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暮云曾遮青山明(四)

贺王虽没了,但贺王在朝堂和军中的影响力还在,他的亲友部属并没那么好动。先前长乐公主想刑讯左言希,虽然证据确凿,慕北湮都打算出手阻拦,更别说其他并无实据的亲信了。

但慕北湮自己敢动。

不论是为了查出父亲遇害真相,还是为了还左言希清白,作为贺王府的少主人,慕北湮将不得不彻查此事,也最有资格彻查此事。

而阿原提醒他的线索已经够多。

贺王长期静养,甚少离开自己的院子。如果确定小玉曾在贺王卧室中出现过,说贺王不知情,着实太勉强。那么,即便慕北湮再怎样不愿承认,小玉之事都与贺王脱不开干系。若这个推断成立,处置小玉的,必是贺王心腹之人,且好色勇猛。

这个范围并不大,对于深知府中众人底细的慕北湮来说,更容易确定。

谢岩不太放心,意欲跟着前去帮忙,那厢长乐公主却道:“谢岩,本公主闻着这满院子的药味,疹子犯得更厉害了。你陪我回县衙,继续找大夫诊治吧!左公子的药,我可不敢用了!”

她挠了挠作痒的面颊,又怕挠破皮肤,言语间便又多了几分烦躁。

虽然左言希医术高明,但如果真是丧心病狂的弑父凶手,指不定就会施展些什么手段,令前来查案的长乐公主病得见不得人。她担忧得并非没有道理。

谢岩无奈,悄声向阿原道:“北湮虽然聪明过人,但自幼娇惯,平生不曾历过太大波折,我担心他冲动之下有什么行差踏错的。你在这边帮照看些。”

阿原张了张嘴,指住自己的鼻子,“我?照应他?”

谢岩轻笑,“你照应不了也不妨事。只要你在一旁照看着,景县尉自然也会在一旁照看。”

景辞正立于不远处的梨树下负手看残花,似乎并不曾留意他们的言语。但谢岩刚提到他,他已冷冷一眼横了过去。

谢岩向他远远一揖,微微笑着走了开去。

阿原便问他:“那咱们要不要去瞧瞧小贺王爷那边情形?”

景辞不耐烦扫过谢岩的背影,懒懒道:“钦差大人吩咐,还能不去?呵,他还真会料理人!”

阿原道:“他这钦差不过是挂名的,说到底还不是长乐公主做主?说来也奇,皇上好端端的为何派个公主过来查案?”

景辞道:“诸位皇子公主里,只有长乐公主我行我素,敢做敢当,可称得耿直公允。皇上看重的,应该是这个。”

阿原奇道:“你对宫里的事很清楚?”

景辞道:“哦,谢岩说的。”

“你跟谢岩很熟?”

“其实……也不太熟。”景辞忽看向阿原,“你有没有觉得,谢岩和长乐公主挺般配的?”

“般配?”阿原看着他探究的眼神,笑了起来,“不知道。我跟他们……完全不熟!”

景辞仿佛不屑般哼了一声,携了她的手向外走去。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阿原总觉得他眉眼间有种心满意足。

于是阿原便也心满意足。

对着这么个有心机的男子,当一个同样有心机的女子,无疑是最英明最睿智的决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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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有心机的小县尉和小捕快并没有立刻去找慕北湮。

他们先去见了李斐,问明其他各处屋子搜查情况,然后去了次厨房。

小鹿本来跟在阿原身后亦步亦趋,待阿原等问完话,她看得厨房里正在蒸包子,蒸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一时迈不开步,便留在厨房里等包子了。

阿原等在书房找到慕北湮时,慕北湮也才刚刚开始他的内部审讯。

无论是谢岩,还是阿原,似乎都低估了慕北湮。

他并不曾如他们预料的那般,将可疑的贺王亲信一网成擒,挨个审讯,而是和颜悦色地将顺儿唤进屋去,软硬兼施问小玉失踪那晚的情形。

顺儿虽忠心,但他不仅对靳大德忠心,更对贺王忠心。贺王死后,他最该忠心的对象无疑成了贺王世子。

于是,靳大德叮咛多少遍让他保守的秘密,他立誓受尽酷刑也不会招承的秘密,很快在慕北湮的循循善诱下和盘托出。

小玉那晚并未收到什么老家来的信,而是靳大德命他悄悄将小玉唤来,且叮嘱不许惊动一人。

顺儿是贺王心腹,上下无不熟悉,又有靳大德暗助,想事先支开沿路守卫易如反掌,故而不论是医馆还是别院,根本不曾有人发现小玉去了贺王那里。

小玉闻得贺王相召,似乎已经有所预感,一路陪着笑脸,试图问出贺王找她的缘由。

顺儿只能答她:“不知。”

他的确不知。他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小玉被带入贺王所住院落后,靳大德便命他先回去,亲自领着小玉走了进去。

顺儿离去前,隐约听到了贺王的怒斥和小玉的哭叫,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远远住在医馆里的言希公子的侍儿,怎会得罪王爷。

其后发生的事,顺儿并不知晓。靳大德半夜才回来,叫起他来吩咐,从此若有人问起小玉,只许说她因母病告假回家了,不准谈及其他。

顺儿明知必是贺王的意思,只得应了,心下却已明白,从此这世间再不会有小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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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北湮将细节都一一问明白,方叫人唤来靳大德,当着靳大德的面又问了一遍。

顺儿虽有些畏怯,到底不敢反口,只得照旧一一说了。

待顺儿说完,慕北湮也不说话,将自己面前茶盏里的水一口饮尽,便静静地盯着靳大德。

阿原伴着景辞坐在一侧瞧着,悄声道:“我原还以为慕北湮只会斗鸡养狗,不想也懂得攻心之计!”

景辞淡淡道:“他老子就是条老狐狸,他耳濡目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论心计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他的目光柔和了些,低低在她耳边道:“所以你上回不慎被他算计,也没什么好丢人的。”

想起那回被慕北湮算计的“后果”,阿原咳了一声,厚着脸皮只作没听到,耳垂却已由不得悄然红透,红宝石般诱人。

景辞盯着她耳垂看了片刻,才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

在贺王世子的威压下,屋中气氛已安静得近乎沉重。靳大德跪在地间,额上慢慢滚落大颗大颗的汗珠。

半晌,他终于叩首道:“小王爷明鉴!小玉她……她的确并未回老家,而是……而是被王爷下令处死了!”

慕北湮那双往日媚意悠悠的桃花眼森寒锐利,如有血光翻涌,“我父亲为何处死小玉?他让你去老槐树下奸杀小玉了?”

靳大德垂头道:“回小王爷,王爷的心思,小人也不明白。王爷似乎发现了什么,下令暗中传来小玉时,脸色便不大好看。后来叫小玉进去说话时,我也只敢在外面守着,并不知道他们议论了什么。”

景辞忽插口问:“小玉和贺王曾有长时间的对话?”

靳大德点头,“具体说了什么,小人听不清,看样子是小玉做了什么让王爷十分生气。究竟发生了什么,小人也不知,王爷也未说起过。后来王爷把唤我进去,命我将小玉处理掉,还让我手脚干净些,莫让人发现了尸体。我进去看时,小玉敞着衣裳躺在**,死活不知。小人一时鬼迷心窍,想着反正她也活不成了,所以又将她带到秘林……”

他垂着头,抬手左右开弓打自己的耳光,边打边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不该色胆包天,动王爷动过的女人……”

他不说后一句犹可,后一句才出口,慕北湮已抬脚将他当胸踹倒,冷笑道:“你见色起意便见色起意,偏要污赖我父亲做甚?先前不是还说他受伤不举吗?”

靳大德被踹得爬倒在地,只是慌忙磕头认罪,说道:“对,都是小人的错,小人奉王爷之命将她处死抛尸即可,为何要见色起意,令她死前受那样的罪……”

慕北湮噎得握紧了拳,一时竟无言以对。

从顺儿和靳大德的的交待来看,不论贺王有没有对小玉施暴,至少是他主使杀人抛尸无疑。而靳大德奉主人之命行事,罪责并不算大,——何况追究他,就必须追究贺王。谁又肯为了小侍女去追究贺王的罪责?

阿原沉吟着,问道:“以贺王的地位,要处置这么个小小婢女,不比捏死只蚂蚁麻烦多少吧?为何非要杀人抛尸、伪造成小玉回乡的假像?”

靳大德道:“小人不知。王爷似乎有什么顾忌,当时只是说让她永远消失,别让旁人发觉……我后来猜着,或许这小玉勾引言希公子做出了什么事,令王爷生气,但又不想让言希公子伤心,所以才这般处置。不料言希公子还是知道了,终令王爷招来杀身之祸……”

他伏在地上擦眼睛,呜咽着喊道:“王爷死得冤呀,王爷……死得太冤了!”

慕北湮气得面色泛青,问道:“你凭什么认定是左言希杀了我父亲?”

靳大德哭道:“公主不是从他屋里搜出了他跟小玉有私情的证据了吗?”

慕北湮冷笑道:“要在我屋里搜,别说女人的小衣,连女人的头发和指甲都能找出一堆。若这都能算作杀人证据,我岂不是杀人无数?你为何不提起,最令左言希百口难辩的,是那只曾堵住小玉嘴的香囊?你倒告诉我听听,本该你收起来的香囊,怎会跑到左言希屋里?”

靳大德忙道:“小王爷明鉴,那香囊颇为珍贵,小人事后曾带回,随手置于桌上,原想着回头瞧着能不能修好,谁知没两天忽然便不见了。后来我悄悄问过,当时除了素日来往的那些侍从,言希公子也来过。这事儿顺儿也能证明。”

顺儿连忙点头道:“对对对,小人不敢撒谎,靳总管问起香囊那日,言希公子的确曾去过。”

慕北湮道:“你自己都说了,来来往往的人多了,小爷三天两头去帐房领银子,指不定也去过,为何你们偏偏要特别议论起言希?难道那时你们就预知会在他房中搜出香囊?还是预知他和小玉有私情?”

靳大德垂头道:“或许是我等心里有鬼,回想着言希公子的确和小玉很亲近,对小玉很好,所以发现香囊不见了,便忍不住疑心言希公子。”

慕北湮道:“左言希对谁不好?跟谁不亲近?亲近便是有私情?他的确有心仪的姑娘,可那姑娘根本不在贺王府,更不会是小玉!与其疑心他,还不如疑心我,毕竟长得好看的姑娘,我向来会多看几眼,而言希一眼都不会看!”

他忽想起出现在父亲遇害现场的傅蔓卿帕子,背上猛地浮上一层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