眼瞅着厂子垮了,回天无力,数百名工人待岗没有饭吃,在求救无门的情况下,一时想不开,上吊死毬了……就这么简单。

不用龚湘海介绍,在座的每一个人心里都明白,这位六十多岁的倔老头,是在用自己的死替螺钉厂和工人们鸣不平,试图逼县委、县政府给螺钉厂和工人们一个说法。问题是,社会转型时期遗留下来的社会矛盾,一个小小的临江县委、县政府能怎么样?螺钉厂在计划经济时代是做出过巨大的贡献,厂长罗唣中和工人们是功不可没,但是,计划经济早都已经不存在了,现在是新世纪,是市场经济时代,市场经济是不讲眼泪和同情的,讲的是优胜劣汰……不光临江县螺钉厂是这样,举国上下所有的老国营厂子,基本上都是这样一个状况。

耿天明掐掐鬓角,问道;

“还有什么情况?通知死者家属了吗?”

龚湘海说:

“通知了,谢副县长正在跟家属协商,但效果并不是特别理想,对方的态度很恶劣……”

停顿了一下,龚湘海接着说:

“还有一个情况:我们突击检查了罗唣中同志的宿舍,找到一封信……是罗唣中厂长写给儿子和儿媳的临终遗言,他儿子叫罗大虎,儿媳叫柳翠花,原来也是螺钉厂里面的工人……”

耿天明“哦”了一声,问道:

“信里面写的什么内容?”

龚湘海犹豫了一下,说:

“罗唣中在信中说,他准备在县委大楼上自杀,要儿子和儿媳借机向县委索赔命价……他还说,自己一辈子为公,完全算得上是大公无私了,临死前就为一次‘私’,给儿子儿媳创造一点经济效益……”

看来,这个罗唣中不但固执,还迂腐,迂腐到家了……有用这种方式讹诈党政部门的吗?问题是,你讹诈得了吗?你自个儿上吊自杀,关县委屁事,关县委书记耿天明屁事……如果说罗唣中的死具备了什么意义的话,那就是给耿天明的“对立面”提供了一杆长枪,提供了一把可供进攻的武器!这一点,书记耿天明比谁都清楚。所以,耿天明根本不关心县长虞有顺在市上是不是真有公干、常务副书记马立均是不是真崴了脚,他真正关心的,是这两个人接下来会做什么。

官场是什么?官场就是一座高悬在半空中的独木桥,没有边际,没有尽头,你必须一个劲儿朝前走,不能停;因为你一旦停下来,就会挡了别人的道儿,别人只好把你从这座桥上推下去……现实就是这样无情和残酷!耿天明在县委书记的位子上一待八年,不是他自己想停下来,而是他不得不停下来。他知道,自己屁股太沉,挡住了许多人的道儿,这些人,无不期冀着他耿天明随时随地从这座“桥”上掉下去,甚至在适当的时候,他们会伸出手推他……罗唣中恰恰就给这些人提供了“推”自己下去的机会。

事实上,在座的每一个常委心里都清楚,今天这个常委会不会开出什么眉目。县螺钉厂是老大难问题,多少年了都没办法解决,这次更悬,罗唣中上吊突然把所有的矛盾推向了极致,让县委县政府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由于休息不好,耿天明的眼中布满了血丝。他端起面前的茶杯,嘴唇皮在杯沿上碰了碰,顺手又放回了原处;他点上一支烟,没吸两口,又狠劲儿摁灭在烟灰缸里。

政法委书记黄振江建议道:

“耿书记,我看事不宜迟,还是先让龚局长带警察过去,把工人们暂时控制在螺钉厂里再说,不然,真要聚众闹起来,场面可就不好收拾了……”

不待耿天明有什么反应,纪委书记李维洲首先反对,他说:

“老黄,我看这样不妥当。警察一旦出面,会是什么后果?在座的各位心里都清楚,那只能进一步激化矛盾……话说回来,我们凭什么把工人们暂时控制起来?工人们又没有犯法嘛。”

组织部长张庆海说:

“李书记的意见有道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二十一世纪,再不敢动不动就让警察上,我们面对的是老百姓,又不是敌人……”

宣传部长萧蕴华也接过话头说:

“还是尽量不要动用警察的好,这是一条高压线,最好不要碰,不然闹大了不好收场,得想办法从根子上解决问题……”

萧蕴华这句话,等于是废话。都知道得从根子上解决问题,但怎么个解决法儿?政府拿钱把这些工人养着?别说几百号子工人政府养不起,即使养得起,那么,已经改制完成的国营厂子的下岗工人们怎么办?什么造纸厂啦,酱菜厂啦,农机公司啦,等等,下岗工人一抓一大把,都瞪大眼睛瞅着呢——真要给螺钉厂的工人们落实了待遇,那么这些厂子的下岗工人又该起来闹事了。

耿天明对萧蕴华说;

“蕴华同志,你们宣传口的干部还是先动起来,谨防媒体记者乱说一通;另外,还要密切关注网上的言论,别到时候网络上整得沸沸扬扬的,混淆视听……”

正说着,耿天明的手机响了,是常务副县长谢鸣中打过来的。

谢鸣中在电话中焦急地说:

“耿书记,你赶紧躲一躲,罗唣中的儿子罗大虎要找你拼命,说是你逼死了他父亲,他拎一把菜刀直奔县委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