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谁都没有想到红莲竟然和曹会计吵起来了。
那天,听见有人喊,沈红莲,对账了。红莲饭没吃完就去了,曹会计却不在。红莲站在曹会计门口觉得很无聊,就想回去,又想她要是走了曹会计回来了找不到她,说不定再有什么事走了,等她再来还是找不着,账不对清楚心里肯定是放心不下的,这样一直放在心里掂着不是办法,那就还是再等等吧。
红莲等了一会儿还不见曹会计过来,实在无聊,就从楼上走了下来,等在楼梯口,反正就这一个楼梯口,曹会计要是过来了必定会经过的,到时候跟他一起再上去就是了。
红莲在楼梯口正等着的时候,司马月玲路过看到了,问,你怎么在这里?
司马月玲怀孕的事红莲是知道的,自然是红麦告诉她的,司马月玲肯定晓得红莲会知道的,但还是坦坦然地跟红莲说话了,红莲心里有点看不起司马月玲,可这会儿还是不能不理她,再说她也等得百无聊赖,有个人说说话打发打发时间也是不错的,就说,对账。
司马月玲哦了一声,说,对了吗?
红莲说,还没有,曹会计不在。
司马月玲说,哦,那你再等会儿,曹会计既然喊你了,肯定会来的。说着话走了。
红莲看着司马月玲不紧不慢渐渐远去的背影,在心里狠狠地呸了一声。
又过了一会儿,曹会计还没来,工人们却陆陆续续都进车间去了,尽管上班的铃声还没响起来。工资是计件的,多劳多得,到不到上班时间就无所谓了,没谁计较的,不在上班时间做出来的衣服照样算工资,在上班时间做不出衣服来照样没钱,因此大家都很积极,吃完了饭,略休息一下就去上班了。一会儿厂子的院子里就安静下来。
红莲又等了一会儿,曹会计才骑着电动车来了,把电动车放进大门口一边的车棚走了过来。红莲看不起司马月玲也很恶心曹会计,好在和曹会计打交道不多,每个月就领工资的时候打个照面,平常偶尔看见一下,不愿意说话都可以不说的,现在就不行了,都撞到脸上了,再说一会儿就是跟他对账的。红莲就不冷不热地跟曹会计打了个招呼。曹会计点点头,说,走,上去吧,在这里太热了。确实太热了,曹会计这么说本来红莲是应该感谢的,可红莲怎么听怎么觉得恶心,就没吭声,跟着曹会计上楼去了。
曹会计开了门,说,进来吧。红莲这是第二次来曹会计的办公室对账,上次是陪沈翠一起来对账,这次是为自己对账。曹会计拿出一个一次性的塑料杯子在饮水机上给红莲倒了一杯水,递给她说,喝点吧。
红莲没吭气接了放在了一边,说,曹会计,对对账吧,对完我还等着上班哩。
曹会计说,不忙,热,缓一缓嘛。
红莲说,没事。
曹会计说,急什么?
红莲说,你歇,我对账。就把自己带的本子拿出来,一副立马对账就走人的架势。
曹会计笑笑,打开抽屉拿出登记本递过去,给,你对对吧。
红莲接了,一一仔细地对了起来。
红莲听红麦说过,曹会计就是在她对账对得入迷的时候把手伸过来的,就很小心地提防着,一边看着两个记账本,一边用眼角的余光不时地瞟一下曹会计。曹会计为自己倒了一杯开水泡了茶,稳稳当当地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看着什么,偶尔抿一口茶水。红莲想这么长时间了曹会计都没有对她怎么样,大概是对她没兴趣,又见曹会计注意力也不在她身上,对账就对得很投入,渐渐就不在管曹会计不曹会计了,只管对自己的账。
红莲正对账对得深入,忽然觉得头发碰到了什么,一抬头发现曹会计的手正在她的头上还没来得及拿开,立时恼了,干什么你?
曹会计说,不干什么。
红莲霍地站起来,怒视着曹会计,不干什么是干什么?你手在我头上干什么?
曹会计说,好了,红莲,你不愿意就对账吧。对完账你就上班去吧。
红莲把本子一摔,道,不对了!什么狗屁对账?根本就是调戏人!
曹会计说,你说什么?对账就对账,不对账就走,不要乱说。
红莲说,我乱说?你自己做的事你还不知道?原来我还不信,今天是我亲眼所见!啥东西啊?你还是个人吗?
曹会计打开门,指着门外说,出去,出去!
红莲说,我不出去,我账还没对完哩!
曹会计说,没对完就对,乱吵吵什么?
红莲很激动,越说越恼火,越说声音越大,慢慢惊动得别的办公室纷纷打开了门,探出一个个脑袋来朝这边张望着。就有人走过来,问,怎么了?
红莲忿忿地说,问他!是人干的事吗?
曹会计说,那你说说我做什么了?账对不上又不是我的错,你冲我发什么火?
红莲一听急糊涂了,账还没对完哩,咋就说对不上啊?
正愣着,就听来人说,慢慢对,对不上可以找车间师傅商量,也可以找主任商量,在这里乱吵吵是不行的,解决不了问题,也影响大家办公。别的人也说,是啊,是啊。那意思在明显不过了,是红莲在胡闹!
红莲一听反而是自己的不是了,本来气已经消了不少的气腾地又弹起来,不是的,不是的,是他,是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指着曹会计是他是他的说着。
曹会计说,好了,沈红莲,你找陈师傅核对核对吧。
红莲这时忽然想起来词儿来,说,是他欺负人!
曹会计说,我怎么就欺负人了?你的账对不上又不是我记的,我只是让你核对一下嘛。
来人就说,是嘛,是嘛。你的账多了少了,他曹会计不会多一分钱工资,也不会少一分钱工资,何必为难你嘛?
红莲更恼火了,他耍流氓竟然成了受气筒?这还有天理吗?再仔细想想,是自己没说清楚,就说,不是,不是帐对不上,是他耍流氓!
估计谁都没想到红莲会这么说,刚才还热热闹闹的走廊里一下寂静下来,但也只静了一刻就被曹会计打破了。
曹会计说,你不要乱说话!我都多大年纪的人了?厂子里这么多人,来对账的多了,对不上的也多了,哪有一个像你这样的?
曹会计据说是厂长的亲戚,原来在一个工厂里做会计做得好好的,是硬被厂子挖过来的,在厂子里当会计也已经好几年了,从来没出过一分钱的差错,也没谁说过曹会计的一句不是,红莲这一说就惹得许多人不满意起来。
来人就说,帐对不上不怪曹会计,你怎么能乱说话呢?
别的人也跟着纷纷说红莲的不是,满眼的鄙夷。
红莲一看说不清了,委屈得哭了起来。
有人就去喊了陈师傅。一会儿陈师傅来了,跟着来的还有红麦。
陈师傅说,怎么了?帐对不上?没事嘛,我把每天的记录再查一查,你再对一下嘛。对不上找我嘛,在这里吵不是办法。对红麦说,快劝劝你妹妹,有问题慢慢解决嘛。
红麦就对红莲说,走吧。
红莲说,我不走!我就不信,他欺负了人还有理了!红莲擦了一把眼泪,抬头看时,曹会计已经不见人影了,不用说一定回自己的办公室了。红莲没有了发泄不满的对象,只好跟红麦回去了。
红麦把红莲带到宿舍,给红莲倒了一杯水,默默地递给她。
红莲木木地接了却没喝,只是拿在手里发呆。
红麦又洗湿了毛巾递给她,擦擦脸,瞧热的。
红莲这才发现手里的杯子,放在桌子上,拿湿毛巾擦了脸。
红麦等她擦完,接了毛巾,才问,欺负你了?
红莲恨恨地说,根本就不是人!
红麦有过对账的经历,虽然当时觉得很委屈,过后想想曹会计还算个不错的人,最起码没有来硬的,看她没那个意思就罢手了,难道他跟红莲来硬的了?
红莲就把经过跟红麦说了。
红麦说,算了,你不愿意人家也没缠你啊。
红莲说,啥算了?那是我跟他斗了,要是软一点……不知道糟蹋多少人了哩!
红麦说,好了,你没听俗话说吗——男不跟女斗,民不跟官斗,穷不跟富斗?出门在外的,还是忍着点吧?
红莲说,你能忍我可不能忍!
红麦说,唉,忍字头上一把刀,谁都知道不好受,可是不忍还能有啥办法?
红莲说,那不中!我要揭发他!
红麦一听吓了一跳,赶忙说,好了!你有啥能说他祸害人了啊?
红莲说,司马那样子还不算啊?
红麦说,唉,别提司马,司马人家愿意!会给你站出来作证?别妄想了!
红莲说,还有别的哩!红麦说,别的谁?
红莲一下说不上来,愣了愣,说,反正会有。
红麦知道红莲这样说就是她听了自己从司马月玲那儿听来的,可那也只能算是猜测,没有真凭实据说啥都是白说!就说,人家要站出来早站出来了,还能等到今天?
红莲不服,说,那可不一定!我觉得就缺一个领头的,只要有人一出头保准都会站出来!
红麦说,你好了!逞啥能啊?枪打出头鸟知道不知道?再说,你领头也不一定会有人站出来……
红莲打断她说,那可不一定!
红麦说,一定!你看看恁些人,没站出来,也没走啊!真要是觉着难过,厂子也不是一家两家的,那么多,为啥就没一个走的啊?话又说回来了,你领头能有个啥好啊?说不定人家没事,反而把你开除了。
红莲说,开除就开除,就这样的厂子再呆下去还有啥意思啊?
红麦说,那你走了,我跟沈翠还能呆啊?
这是红莲没想到的,看看红麦不吭声了。
其实,红莲也是不愿意走的,呆别的厂子虽说一样干活拿钱,可没有这个厂子稳当,也没这个厂子挣钱。别的厂子有时候干着干着就没活儿了,只好放假,而放假厂子是不会发一分钱的补助的,工价也比这个厂子略微低了些,唯一的好处是自由些,来来往往只要有人领着什么人都能进的。要是红莲不在这个厂子而是在别的厂子的话,房子宽绰了是可以让赖货搬来,两口子和和美美地住到一起的。红莲宁可不跟赖货住在一起也来这个厂子就是为了多挣钱!现在居然就为了这点芝麻大的事就跟钱过不去,那不是傻子吗?
姊妹俩正说着,沈翠回来了,一进门就问,二姑,你咋了?
红麦说,没事了。
沈翠还是问,俺二姑咋了?
红麦说,帐没对上,急了呗。
沈翠说,那急个啥呀?
红麦说,是啊。现在好了,陈师傅也知道了,明儿个叫她帮忙对对。
沈翠说,嗯。就坐了下来。
略停了一会儿,红麦说,你上班去吧,我陪您二姑坐一会儿就好了。
沈翠坐着没动。红麦又说了一遍,沈翠这才走了。
沈翠一走,红莲就迫不及待地说,你咋能那样跟沈翠说啊?
红麦说,咋跟沈翠说了?
红莲说,你咋也说是帐没对上啊?明明是那个狗将的欺负人吗?
红麦说,那你咋说啊?跟她说那狗将的欺负你?
红莲一顿,又一想,说,沈翠知道了也好,省得以后惹出来事了。
红麦说,没事,你没听司马说,那个狗将的能着哩,他动的都是结了婚的。
红莲看了看红麦,叹口气不说话了。现在红莲有点后悔,自己太莽撞了,自从听红麦说起曹会计毛手毛脚的就一直对曹会计恨恨的,总想找个机会好好治治他,可一直没有机会,肚子都快憋炸了。好容易等到机会了,不但没治住人家反而把自己弄得下不来台,以后就不好看了。
红麦看了看红莲,小心地说,上班去吧?
红莲说,不去!
红麦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是你要不上班人家肯定会猜你出啥蘑菇点了……
红莲没听完就叫起来,我死去,中吧!
红麦停了一会儿说,忍着点吧,事儿过去就好了。看看红莲没吭气,接着说,往后息点性子吧。
红莲还是没吭气。
红麦不敢多说了,怕红莲万一觉着哪句不中听又大吵大闹起来,那就不好收拾了。又停了停,红麦说,走,上班去吧?拉了红莲慢慢向外走。
红莲随手关了门,甩开红麦,慢慢地随着红麦到车间去了。
这事,红麦不想让别人知道,红莲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可第二天还是被别人知道了,工友们假装关心地向红莲问询,沈红莲,你的帐对上没有?
红莲就很窘迫,掩饰着说,对上了,头一回对账,还怪难哩。
工友们就说,是啊,亏着曹会计不错,不然就会罚你钱的。
就连司马月玲也说,曹会计那个人很好的,换了别人会骂死你的。
红莲一听就沉了脸,人家把你日能成这样你还替人家说好话,真是贱货!贱到家了!
红莲很想骂她,没等开口就被红麦拦住了,是啊,是啊,曹会计是不赖。俺妹妹没对过帐,对不上着急啊!
工友们就附和说,是啊是啊。
红莲听红麦这样说,吃了一惊,瞪着红麦看。
红麦装作没看见,只管跟人家东说西说的。
红莲的委屈说不出来,气得脸都青了。
工友们说着说着就把红莲撇开了,争先恐后地说着自己在别的地方的类似的见闻,打工妹们无一例外都没有红莲这么幸运,好点的被罚款,次点的不但罚款还得赔情道歉、写悔过书贴在厂里的告示栏里示众,糟的立刻就被赶出去卷铺盖走人了。两相对比,曹会计不但好,还是不一般的好,非常的好,了不起的好!
红莲听着咬着嘴唇狠命地缝制着衣服,连缝纫机针扎进肉里都没觉得疼,还是沈翠看见了惊得叫起来,二姑,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