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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长胡一清对马立均大张旗鼓地住到医院里来并不怎么感冒,但碍于对方县委副书记的身份,他还是认真地给马立均亲自做了检查,在脚踝骨上捏捏摸摸,然后拍片子,不清晰,又做CT。折腾了半天,最后,胡一清得出结论:马副书记的脚并没有崴,而是装出来的。

胡一清跟马副书记闹过一次小小的不愉快。当初,他给儿子胡文兵整了一套档案,托人找到马副书记,意思想让儿子进县委办。马立均答应给办,但一直没有下文。胡一清一打听,感情马立均嫌自己送的礼薄了些。胡一清一生气,县委办不进了,直接把儿子安排到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进了县医院。前段时间,县长虞有顺住院,胡一清借机给虞有顺提了一下,虞有顺就把胡文兵调进了政府办当秘书。

胡一清没敢点破马立均装病的事儿,人家是县委常务副书记,除书记县长以外的第三号人物,手里权大着呢,有些事情,你即使知道,也必须装做不知道。

胡一清很策略地对马副书记说:

“马书记,我看你的脚没啥大毛病,开点药吃吃就成了,不用住院。”

马立均不紧不慢地说:

“胡院长,我看还是住下吧,估计伤着筋了,CT做不出来……疼得厉害啊!”

马副书记执意要住院治疗,胡一清也不好太过违拗人家的意思,住吧,往医院里白白扔钱,他这个当院长的应该高兴才是。照例安排高干病房,还是上次县长虞有顺住过的那间,吊针也打上了,用的全是能量和氨基酸,补药。

事实上,不管院长胡一清乐意不乐意,副书记马立均都必须住进医院里来,非住不可。自打见证了堂弟的“咸鱼翻身”,又结识了萧总——萧涵秋这样一个很有来头的大靠山,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机会并不总是等出来的,更多的时候,机会是人为地创造出来的!

马立均傻等了多年,结果,书记耿天明的屁股越坐越稳当,没有一丁点挪窝的意思;县长的位子好不容易有了空缺,却又来了个虞有顺。如果早认识萧老的儿子萧涵秋,说不定副市长都当上了,何至于至今还呆在县委副书记的位子上?

他知道罗唣中的死意味着什么。罗唣中说是厂长,实际上早都过了退休年龄,六十好几了,但由于螺钉厂的问题太过复杂太过敏感,县上既没有免去罗唣中的厂长职务,也没有重新任命新的厂长,就那么瘫痪着。

有意思,这位八十年代的全国劳模,竟然选择在县委书记的办公室门口上吊……罗唣中就是罗唣中,也只有他,才有勇气做出如此决绝的事情来。很明显,罗唣中试图用他的死,替螺钉厂和那300来名待岗工人请命。但问题是,困难就是困难,摆在谁面前都一样,县财政还能把这300来口子都养活了不成?罗唣中的死,也只能是白死而已。

罗唣中上吊带来的唯一好处,就是把县委书记耿天明架到了火山口上。甭管耿天明愿意不愿意,这个烫手的山芋已经捧在了他的手掌心里。三天,只需要三天,估计螺钉厂的那300来名工人就会把县委大院闹个底朝天,那个时候,省、市相关领导会站出来过问这件事情,然后就是平息事件,紧接着处理干部。

身为县委副书记,马立均并没打算陪着耿天明一起往螺钉厂的火坑里跳,他还想留住自己这顶官帽子,等着当县委书记哩。萧总说了,屁大点职务,一个电话的事情。但这屁大点的职务,对目前的马立均来说,却意义非凡,意味着他这枚身在官场上的“死棋子”,又盘活成了“活棋子”!500万呢,搁在普通人头上,就是一个非常庞大的天文数字!

马立均暗暗得意。他认为自己甫一发现罗唣中上吊就当机立断,躲进县人民医院里,远离这场极有可能演变成政治流血事件的祸事,实乃聪明之举。县委办主任李大为来过电话,通知他到县委会议室参加紧急常委会议。马立均推说右脚受伤严重,得住院治疗,他让李大为代自己向天明书记请两三天假。

马立均知道,根本不需要自己出面,有人比他这位副书记更急,比他马立均更会利用罗唣中之死来做文章——那就是县长虞有顺。他已经得到消息,县长虞有顺一大清早就陪着田文德部长去了市上。照理,要送市委组织部长回市上,咋着也得县委书记先出面,最不济也得是书记、县长两人同时去送,虞有顺撇开书记耿天明,自己巴巴地跟了去,显然有悖常规。

县长虞有顺不合情理的举动,恰恰暴露了虞有顺的心机:他已经耐不住性子了。马立均清楚虞有顺这个人,野心大着呢,从来临江当县长的那天起,就琢磨着怎么接替耿天明出任县委书记,只不过耿天明的屁股太沉,没有给虞有顺提供这个机会而已。现在看来,虞有顺已经不再顾忌党政一把手之间的妥协和默契了,准备正面出击。

一个是县委书记,一个是县长,这两个人斗法,尔虞我诈有之,你死我活有之,总之,他马立均只需要安安稳稳地躺在医院里,坐收渔翁之利罢了。他一点都不担心虞有顺抢走县委书记的位子,自己身后站着个萧总呢,跟萧总的父亲萧老比起来,虞有顺的靠山冯永贵算个啥?一个小小的市委副书记,算个屁!

马立均拿过床头的手机,试着给萧总拨了个电话,对方没有接。他又打给浠水市的堂弟,堂弟也没有接。过了十来分钟,堂弟的电话回了过来。

堂弟在电话中问道:

“哥嗳,啥事情啊?刚才正在给市长汇报工作哩,实在不方便接电话。”

马立均说:

“也没什么事,就是想问问,萧总回北京了吗?”

堂弟说:

“应该回了吧……这段时间太忙,没顾上问。”

马立均吁了一口气,说:

“哦,这样啊……你抽空跟萧总联系联系,我刚才给他打电话,萧总没有接!”

堂弟说:

“很正常,很正常,萧总是有身份的人,轻易不接电话,我给他打电话,有时候也不接……我跟萧总啥关系啊,就差同睡一张床了。”

顿了顿,堂弟接着说:

“哥嗳,就你那点破事,别担心……人家萧总说了,一回北京,马上就给老爷子念叨,说不定啊,人家萧总父亲的招呼已经打到省委书记那儿了。”

马立均故作谨慎地说:

“心里急啊,那么大一笔数目,事情要是办不成,还不亏得慌?”

堂弟“嘁”了一声,很是不屑地说:

“哥嗳,不是我笑话你,你呀,就是小家子气……你那五百万,搁人家萧总面前,还是钱吗?一个小小的县委书记,搁人家萧总父子俩手里,还算官吗?哥啊,你可真是没见过世面……”

马立均自嘲地笑了一下,说道:

“你现在是国土局长,手握审批土地的大权,各区县的头头脑脑和开发商,还不把你当财神爷供着啊?几百万自然不放在眼里。我呢,不一样,只是个县委副书记,听着算个官,实际上什么权力都是人家一、二把手的,我们这边,大凡有点油水的项目,副职基本上插不上手,手都稠着呢……”

堂弟轻描淡写地说:

“等着吧,等着吧,情况马上就会有所变化,形势马上就会逆转……只要你当上县委书记,临江县究竟怎么折腾,还不是由你说了算?”

马立均说:

“萧总那边,你也催着点,临江这边有可能会出现些状况,县委书记惹上麻烦了,大麻烦,估计得出事……你提醒提醒萧总,大好机会千万不要错过!”

堂弟说:

“记着呢,记着呢,你是俺哥啊,一家子……不知根知底的话,我也不敢把萧总介绍给你呀。实话告诉你,当初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把半个厂子都卖了,全部送给萧总做了活动经费……后来怎么样?等我当了国土局长,该给职工兑现的工资福利,都兑现了;该分流安置的工人,都变着法子安置了……工人们现在见了俺,还直喊俺是救命恩人呢。”

如果放在以前,马立均听到这些话,会觉得是堂弟夸夸其谈,吹牛。但现在,他不得不对自己这个堂弟刮目相看:平时看着蔫里吧唧的,关键时刻还挺有气魄,敢把半个厂子卖掉用来买官……不过,这一点儿也不稀奇,把整个厂子卖掉的厂长经理也大有人在,不多他堂弟一个。

话说回来,从中央到地方,从省城到市县,不都在卖吗?耿天明和虞有顺不也打算把东新街的一条巷道卖给开发商,搞什么步行街开发吗?这年头,真正为“人民”服务的公仆有几个呢,还不都在为“人民币”服务吗?不信,你打听打听,大凡有职有权的领导,其座上宾有几个是平头老百姓呢,还不都是大款和老板?

司机推门进来了,马立均就顺势挂了电话。

司机唏嘘着说:

“马书记,你说稀奇不稀奇,螺钉厂厂长罗唣中吊死在了耿书记的办公室门框上!”

马立均故作惊讶地问道:

“什么?你说什么?罗唣中厂长死了?别是有人造的谣言吧,可千万不敢瞎说!”

司机说:

“我没瞎说,是真的,县委、县政府两个大院都传遍了,副县长谢鸣中一大早就带着人去了螺钉厂,想安抚住工人……”

马立均“唔”了一声,没再搭言。他摸过手机,琢磨着给书记耿天明打个电话。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情,既然司机把具体“情况”带了回来,他这个县委常务副书记就得有个态度。躲是一定要躲的,但表面上的工作也得做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