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飞花留梦轻踏浪(一)

贺王妃早逝,贺王兵马倥偬,也就未曾再娶,只纳了数名姬妾。那些姬妾中,数薛夫人薛照意最聪慧最细致,深得贺王宠爱,故而内院之事,多由薛照意处理。

阿原瞧着薛夫人有几分眼熟,仔细一想,才记起这美人正是当日小玉为她挖凤仙时,与小玉闲聊的那名姬妾,不想居然是贺王府内院主事的夫人。

贺王府的妾,其实也只是妾而已,“夫人”不过是个尊称,与有诰命在身的王妃或命妇根本不好相比。但这薛照意无疑在贺王府很得人心,靳大德颇有敬意,先前吟儿、小馒头提起薛照意,同样很是敬服。

薛照意虽然神色悲戚,但显然见过些世面,惊变陡生之际尚能从容上前答道:“昨晚王爷大发脾气,大约话说得多,所以也喝了许多水,我瞧着一壶已经见底,怕稍后王爷口渴时没水喝,所以赶着令人去茶房另取了一壶来。怎么,这茶有问题?”

景辞问:“原先那壶茶呢?”

薛照意道:“自然交侍儿送还茶房了。我早先原要自己为王爷烹茶,但王爷说我烹的茶太烫了,不如茶房里现提来的好。所以后来都是茶房里直接送的,各处都一样。”

嫌弃茶烫……

阿原蓦地想起吟儿曾赞薛夫人能自己制香分与众人,想来也是个锦心妙手的雅人,自然精于烹茶品茶。遇到这么个以冷热来品评茶道的贺王爷,大约也无奈得很。

景辞问:“原先那茶壶可还找得出来?”

薛照意道:“便是找得出,也早洗净了。大人怀疑茶有问题?但因为王爷不讲究这些,每次要喝茶都是茶炉里现烹着的倒上一壶,不仅他喝,靳总管和其他姐妹们也喝,全都一样的。何况昨晚人都知道言希公子在这边,谁敢在他跟前向王爷下药?”

左言希的医术,旁人不知,景辞却是最清楚不过。若左言希在跟前,即便不曾喝茶,茶中异味飘出,也很可能被他察觉。

景辞有些头疼。他看着左、慕等人,轻叹道:“那么,这府里素日得贺王信重的健壮男子,大约都难逃嫌疑。”

薛照意失声道:“大人怀疑,是贺王府的内贼所为?”

这一回,连阿原都忍不住冷笑了,“不是内贼,难道还真能有刺客飞檐走壁,不惊动一名守卫,便能夺走贺王兵器,刺死贺王?若贺王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我倒还相信。”

她弯腰捡起地上那柄五十八斤重的陌刀,挥舞了两下,也觉有些吃力。

寻常女子提起这刀都吃力,更别说用它将贺王钉在地上;健壮男子倒是能做到,但贺王当时还未睡,再怎么伤病在身,都有武者的警觉在,身手差不到哪里去,怎么可能毫无挣扎便被人刺倒在地?

唯一的解释,杀贺王之人乃是他所信任的熟人,他在毫无防备之下,遭受致命一击,当场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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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斐终于把景辞、阿原都叫到了一边。

“如今怎么办?先填好尸格,将贺王入棺,然后咱们一边慢慢调查,一边等着朝廷使臣到来,可好?此事不比先前朱蚀的案子,顶多两三天,京中使臣必定赶到。”

死的是当朝猛将,位列王侯,正得梁帝器重。杀人的疑犯必在府中,若能分开拷打审问,应该不难找出真凶。

可如果是贺王信重之人,岂会是平平之辈?若是背后有人,更是伸伸手指头便能将他这小知县碾个死无全尸。

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将一切能预备的都预备好,等使臣过来,能准确无误地陈明案情,再让景辞能赶到前方替他挡掉些风雨,他便无功无过地把这事交给使臣。若是使臣主导破案之事,不管真凶是谁都怨不到他李斐头上,他就能平安无事继续当他的县太爷了……

景辞沉默,然后道:“若是拖得久了,凶犯更有机会销毁罪证,掩饰罪行,甚至可能潜逃他处。”

李斐道:“这个好办,我们就请小贺王爷和左公子配合下,最近封闭别院门户,不许任何人进出。能得贺王信任的侍卫也先一一筛查,不管有无疑点,都派人昼夜守着,不让四处走动就是了。”

总之就是拖也要拖到使臣到来。

正说着时,忽听头顶传来鹰唳之声,急促而尖厉,分明有警戒之意。阿原忙注目看时,却见小坏正在前方盘旋不已。目测其方位,其目标应该在别院正门附近。

正踌躇着要不要奔去看时,外面已阍者奔来,仓皇说道:“外面有个年轻人,求见原捕快。”

阿原怔了怔,“什么样的年轻人?”

阍者慌忙地比划着,“二十上下的年轻人,这么高,瘦瘦的,长得倒还好看,但拿着剑,很凶。我只说了句今日府中有事,他就把剑搁我脖子上了……”

他摸着脖子,差点没哭出来。

阿原蓦地猜到来人是谁,正要奔出去时,却见小坏鸣叫着已经飞了过来,几乎同时,另一道玄黑人影已逾墙而入,其迅捷居然不下于空中的小坏。

“萧潇!”

阿原吸了口气。

萧潇向阿原点一点头,阿原还未及问他这般神出鬼没所为何事,萧潇眸光一转,已掠过她看向景辞,向上一礼,“见过公子!”

景辞有些意外,将他细一打量,才认了出来,“是你?你就是萧潇?”

萧潇点头,“正是!”

阿原已惊住,“你们认识?”

景辞抬手抚额,“好像见过两面。”

萧潇微笑,“三面。”

景辞懒懒看他一眼,并不答话。

萧潇也不在意,问阿原道:“是不是贺王出事了?”

阿原警惕地看向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景辞却已肯定地答他道:“贺王昨夜遇害,死于他自己的刀下,目测应该是熟人所为。”

阿原不由瞪向景辞,“你怎跟他说这个?你可知他很可能就是那晚在涵秋坡想杀我的那名杀手?”

景辞还未回答,萧潇已问向她:“哪晚?”

阿原掰了掰手指,“应该是十八吧!那日下了一整夜的雨。”

萧潇便笑了笑,“那必定不是我。原姑娘,你认错人了!”

阿原指向他腰间宝剑,说道:“我认得这剑,还有这剑穗。同样的宝剑,同样花纹的剑穗,难道还会有错?”

萧潇明显有些震惊,但唇角很快弯过柔和笑弧,“可那不会是我。我当时还在京城,不可能分身出现在涵秋坡。”

阿原问:“谁能证明?”

萧潇声音低了一低,“当时我正随侍皇上身侧,皇上便可证明!”

李斐仔细听着他们交谈,闻言已不由屏住呼吸,悄悄向后退了一步。

阿原却已有恼意,“你这是明欺我们无法入宫找皇上对质吗?”

萧潇笑了笑,声音更低了些,“那晚我随侍皇上去探望一位公子,但那公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京了。皇上便在那公子的卧房坐了一夜,我等便在廊下站了一夜,听了一夜雨。那公子府上的人都可做证。皇上离开前,还跟侍奉那公子的姑姑说,‘她没说错,他果然去沁河了。赶紧找他去吧!’那姑姑如今应该已到沁河,也可为我作证。”

阿原完全不晓得萧潇所传达的梁帝口中的“她”是谁,但梁帝所探望的那位公子是谁,连李斐都猜到了。

他们都看向了景辞。

偏也就这么巧,灵鹤髓一案告破没几天,知夏姑姑就跑沁河找他来了。

景辞的面色不大好看,眼底也微微地泛红。半晌,他轻轻撇开话题,“你为贺王之死而来?”

萧潇点头,“兹事体大,未必是私仇。为皇上计,希望公子能协助沁河知县尽快破案,不要等待朝中使臣,以免贻误时机。”

景辞漫不经心道:“这事跟你前来沁河的目的有关?”

萧潇有些犹疑,“我不确定。其实皇上一心盼公子好生养病,应该不愿公子卷入这些事。但我着实放心不下,怕误了皇上的事,才希望公子帮忙。”

景辞便问:“我查案,那你呢?”

萧潇一笑,“我自然留下来听从公子吩咐!”

景辞道:“不用了,你滚远点就好。越远越好。”

萧潇清秀的面庞顿时窘得泛红,却依然清朗答道:“是,公子!”

他当然没有滚,返身离去的背影清健挺拔得像株小白杨,令阿原不觉又多看了几眼。

倒是小坏已将萧潇视为仇敌,见他离开,撵在后面盘旋唳叫,只是慑于他剑锋之威,到底不敢攻击。

见他走得不见人影,阿原方问:“你怎不留他下来帮忙?”

景辞道:“他又不能预知贺王之死,来沁河自然有别的事,我留他下来做什么?给你欣赏他高挑身段、俊秀脸蛋?”

阿原道:“你想多了,他没你高,生得也没你好。”

景辞果然释怀不少,眉眼也舒展开来。他看向李斐,轻笑道:“大人,我们还是继续查案吧!”

李斐飞快权衡着其中利害关系,满脸赘肉已堆得跟怒放的花儿一般,急急答道:“成,成!为皇上做事,本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最好能赶在使臣来到前破案,皇上必对公子更加看重。”

景辞的笑便有些发苦,低低道:“我并不需要他看重。不过……还是赶紧查案吧!”

李斐哈着腰道:“好!好!”

他忽然间万分庆幸,昨天被贺王羞辱后,没能有机会在景辞身上找补。

若是为了死去的贺王,得罪这位显然深得皇上看重的贵公子,那才是背到家了。

幸亏没得罪他,幸亏还是一起看秘戏图的好同僚,幸亏他们阿原生得俊俏,便是有慢待之处,将阿原往他怀里一推,再没解决不了的事儿……

阿原却暗自纳闷,待无人在跟前时,便悄声问景辞:“喂,你跟皇上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为何封你为端侯,还特地跑郊外去看你?”

须知近来梁帝身体也不大好,有什么事大可把人叫进宫去吩咐,岂有纾尊降贵自己跑去看望的道理?端侯府又不在西都城内,沿途有些地段还颇是荒凉,才有原家大小姐遭遇劫杀之事。

更耐人寻味的是,景辞不在,梁帝也不生气,安安静静地待在他的卧房,一待就是一整夜……

景辞显然不愿意多提此事,只淡淡道:“没什么关系。”

“嗯?他有病,平白封你为侯?”阿原挠头,“你到底是怎样的身世?往日必定告诉过我吧?可惜如今我全忘了,连你父母是谁,哪里人氏都不晓得……”

景辞眸光黯沉下来,“我父母早逝,是舅父将我养育成人。”

“那皇上……”

“皇上跟我没关系,早已桥归桥,路归路。只是他自觉欠我罢了……”

景辞神情阴郁下来,大约自觉已经解释得够细致,转身便要走开。

阿原瞧他面色很不好看,似乎有些羞怒;再听他说什么桥归桥路归路,倒似有一刀两断的意思。她凝视着景辞俊秀得不似真人的面庞,细细思忖一番,终于恍然大悟,“莫非皇上喜好男风?他……他对不住你?哎,那什么,谁过去没点算不清的烂帐?算了,别放心上,咱们好好过以后的日子便成了……”

景辞心神不属,开始没留意她说什么,待听着好像有点不对劲,才留意看向她时,她正很男子气地一手叉着腰,一手拍着他的肩以示安抚……

他慢慢抬手抚了抚额,问道:“你刚……在说什么?”

阿原爽朗地笑,“没什么,没什么……即便你从前喜好男风也没啥,反正我从前也荒唐……”

景辞一口气上不来,差点噎死,怒道:“你……你才喜好男风!什么乌七八糟的,哪里想出来的?”

他拍开她的手,快步走了开去。

阿原甩着被他拍疼的手,鼓起腮瞪他的背影,“弄错了?好吧,错就错吧……不过我怎会喜好男风呢?我只喜欢男人!”

嗯,必须是景辞这样高冷好看偏偏有着好厨艺好武艺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