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飞花留梦轻踏浪(二)

那些受贺王信重的随从大多跟随贺王出生入死过,平时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李斐亲见他们在县衙打人伤人跟打稻谷劈柴火般寻常,原没那个胆子去细查,但如今他一躬腰,顶着这事的成了景辞,便没有太大顾忌了。

贺王意外遇害,左言希明显支持官府查案,世子慕北湮惊痛父亲之死,尚未回过神来,何况已知晓景辞身份非同寻常,遂也不曾对小小沁河知县敢在贺王府兴师动众排查凶手提出异议。贺王府声势再暄赫,此时那些武将没了凭恃,倒也敛了气焰,乖乖配合一次次的调查盘问,赶紧先洗清自己嫌疑要紧。

李斐等日夜辛苦,足足盘查比对了两日,却惊异地发现,似乎别院所有可能杀害贺王的人都排除了嫌疑。

根据死亡时间推测,贺王应该在左言希、靳大德等离开不久便已遇害。那段时间,因贺王大怒赶逐,随侍们都有些忐忑,除了部分值守的,其他人聚在一起议论好久才散去,大多可以找到证人,且彼此分开询问时,连讨论小王爷最爱的是哪家的小娘子之类的证言都能对得上。

因前日之事,李斐对靳大德颇有成见,但贺王爱妾薛照意因贺王大怒,在离开后即与靳大德商议,想在第二日设法将贺王世子劝回来,免得贺王气坏了身子。以薛照意和她的侍女兰冰的证词,靳大德根本没有作案时间。

何况,靳大德完全靠着贺王威势才能作威作福。这样护短护得不分青红皂白的好主子,他就是打着灯笼也没地儿找去,又怎会相害?

阿原踌躇了许久,说道:“如今贺王府没被盘查、又能让贺王全无防备之心的,只有两个人了。”

李斐张了张嘴,没敢说话。

慕北湮,贺王世子;左言希,贺王义子,且是景辞好友。

事发当天,慕北湮与贺王激烈争吵,甚至动上了手;左言希无辜受累,同样被打骂罚跪。虽是父子,可算来都有矛盾。

景辞翻着案上越来越厚的证词,缓缓道:“也不必盘查,这些侍卫和下人不经意间的证词,基本能证实这两位主子那晚的行踪。慕北湮当晚住于花月楼,整夜未归;左言希跪得双膝红肿,回到医馆后便敷药睡下。”

阿原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手指有力地叩着那些卷宗,铿锵地说着自己的推断:“证词应该不假,但慕北湮睡下后难道不能趁着夜深人静再悄悄回来?他有武艺在身,对地形又熟悉,瞒过众人耳目悄悄回来,应该没什么难度吧?左言希虽文弱了些,但住得更近,去而复返向贺王下手,估计更容易。”

李斐咳了几声,说道:“这个……都难说,难说……我先去喝盅茶。”

眼见又遇需下决断的为难之事,他当机立断地踱了开去。

景辞皱眉瞥阿原一眼,也转身走向门外。

阿原忙跟过去,“你觉得呢?”

景辞道:“我觉得你背着手一点不像好好的姑娘家。”

阿原尴尬地揉着鼻子笑道:“我这个原家大小姐,咳……的确算不得好好的姑娘家。我以后不吃红豆了,还成不?”

阅人无数,青出于蓝,红豆都快凑成百了,她自然算不得好好的姑娘家。不过她原来怎样的,景辞应该一清二楚吧?当日婚约,分明是两厢情愿的。

景辞不由转过身站定,阿原红着脸闷头走,差点撞到他怀里。

她愕然抬头时,景辞正无奈地瞅着她,“我说你现在举止跟个男人似的,言语也动不动粗俗不堪……你没觉得哪里不对吗?”

阿原怔了怔,细想当日原大小姐颠倒众生,必定气度高贵,优雅不凡,的确不可能像她这样动不动拔剑拍桌子。

她觑着景辞的俊雅面容,忙笑道:“嗯,我以后改,一定会……像一个好好的姑娘家!”

想想也是,如景辞这般人物,旁边站着个言行举止比男人还粗俗的女子,的确不般配,太不般配……

景辞很满意,又叮嘱道:“特别要记住,以后万万别再说那些糙老爷们说的脏话。跟没刷过的马桶似的,臭不可闻,难道你自己说着不恶心?”

阿原问:“你是不是也说过,以后不会再对我说这些刻薄话儿?”

景辞怔了怔,别过脸道:“我去花月楼,查证下慕北湮那夜行踪。”

阿原忙道:“你腿脚不方便,还是我去吧!”

景辞道:“不用,那地儿不是你该去的地方。你留在这里,去找言希的侍儿谈谈吧!”

“难道是你该去的地方?”

阿原虽愤愤,但景辞显然没打算跟她讨论此事,转身便坐了肩舆离开别院。

阿原默默思量着自己从前在原府时该是怎样的言行,顺便扭着腰向前走了几步,忽听得身后井乙叫道:“原兄弟,你腿怎么了?扭伤了吗?”

阿原被他这么一叫,差点真的扭到腿,连忙站稳身,背着手笑道:“没什么,刚左言希的一个侍儿走去,走得好生怪异,我学着走两步,看看是啥感觉。”

井乙笑道:“这些小娘们有什么好学的?”

待说完他才想起,阿原其实也是个小娘们,这两日还和景辞走得亲近,知县大人似乎颇有撮合之意……他咳一声,忙向前一指,“是不是那个侍儿?”

阿原看时,却是左言希那个叫小馒头的侍儿正提着个食盒走向那边正屋。

贺王已装入棺椁,慕北湮、左言希除了配合查案,每日都在灵堂守着。只是案子未破,使臣未至,暂未通知京中亲友,如今只有他们和数名姬妾守着,并请了两名高僧念颂经文。贺王死得憋屈,死后又没人供他打骂砍杀,想来更不痛快。即便这经文无法超度亡魂,让他平心静气、少些怒意也是好的。

贺王活得粗疏,贺王府两名公子却活得各有个性。慕北湮喜欢精致的美人儿,而左言希自己便活得很精致,小馒头另外为他预备饮食便不希奇。

阿原正要问左言希的事,见状便清了清嗓子,斯斯文文地唤道:“那位姑娘,请过来说话,在下有事相询。”

小馒头仿佛飘来一眼,也不知是没听清,还是装作没听清,沿着回廓径自往前走着。

井乙怪异看了眼阿原,高喝道:“兀那小娘们,官府办案,大爷有事要问,还不滚过来?”

小馒头呆了呆,慌忙奔了过来,满脸堆笑问道:“二位爷有何吩咐?”

阿原也深感她办案时着实不便进入她原家大小姐的角色,一抬右脚重重踏在旁边青砖砌成的花坛上,手中破尘剑戳着砖面,方笑问道:“贺王遇害那晚,是你侍奉左公子洗漱睡觉的?”

小馒头忙道:“是我和小钿姐姐侍奉的。”

“当时是什么时辰?左公子入睡又是什么时辰?”

小馒头看着她手中的破尘剑,战战兢兢道:“大约过了亥初才回来的吧!我等听说左公子又被罚了,都不放心,已经去看了几次,大致时间应该没错。公子回来后应该很累,敷完药就睡了。”

阿原疑惑,“什么叫又被罚了?左言希不是挺得贺王欢心嘛,怎么老被罚?”

小馒头道:“公子性情好,王爷向来疼爱得很。可前儿小玉姐姐的事,公子擅自放官差进来查案,王爷那天早上知道,不知怎么就恼了,罚他跪在那里反省,直到王爷从衙门带回靳总管,这才让他回去。晚上则是因为小王爷的事儿,又被罚……后来我们把他扶回来看时,两边膝盖都青了一大片。”

“那他入睡后有没有人在他屋内听候使唤?”

小馒头连忙摇头,“我们公子向来洁身自爱,夜间并不要侍婢入内服侍。”

夜间无人服侍,那么左言希后来有没有出去过,等于没有了人证。

阿原沉吟之际,目光扫过小馒头低垂的头,不觉定住。

她抬手,慢慢搭上小馒头黑鸦鸦的发髻,在其上摩挲着。

小馒头偷眼觑她,正见她模样俊美,似比自家公子还要秀丽几分,不觉脸颊通红,虽缩了缩脖子,竟不曾躲闪,连看她握剑的姿态也觉得格外气势昂扬,再不觉得害怕。

阿原已从她发髻间拈出一支小小的珠钗,问道:“这支珠钗哪里来的?”

小馒头顿时慌乱,忙道:“我自己的,刚试戴一时忘了取下来……”

这珠钗虽然小,并不起眼,但如果主人新丧,绝不可戴这些金玉簪饰。

阿原笑道:“漂亮得很。”

小馒头见她双眼发亮注视着自己,全无追究之意,有些讶异,又有些得意,说道:“是我们公子给我的。”

“他就给过你一个人?”

“小玉姐姐也有一支。”

“一样的?”

“嗯,公子一起买的,给了我们一人一支。”

“哦!”阿原看着珠钗下方缀的镂空鸳鸯鎏金小银珠,笑容更是温和,“借我把玩几日可好?”

小馒头犹豫,“这……”

阿原笑道:“刚才你所说的,连同这个珠钗的事,那边的书吏都会记录下来,你去按个指印,若到时我不还你,你让你家公子拿着那证词找我算帐好了!他跟我们县尉大人熟着呢!”

她的笑容温柔,好看的眼睛里清清莹莹地倒映着小馒头看痴了的脸。小馒头不由应道:“好!”

待井乙带着小馒头到书吏那边复述一遍,看书吏记录下来,让她按了手印,小馒头才觉得似乎哪里不对。

这算是……证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