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司马月玲又回来上班了。这没什么,谁还能没点事?让红麦不解的是司马月玲不是像过去那样住在厂子里,而是在厂子边上的村子里租了一间房子。红麦去看过,司马月玲这次租的房子比上次的像样子多了,问了,说是一个月房租三百五,听得红麦直吸气。红麦就说,厂子里现成的房子多好啊,租房子还多花钱,图个啥啊?司马月玲说,自由。红麦知道司马月玲说的自由,就不说什么了。不过,俩人还像过去一样的好,说东说西,高兴了就呵呵地笑。
晚上照例天天加班,但九点会准时下班的。下了班,红麦想洗澡只能在厂子里的澡堂里洗澡,想到外面的澡堂里洗澡也不是不可以,但那得花钱,红麦舍不得,然后就只能呆在自己的宿舍里或者到别的宿舍里串串门、说说话,要是出去逛逛也可以,但十点必须回来休息,不然厂子大门就关了,想进来就得交罚款,一次五十。司马月玲就不一样了,想在厂子里洗澡就在厂子里洗澡,不想在厂子里洗澡就到外面的澡堂里洗澡,不想在外面澡堂里洗澡就回去在自己的出租房里洗澡。洗澡完了想出去逛逛就出去逛逛,想逛到几点就逛到几点,不想出去逛就呆在出租房里看电视,看到多晚都可以,只要第二天不迟到就行。
红麦很羡慕司马月玲,说,真得劲。
司马月玲说,得劲啊,你也租一间吧,什么时候想了把你老公喊来陪陪你。说完就笑。
红麦就笑笑不吭声了。
过去,到了周末,红麦要么在厂子附近随便逛逛看看,多了觉得没意思了,现在忽然多了司马月玲一个去处,而且不算远,有空了自然想去转转,散散心。
红麦每次去都会事先跟司马月玲说,她怕碰上让人难为情的事,那样大家都不好看。
今天红麦同样跟司马月玲说了。
司马月玲说,没问题,去我那儿的人多了,别人都能你,你更能去。
红麦说,为啥啊?
司马月玲说,咱们两个是朋友嘛。
朋友这个词红麦是知道的,但她都以为那是别人的事,从来都不会和她有关的,没想到居然会和她有关起来,红麦就觉得很新鲜。不过,红麦还是弄不懂朋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问,那,她们呢?
司马月玲说,工友啊。
工友这词对红麦就更新鲜了,按老家的说法是一路干活的,谁知道一路干活的就叫工友啊!可是,在红麦看来,转恁些文辞也不过是说法不一样,说到实质讲到底朋友和工友还不是一样?
司马月玲说,那怎么能一样呢?工友是除了工作时是朋友,下了班就什么都不是了,最多算是熟人。朋友什么时候都是亲人。
红麦这下听出来了,就是说朋友比工友更亲一大块。司马月玲这意思是把她看得比一般人还亲。红麦就笑了。
司马月玲说,去吧,不去我还想你呢。
红麦说,好。
司马月玲说,一言为定。
红麦说,一言为定。
红麦吃完饭就想去,走了几步觉得不大好,就回头说,我到司马那里玩会儿,您去不去?
红莲一向看不起司马月玲,再说还有赖货等着她,自然是不去的。
沈翠一个人就有点孤单,立刻说,大姑,我跟你一路吧?
红麦说,那走吧。
姑侄俩到的时候司马月玲大概刚刚买菜回来,正不亦乐乎地忙着做饭。司马月玲看见姑侄俩也没停下手,说,你们自己随便坐吧。
红麦说,没事。就自己随便找个凳子坐了。
司马月玲说,你把电扇开开。再问,你们吃了没有?
红麦说,吃了。
司马月玲就叫起来,你们就不该吃,厂子里再怎么吃还是那样,不来我这里就算了,来我这里还让你们饿着啊?
红麦说,反正都是一个饱,在哪里吃都一样。
司马月玲说,说得好听,还是不一样的,山珍海味能跟粗茶淡饭一个味儿吗?这话说得有点不客气,好像厂子里的饭就是粗茶淡饭,她的饭就是山珍海味一般。
红麦不好说什么就笑了笑。
司马月玲一直忙碌着腾不出手更腾不出时间陪姑侄俩聊天,又怕把人家晾在那里,就说,你们先看会儿电视。姑侄俩来其实没什么事,也没有多少可说的,能说的在厂子里都说得差不多了,又没什么事,还能说什么?来司马月玲这里不过消磨一下时间而已。
红麦就说,好。大大咧咧地打开电视,拿起遥控器找了台,看了起来。
一会儿司马月玲把饭菜做好了,问,你们还吃点不?
红麦说,不了,我吃好了,你赶紧吃吧。
沈翠也说,不吃了。
司马月玲就说,你尝尝我的手艺吧,我们老家都是这样吃的。说着硬要红麦吃。
红麦看司马月玲让得真诚,只好吃了一块肉。肉一到嘴里,红麦就后悔了,咸咸的、甜甜的,有点腻,很不合口,但又不好吐掉,只好匆匆嚼了几下吞了下去。
司马月玲问,怎的?好吃吗?
红麦当然不能说不好吃,就含混说,嗯,赶紧吃吧。怕司马月玲再让她吃,赶紧去看电视了。
司马月玲果真给她拿了筷子,来,吃点,吃点。
红麦吃怕了,坚决不吃了,一边推让一边说,给我点水喝就好了。红麦跟司马月玲要水不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而是嘴里刚才肉的余味还在,很难受,有点反胃。
司马月玲哪里知道这些,看红麦要水要得急,忙倒了一杯递了过来。
红麦抢一般地把水接了过来,喝了一口,想漱漱口又不敢,就又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把一杯水快喝完了才觉得好些了。
司马月玲就说,再来一杯吧。
红麦不好意思了,说,你吃饭,我自己来吧。就自己倒了一杯,看看,说,我给你也倒一杯吧。
司马月玲说,不用不用。
红麦还是给她倒了一杯放在她面前,另一杯放在自己面前,当然还给沈翠倒了一杯。
司马月玲吃着饭,姑侄俩看着电视,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过一会儿,司马月玲吃完了饭,洗了碗、刷了锅,把东西全都归拢好了,坐过来和姑侄俩一起看电视。看了一会儿天就黑了,蚊子嗡嗡地进来了,直往人的身上扑。司马月玲说,我点蚊香。红麦说,好。司马月玲找出蚊香点了,一会儿幽幽的檀香就飘满了整间屋子,蚊子也慢慢地少起来,终于没有了。
仨人安静下来,一起看起了电视,谁都不说话,直到觉得节目有趣了或者觉得不说点什么不大好才会偶尔说上几句话,很快又不言语了。
仨人正看着,忽然传来敲门声。红麦吓了一跳,司马月玲说,谁啊,这么晚了。说着话就走过去开门。
门刚拉开,一个男人就挤了进来,一把就把司马月玲的肩膀揽住了,拥着她向屋里走。
司马月玲打了他一下,别胡闹。对姑侄俩说,我老乡,很爱开玩笑的。
男人看了一下吓坏了的姑侄俩,哦了一声,显然很意外,揽着司马月玲的手极不情愿地松开了。
司马月玲又跟男人介绍说,我一个厂子的朋友。
男人说,哦。
姑侄俩听了司马月玲的介绍虽然不再害怕,但面对突然闯进的陌生男人还是很拘束,坐不是,走也不是。
司马月玲拿了个凳子递给男人,男人接了随便找个地方心安理得地坐了下来。
司马月玲和男人聊了几句就不说话了。
一会儿,沈翠不经意地看见司马月玲在向男人使眼色,男人愣了愣站了起来,说,走了。
司马月玲说,怎么就走了?有甚事么?
男人说,没的。
司马月玲说,哦,那好的。
到了门口,男人下了楼,司马月玲停住了,说,没得事就来玩哦。
男人说,要得的。
乘司马月玲送老乡的间隙,红麦看见电视屏幕一角的一个钟表显示着九点三十六分,吓了一跳,站起来说,我要回去了。
司马月玲说,急甚?
红麦说,十点厂子就要关门了啊。
司马月玲说,晚了不走了,明天我们三个一起去上班。
红麦说,那不中,俺妹妹会挂念我的。
司马月玲说,那好吧,慢走哦。
红麦说,好。慢慢地下楼去了。
姑侄俩慢慢地走在回去的路上,谁都不说话。
走了一会儿,沈翠没头没脑地说,往后我再也不来了。
红麦问,咋了?
沈翠说,不咋。
红麦说,不咋咋不来了?
沈翠说,没意思。
红麦说,那你呆寝室就有意思了?
沈翠说,那也比这好。
红麦不同意了,说,说哩,寝室又不能看电视。
沈翠说,那也是得劲的。
红麦说,你是不是呆司马那儿拘束啊?去的少,生分,多去几回就好了。
沈翠说,不去了,再也不去了。
红麦就说,这闺女。
又走了一会儿,沈翠忽然说,大姑,往后你也少去吧。
红麦说,我就星期天才去玩一会儿,不多啊。
沈翠说,还是少去些好。
红麦明白了,说,她是她,我是我。
沈翠想说,你没听俗话说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师父下假神吗?想想她是大姑,这样说不大合适,可不说又忍不住,想了想,说,我看司马跟那个男的肯定有问题。
红麦立刻警告说,你别瞎说啊!司马跟曹会计好,那男的会比曹会计强?
沈翠说,反正有问题。
红麦说,有啥问题啊?你没听司马说,那是她老乡,好开玩笑的。
沈翠撅着嘴说,狗屁的老乡!那个男的说话口音都跟司马不一样,会是老乡?再说了,一个大男人深更半夜的去一个女人屋里玩,会正常吗?
红麦这才琢磨出不对劲来,不过还是有些半信半疑的,末了还是不忘警告沈翠,你知道就妥了,别乱说啊。
沈翠没说话,哼了一声。
有一天周末快下班的时候,司马月玲问,沈红麦,你今天还去我哪里玩吗?
红麦说不去了。红麦说的是心里话。过去红麦去了哪里红莲有时候会问一下,有时候根本不问。红莲问是对红麦的关心,不问则是觉得没什么问题,无所谓的。红麦一般都会跟红莲说,即便当时不说,以后不定什么时候也会说。红麦跟红莲说没有任何目的,既不是对妹妹的信任,也不是想让妹妹帮她分析什么,纯粹的因为天天在一起没什么新鲜的东西可说,偶尔出去一下的见闻很能说道说道,让沉闷的寝室多一些话题。上次红麦和沈翠回来红莲没问,红麦没说,沈翠也没说。那样的事沈翠不方便说,红麦则是怕红莲说她跟着啥人学啥人。红麦后来想想还是沈翠说得对,少去点好,就算自己洁身自好,可万一碰上什么不雅观的事还是不大好。红麦这样想着就下了决心。
司马月玲听了说,怎么的?我那儿不好吗?
红麦说,不是啊。
司马月玲就说,那为什么不去嘛?我想你呢,一起耍,多开心哦。
红麦说,今天不去了,还有事,以后吧。
司马月玲看看红麦真没有要去的意思就说,要得的,你甚时候想去了就去,又不是不认得路。
红麦说,好,想去了我会去的。
红麦说不去司马月玲那里了就真的不去了,可是坚持了两个星期就耐不住了。吃过晚饭红莲说,我走了。
红麦知道她是跟赖货约好了出去走走的,就说,好,你去吧。就跟沈翠一起把衣服洗了,无所事事地坐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看看沈翠。
沈翠只顾低着头玩她的手机,专心致志的样子。
红麦看了几次沈翠都是这样,迟疑了一下,叫,沈翠。
沈翠没听见,依然固我。红麦叫了几声,沈翠终于听见了,很吃惊地抬起头来,啊?看看红麦才醒过神来,问,大姑,你叫我?
红麦说,我想去司马那里玩一会儿,你去不去?
沈翠说,不去。又说,大姑,你也别去了。
红麦说,咋了?沈翠支支吾吾的半天,说,天快黑了。
红麦说,没事,我呆一小会儿就回来。
沈翠看红麦走到门口了,说,大姑,给司马发个短信吗?
红麦说,发短信弄啥?
沈翠说,跟她说你去了啊。
红麦说,不用,去就去了,浪费那钱弄啥?
沈翠说,不就一毛钱嘛。
红麦说,一分钱也是钱啊!现在的钱好挣吗?哪一分钱不是汗珠子摔八瓣才挣来的啊?
沈翠没想到自己一片好心反招来红麦一顿唠叨,就说,好好好,不发了,不发了。大姑,你别说了中不中?
红麦满意地笑了,说,我走了。
沈翠说,嗯。大姑,早点回来,啊。
红麦说,没事,都是走熟的路了。
真的都是走熟的路了,红麦第一次来旮旮旯旯曲曲弯弯高高低低的觉得走了很远的路,很累,几次抱怨,咋还不到啊?咋还不到啊?来了几次就不觉得了,一会儿就到了。
楼上房子不多,就几间,加上红麦来过几次了,自是熟门熟路。走廊里的节能灯亮着,不过可能瓦数太小,惨白惨白的。
红麦到了司马月玲的门口刚要敲门,忽然听见司马月玲呃呃呜呜的像是害了很重的病一般,心里一阵发毛抬起手砰砰砰地拍起门来,一边又急又怕地叫,司马,司马,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红麦的动静很大,使得挨着的一两个房间的人打开门探出头来。红麦看到有人注意到她和这间房子放心了不少,门就拍得没那么急切了。红麦再叫,司马,司马。却听不到司马刚才的呻吟了,甚而一点声音也没有了。红麦打了个冷战,刚要再喊,房间里司马月玲的声音响了起来,谁呀?
红麦说,我呀,司马,沈红麦。你怎么了?
司马月玲似乎打了哈欠,说,我睡了。
红麦说,哦,你多会儿吓死我了。这时房间里的灯亮了,司马月玲趿拉着鞋头发蓬松着拉开了门,站在半开的门里惺忪着眼说,沈红麦啊,有什么事吗?
红麦说,没事,来找你玩的。
司马月玲迟疑了一下,说,哦,进来吧。说完,慢吞吞地挪开身子。
红麦一下就把门推开了,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你刚才怎么了?病了吗?真吓人啊。
司马月玲说,哦,怎么了?
红麦说,叫得很厉害,我还兴的你病了哩。
司马月玲说,哦,是吗?我不知道,大概做梦了吧。
红麦坐下来,还说个不停,咋这么早就睡了?
司马月玲说,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困哦。说着又打了个哈欠。
红麦认了真,站起来摸了摸司马月玲的额头,再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没事啊。司马月玲无精打采地说,可能这阵子太累了,没休息好。
红麦说,是啊,我也觉着有点累。
司马月玲说,那你也注意休息吧。
红麦说,睡不着,呆寝室没意思才来找你玩的。
司马月玲没说话,又要打哈欠却没能打出来。
红麦看司马月玲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话,不是很积极,想她可能真的太累了,准备走,又觉得走得太急躁好像对人家有什么意见似的,不显好,就想略坐一会儿再走。因为两人的话说得有一句没一句的,红麦有点难为情不由地四下打量着。
司马月玲的出租屋红麦已经很熟悉了,跟她的寝室唯一的区别就是多了一个卫生间,此外就是一张桌子,两把小竹椅子,再是一个临时装什么东西用的木箱子,上面放着一台电视机,再是一台电风扇,靠近门口的地方放着锅碗瓢盆等,房间里还横着拉了一根长长的绳子,上面挂着些洗过和没洗的衣服,像是七长八短的帘子一样,最醒目的是那张床,很大,此时**很凌乱扔着毛巾被和枕头。红麦看着不由地笑了一下。司马月玲说,反正就我自己,要那么讲究干什么?红麦点点头附和说,是,是啊。
司马月玲说,要不,看会儿电视吧。
红麦听着有试探的意思,本就不打算多坐的,就说,不了,说会儿话就走了。
司马月玲就坐着没动,又要打哈欠,还是没能打出来,顺水推舟地伸了个懒腰。
红麦忽然站起来向卫生间走去。
司马月玲问,要什么?
红麦没说话,指了指。
司马月玲说,厕所坏了,明天要找人修一下。
红麦说,没事,我身上来了,换一下。
司马月玲说,厕所灯坏了,就在外面换吧。
红麦说,没事。还是向卫生间走去。
司马月玲忽地站起来走过去想拉住红麦,但晚了,红麦已经推开卫生间的门了,刚要往里进突然啊地大叫一声跌跌撞撞地退了出来。司马月玲奔过去把她扶住了。
红麦煞白着脸指着卫生间说,人,人,人……再不会说别的了。
司马月玲对着卫生间说,出来吧。一个穿着短裤的男人很窘迫地红着脸走了出来。
红麦愣愣地看着男人,觉得有些面熟,想了想就恍然大悟了,是上次见到的那个男人,司马月玲的老乡!一下就明白了。
司马月玲抓住红麦的手低着眉说,大姐,别说出去啊。忽然扭过头看着红麦的脸急迫地说,求求你了,大姐!
红麦停了一下才会过意来,说,哎!
可能红麦答应得太快了,司马月玲不大放心,拉着她的手不放,哀求道,大姐!大姐!
红麦说,你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的。你们往后小心点。
司马月玲忙不迭地点头道,哎哎哎!
那男人也点头道,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