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飞花留梦轻踏浪(三)

李斐等临时用来处理案情的那间屋子里,阿原正盯着眼前的两颗珠子。

一颗是小玉嘴里含着的,一颗是小馒头珠钗上的。

一模一样的镂空银珠,连鸳鸯相对的姿势都全无二致。

阿原道:“我又去小玉卧房看过了,并未发现一模一样的小珠钗。小玉的那支,应该是在遇害时遗失了。”

若是簪在发际,尸体泡在水中被冲刷了那么久,自然是找不到了。

李斐惊疑不已,“小玉临死时把这珠子含在口中,到底是什么意思?想告诉我们此事与左言希有关,还是想告诉左言希什么事?”

阿原道:“左言希好像很爱惜小玉,才让我们在贺王府查案,后来被贺王责骂,也是因为小玉的事。这事闹到贺王跟前的当天夜里,贺王便遇害。”

因贺王之死,小玉之案不得不暂且靠后,这两日主要在查贺王遇害当晚,府中那些平日让贺王信重的随侍有无可疑迹象。

也曾怀疑过二人之死有所关联,但贺王近来才到别院静养,小玉又住在左言希的医馆内,相隔甚远。从近侍们的证词来看,小玉心思玲珑,聪明俊秀,颇得靳大德、薛照意等人怜爱,但并未与高高在上的贺王有所交集。若非小玉遇害,只怕贺王根本不晓得府里有这么个叫小玉的侍儿。

可贺王与小玉虽无交集,他们中间连结着一个左言希。

李斐也由不得沉吟道:“贺王虽霸道,但那日一早亲自冲到县衙强行把靳大德带走,本官一直觉得蹊跷……靳大德再怎么受器重,到底是贺王府的下人,犯得着这么着急?随后为这事儿大动肝火,罚了干儿子又打亲儿子,怎么看都像小题大作……”

他忽然一拍书案,“莫非小玉之死与贺王有关?贺王不是急着想带走靳大德,而是不想我们查小玉的案子?”

阿原叹道:“他不想我们查下去,罚了干的打亲的,难道小玉之死跟他有关?”

李斐想起贺王从衙门带人时的威霸蛮狠,摸头道:“那也不对呀!贺王想弄死一个自家的小侍儿,不比捏死蚂蚁麻烦吧?犯得着这样大动干戈杀人抛尸?”

阿原灵光一闪,“假如他有所顾忌,不想让人知道小玉被杀呢?”

贺王府上下,包括左言希在内,都认定小玉是因为母亲重病回老家了……

然后,在小玉之死被揭穿的第二天,贺王死于非命……

正觉得隐隐有什么快要浮出水面时,却听得外面忽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衙差匆匆奔入,气喘吁吁回禀道:“大人,大人……京中使臣到了!”

李斐忙整理衣冠,急问道:“知不知道来的是哪位大人?”

那衙差便笑起来,“是……前儿刚回去的谢大人!”

李斐摸向帽子的手顿了顿,“谢大人?谢岩?”

谢岩年轻尚轻,只在吏部挂着闲职,但到底是梁帝心腹,查朱蚀那类闲散宗亲的案子资历算是够了,但如今遇害的是贺王,威名赫赫、手握兵权的贺王……

李斐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但衙差肯定地答道:“是谢大人!在咱们衙门里住了好几日,我怎会认错?这回还带着女眷呢,看着也是个贵家小姐,长得可好看了!不过谢大人的脸色不大好,看起来很不高兴。”

很不高兴……

李斐哆嗦了下,看了眼阿原,问道:“景县尉是不是去花月楼了?我绕个弯儿,喊他一起回去迎接谢大人吧!”

阿原想起谢岩清风朗月般的气度,颇有些心向往之,随即想起景辞来,忙道:“好。大人这便召集大家一起去迎接谢大人吧!我便装作也回去了吧!”

“装作也回去?”李斐疑惑看她,“你不打算一起去迎接谢大人?”

阿原微微一笑,“我想看看衙门里的人都撤走后,这贺王府的人都会是什么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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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沁河县衙,从知县到捕役,对威名赫赫的贺王府本该毫无威慑力。但基于贺王被认定是内贼所杀,府中之人各自忐忑,看旁人固然疑心重重,也担忧自己被人疑心,这两日无不谨小慎微,对着衙里的小公差们也不敢有所失礼。

如今瞧着知县带着公差们尽数撤出,一方面暂时松了口气,另一方面不由对朝中使臣的到来捏着把冷汗。

小知县不敢拿贺王府这些人怎样,使臣奉皇命而来,一切说不准了。稍有疑心,好不好先打上几十杖,丢入狱中百般刑讯,能不能活着出来就难说了。

于是,少了县衙公差四处巡睃的目光,很多人抓住了这短暂的空白时段,卸下紧绷的面具,找素日交好的同僚或友人吐一吐这些日子想说却不敢说、不便说的话,或做些想做却不敢做、不便做的事。

阿原各处看了一圈,便潜入贺王的卧房中,再一次仔细察看现场,希望能找到一星半点与小玉或左言希有关的线索。

除了尸体被移走,卧室基本保持着原状。血腥味已淡了许多,却依然丝丝缕缕的清香在屋中萦缠。

阿原看那金鸭香炉中的香料,早已燃尽凉透,隔了这么几日,不可能还这般芳香。

她嗅了几嗅,走到了床榻边,便觉香气更深了些。

抬眼看时,却见帐中以银链悬着一枚银制石榴纹镂空银球,下方还用珍珠、琥珀做了小小的流苏坠子,做工十分精湛。

阿原短短的数月记忆里,并未见过这样的银球,却晓得这银球实际上是个银制香囊。这种香囊被称作帐中香炉,乃是在镂空银球内安置两个同心机环,环内置一小小圆钵,用以盛放香料。因其设置机巧,不论在帐中如何转动,哪怕跌落在衾被间滚动,圆钵都会保持着水平,球内燃着的香料便不会洒到衾褥间。

阿原打开银香囊,果见里面有雪亮的银钵,中间盛着满满的香丸,虽未点燃,兀自香气馥郁,正和屋中所飘的淡淡清香气味一致。

想来这香囊也是那位薛夫人所制,虽悬在帐中,但贺王心情不好,自然没那心情赏香,也便没人去点燃这香了。

阿原拈过一颗香丸,细细闻时,便能辨出其中有沉香、藿香、丁香等名贵香料,沉香行气止痛,藿香和胃化湿,丁香舒缓心境,算来都对贺王的伤病有些益处,大约是特地为贺王所制的香料。

正沉吟时,忽听得屋外有细微的脚步声,阿原忙收好香囊,纵身跃起,握住大**方顶盖支架,藏于帐帷顶部,悄悄向下观望。

门被小心推开,却是靳大德带着贺王的一名侍卫悄悄蹩了进来。

二人紧张地四下寻找着什么,却又顾忌着被人察觉,并不敢胡乱翻动。

半晌,靳大德急急地低问道:“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那侍卫摇头,“我不会瞧错。服侍更衣的侍女是最先发现王爷遇刺的,惊得奔出来时第一个便遇上我。我一边让她们通知言希公子和总管,一边进来看时,就看到一块绢帕飘在门槛内,当时还特地弯腰瞧了瞧,上面分明绣着一样的百合花,还有个‘蔓’字。我想着言希公子或你老人家过来必会处置,所以也不敢乱动,谁知后来就不见了!”

靳大德沉吟,“那时都谁去了?”

侍卫道:“先是薛夫人、赵夫人带着侍儿进去哭叫,再就是言希公子过来,将我们都赶出屋,又命赶紧报官。再后来你老人家也到了,都不曾有机会进来。我出门时,那绢帕好像就不见了。”

他皱眉回忆着,继续道:“夫人和侍儿们当时似乎都吓坏了,应该都没留意那帕子。我想来想去,都觉得是言希公子收起来了。但他并未跟人提起,我也不敢乱说。”

靳大德叹道:“这么看着,多半是他收起来了。据你所说,那天不只你们两人,言希公子也在花月楼,亲眼看到小王爷从傅蔓卿手里拿走了这方帕子。你都认出来了,言希公子那么细致的人,怎会认不出?”

侍卫惶恐地看向靳大德,“可言希公子为什么不将这事说出来?”

靳大德道:“王爷毕竟只有小王爷这么一点血脉,言希公子素来贤德,必定不想小王爷牵扯进去。”

侍卫低叫道:“可小王爷……小王爷很可能是凶手呀!言希公子也不理吗?”

靳大德叹道:“或许言希公子觉得小王爷情有可原,希望能保全小王爷吧?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那日王爷病中脾气暴躁,前儿更把他们两个都责罚了……”

“可这是弑父!弑父呀!”侍卫几乎要哭出来,“这事憋在我心里几天,我看着那些个县尉捕快的就心惊胆战……”

靳大德喝道:“心惊胆战也得继续憋着!回头使臣再来排查讯问,你一定要当这事没发生过,听到没有?等回头有机会,我会再细问言希公子是怎么回事。”

“可……如果真是小王爷杀了王爷,靳总管你也不管吗?”

靳大德跺脚道:“叫我怎么管?如今那帕子根本找不到,口说无凭,到时说你诬陷主人,以杀人罪反坐,掉脑袋的就成了我们了!何况这事也说不准。或许并不是小王爷做的,或许小王爷只是一时糊涂,言希公子又明摆着在包庇小王爷,便是最终能查到证据,难道将王爷亲子义子一起断送,日后连个清明上坟的后人都没有?”

他的嗓子哑了,再抹一把眼泪,拉着那侍卫又悄悄退了出去。

阿原跃身跳下,站在那时一时懵住。

贺王很可能是慕北湮所害?左言希有证据在手,却暗中维护?

好在,那证据尚与第三人有关。

傅蔓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