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青山尽处碧水藏(一)

暗中操纵之人,不是不想将慕北湮推出去。

贺王遇害之前,他刚和贺王起了极大争执,本该是最容易被疑心的一个;而那帕子正是令他百口莫辩的最有力证据,甚至根本不必去牵扯小玉之事。

但左言希暗中维护,悄悄藏起了绢帕,纵然旁人有百般猜忌,也不好无凭无据疑心世子弑父。那把想引到他身上的邪火,到底没能烧起来。随后,傅蔓卿遇害,前往暗查绢帕之事的左言希成了疑凶,在衙门住了一晚,他的房间里便出现了“铁证”,而在父亲棺椁前整夜守灵的慕北湮才算彻底洗刷了嫌疑。

靳大德还在嗫嚅道:“可小玉毕竟那是言希公子的人……”

慕北湮叱道:“闭嘴!小玉是左言希的侍儿没错,可你们凭什么认为,左言希会认出那香囊与小玉被害有关?难道小玉在那香囊上写了字,说她曾被这香囊塞住嘴后奸杀?说到底,不过你想嫁祸,想当然地认为这是最有力的证据而已!”

靳大德慌忙道:“冤枉!我素来敬重言希公子,怎会嫁祸给他?又怎敢嫁祸给他?至于言希公子怎会知晓这香囊与小玉有关,小人也不敢妄加揣度……”

慕北湮冷笑道:“那我便明着告诉你,左言希不可能知道这香囊与小玉有关!他那样细致的人,会连香囊上的小银珠都认不出?捡到后竟由得小馒头拿去修珠钗,还大摇大摆戴在头上让官差认出,——你以为他是和你一样的蠢货?”

景辞目光微微一低,似笑非笑地扫过阿原,阿原脸上便不由地有些烫,好似慕北湮骂的蠢货是她一般。

她咳了一声,终于也说话了,“靳大德,今天长乐公主下令搜查,并不只搜了左言希的卧房,素日用过熏香的屋子,都搜过。当然,包括你的卧房。”

靳大德的圆脸上满是汗水,倒比平时看着忠厚些。他怔怔地看着阿原,“我的卧房里……并没什么。”

阿原道:“嗯,你离了贺王,便是离了水的鱼,揭了壳的王八,谁也不会疑心你,自然也不会有人往你房中塞什么莫须有的证据。只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妻妾并未跟来沁河,你房中为何也有薛夫人所制的香?嗯……就是香囊中那种有助于男女情事的香?”

靳大德面色微变,忙道:“原捕快,我一个粗人,哪里懂得什么香不香的?承蒙薛夫人看重,这一向制了什么香,都会赏些给我,洒扫的丫头们也不过随意拿来熏了,我倒从未觉出那些香什么区别。薛夫人随手赏赐,必定也没想到那许多吧!”

慕北湮已不屑道:“靳大德,你在旁人面前装正经人也就罢了,怎么着,想连我一起糊弄?你那些破事,瞒得过谁?那日你被从衙门里带回,我早就问明白了,你**人妻子,致人小产而死,确有其事。父亲看你多年辛勤侍奉,才肯百般维护。要了这药来,也不知打算祸害谁。”

阿原嘲笑一声,正待说话时,景辞悄悄伸出手去,按了她的手止了她话头。阿原不解时,景辞已开口道:“世子必定不知,这药以熏香为主,于**虽有助兴之效,但也不至让人完全无法把持,所以说他打算祸害谁,着实有点冤枉。不过最冤枉的该数贺王。若他知晓他的心腹把他的帽子染得绿油油,不知还会不会这般维护?”

慕北湮差点跳起来,反应却极快,“你是说……他和薛氏?”

景辞淡淡一笑,击了击掌,那边便小鹿便推着一个妇人走进来,手中兀自抓着只刚出锅的肉包子啃着。

慕北湮倒也认识,“你是厨娘林氏?嗯,听过你和靳大德的事……”

林氏是寡妇,又有三分姿色,靳大德妻妾俱在京城,二人有点什么倒也不奇,阿原等在贺王府查了数日,也听过些风声。算来贺王妻妾本就不少,小贺王爷更是恋上情人无数的原大小姐,论起风流事迹,林氏和靳大德的这点儿完全不够看,故而根本无人留意。

林氏刚在厨房被阿原等审过,小鹿等包子时又不知添了多少的话,此刻她满面的惊吓惶恐犹存,也不敢瞧向靳大备,只磕头道:“小王爷恕罪!小王爷恕罪!奴婢虽曾与靳总管相好,但靳总管所作所为从不与奴婢商议,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呀!”

景辞睨她,“你知道什么,又不知道什么?”

林氏老老实实道:“奴婢只知道靳总管和薛夫人相好,并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合谋杀了王爷……”

若非有侍从按住,靳大德差点冲上前甩她几耳光,挣扎着高喝道:“贱人,你胡说什么?”

靳大德久在贺王府管家,林氏惊得浑身哆嗦,硬着头皮道:“我哪知你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若你害了王爷,那是满门抄斩的罪过!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何况你我露水情缘,本就不比你和薛夫人你侬我侬,情意深厚!”

靳大德怒道:“我和薛夫人不过是主仆情谊,时常在一处打点府中事宜而已,你怎能血口喷人?”

林氏道:“我不懂得你们是怎样的主仆情谊,我只知你有一日醉后还跟我提起,薛夫人身体柔软如棉,令人如痴如醉。又道薛夫人胸间有一豆大红痣,晶莹剔透。”

靳大德浮泛油光的脸涨得红紫如猪肝,几乎嘶吼道:“林氏,我素来待你不薄,竟敢如此污赖我,污赖薛夫人?”

林氏道:“我怎知你们做下了多少杀千刀的勾当!我膝下有儿有女,只求你们做下的那些事别连累我儿女就好!至于我是不是污赖,叫人将薛夫人胸口检查一下不就清楚了?我久在沁河,身份卑微,跟这次才从京城跟来的薛夫人并不熟悉,编不出这谎来。”

竟是断定了靳大德犯下大罪,巴不得跟他一刀两断,免得连累他们孤儿寡妇。

小鹿从怀中掏出绢帕包住的两只包子,递给阿原,悄声道:“小姐,吃刚出笼的热包子!可香呢!靳大德翻不了身了,我才不过说了几句,林氏就认定是靳大德和薛夫人私通,恋慕女色,害死了贺王爷……其实我只是顺着你们的话头胡猜而已!”

阿原到底没法像小鹿那般旁若无人啃包子,随手将那包子接了,递到景辞手上,说道:“嗯,说书的天分,有时蛮管用的!”

慕北湮思维更敏捷,看林氏猜疑的神情,由不得惊怒交加,喝道:“如此看来,我父亲遇害那晚,你与薛照意的证词也是作不得数了?奸夫**妇而已,自然互相庇护!是了,若是你们夜间行那苟且之事被我父亲撞破,或存着那天长地久的心思,忘恩弑主又何足为奇?为了不让自己被疑心,自然得设法把自己撇清。于是,用绢帕嫁祸我不成,听说言希被疑心,便将香囊等物栽赃到了言希房中?”

小鹿忙将剩下的包子皮塞入口中,含糊地击掌叫好道:“对……对……就是这样!别院和医馆的门禁都在他掌握中,想进左公子房间,谁能比他更方便?”

靳大德擦着满额的汗,叫冤不迭,哭嚎道:“小王爷,王爷待我恩重如山,我再怎么着也不能谋害他的事呀!便是薛夫人,也是老奴一时糊涂,见她常守空房,便不时寻借口去瞧瞧她,挑逗几句,其实并未真的怎样。”

慕北湮道:“我不想知道你们那些破事儿,我现在只要你明白给我一个交待:为何嫁祸左言希?”

靳大德叫道:“天地可鉴,我并未嫁祸他,而是……而是他的确就是害死王爷的凶手呀!”

“哦,你还要说是言希从不会说话的香囊上识别出谁害死了小玉?”

“不,不是……香囊……的确是我放入左言希房间的。”

“你……还敢说不是嫁祸?”

“不是嫁祸……就是左言希杀了王爷,是我亲眼看到的!”

“什……什么?”

别说慕北湮,就是阿原、景辞都不由得抬头盯住靳大德。

靳大德大喘着气,小眼睛里突突似有火焰跳动,终于说道:“那夜,王爷将我们都赶走后,我借口寻找薛夫人商谈世子之事,在薛夫人那里待了许久。”

景辞取出一个包子来,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着,不紧不慢地问道:“研究她的香料,还是研究阴阳和合?”

靳大德垂着头不敢回答,片刻后方继续说道:“我从薛夫人屋里出来时已经不早,也怕被人议论,准备悄悄离开,这时忽瞧见有人从贺王卧房后窗奔出,忙闪到一边。”

慕北湮抿着唇,咬牙道:“你想说,你看到的人是左言希?

靳大德道:“薛夫人住处在贺王那院子后面,何况……咳,我也有些私心,那附近夜间没怎么安排巡守的人,入夜罕有人至。故发现人影时,着实有点奇怪,看得格外仔细。那人……的确是言希公子。他换了件深色衣衫,并未蒙面,但神情说不出的怪异,好像有点惊慌,又有点伤心,半点不像平时优雅的模样。我自己心虚,也不敢上前问,也亏得没上前问,因为他一拔腿便跃身跑了,竟有一身的好武功!”

他惊魂未定般看向慕北湮,“小王爷,言希公子虽然出门在外的时候多,但在家的时候也不少吧?你可晓得言希公子竟这般地深藏不露?”

慕北湮唇角弯了弯,笑得有点苦,“我当然知道。九岁那年,我一时看他不顺眼想揍他,结果反被他揍了。我老子看我连他都打不过,又把我更结实地揍了一顿,从此他就没再练武了,后来明明是送出去学兵法的,结果学了身医术回来。——他当我不知道,他怕折了我面子,又怕我老子比较后会迁怒我,才故意装出那云淡风轻的斯文人模样。”

靳大德呆住,“我……竟完全不知道!看着言希公子离开,纳闷得很,便从他推开的窗户往内看,便看到王爷已倒在地上。我赶紧跳进去看时,王爷身体还温热着,却已没了呼吸。待要叫人时,想着言希公子素日声名极好,说起来旁人必定不信;我又是从薛夫人那里出来,也解释不出忽然出现在内院的缘由,只怕反被人疑心,连忙又退出屋去,返身去找薛夫人商议……也是小人懦弱自私,薛夫人也害怕之极,惟恐旁人发觉我们的事,便决定当作不知道,我照旧回自己屋子睡觉……”

慕北湮不怒反笑,“你是想说,你忠心耿耿,把我爹的女人都睡了,还想着为我爹报仇?”

靳大德战栗,却磕着头坚持道:“小人肖想主母,的确不忠不义!但小人想为主人报仇,也是一心一意!”

小鹿在旁已听得呆住,感慨道:“如此忠仆……真让人大开眼界!大开眼界!回头讲给说书先生听,又可以编出一套好故事了!”

景辞已站起身来,走到靳大德跟前,忽将他咬过一口的肉包子塞入靳大德口中,塞了他满口。

靳大德忙要伸手去掏时,景辞将他下颔一捏,差点捏得他脱臼,再将包子往下一拍,已将差不多整只肉包子塞入他喉嗓间。靳大德噎得翻白眼时,景辞清清淡淡地说道:“能吃的时候多吃些吧!看着你也不像想活的样子,当个饿死鬼,太亏!”

他说毕,一拂袖已走了出去。

阿原明知他深信左言希,认定左言希不会杀人,不由捏着袖中的双雀纹剑穗,无奈地叹了口气。

若她指证左言希是那晚想杀她的黑衣人,景辞会相信吗?

当然,现在不是添乱的时候。如果景辞不相信,她便得继续努力,让他更加倾心,倾心到完全相信她的地步。

不过,他曾经倾心过她吗?

可惜,如今的他,她看不清晰;从前的他,她忘得一干二净……

她思索着这个玄奥难测的问题,正待跟随景辞离去时,慕北湮忽叫住了她。

他扫过小鹿和地上跪着的林氏,问道:“我想到的,其实你们也早已想到了,对不对?”

阿原道:“我倒没想太多。最早疑心靳大德、建议从靳大德情妇下手追查的,是阿辞。”

这是实话。

如果单单左言希仅仅是手无缚机之力的名医,她也愿意相信左言希的无辜。但她亲眼见他弃下凶器从傅蔓卿房中逃走,又发现他身段和所用的宝剑都与黑衣人十分相似,随后又留心在他卧房找出那枚剑穗,着实不敢相信他会无辜。

“阿辞……”

慕北湮却不曾留意她眼底的犹疑,重复着阿原的称呼,默默看着她一如往昔的清丽面庞,桃花眼里已是不胜怅惘。

阿原,原清离,她们并非一个人。

他其实并不能指望阿原如往日的原清离一般,亲亲热热地一声声唤他“北湮”。可看着她与他生疏如初识,却与景辞亲密如斯,那心头的不甘和酸楚,竟会在不知不觉间如浪潮翻涌。

沉默之际,前方似有什么芒刺般扎来。他抬眼看时,正见景辞不知什么时候已顿在门口,负手看着他们,似在等候阿原。见慕北湮注目,他方缓缓收回那清冷如凛风般的目光,唤道:“阿原,走了!”

慕北湮便也懒得理他,转身吩咐部属道:“靳总管这几年享福享得太多了,来呀,给他松松筋骨!”

于是,阿原、景辞离开之际,屋内棍棒虎虎生风的拍打声里,传出靳大德杀猪般的惨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