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曾记草薰风暖天(二)

“那她……”

阿原好奇他到底会怎样处置那小姑娘,景知晚已打断她:“附近有没有寺庙?或者,在家修行的富贵人家?”

阿原便知他在猜测那枚黑檀佛珠来历,摇头道:“这里荒僻,我也是头一回来。需等明日打听了才知道。”

黑檀贵重,佛珠雕工精致,所用流苏质地也好,的确该是出家人或在家修行的居士所有。那杀手早不动手,晚不动手,恰在她寻到佛珠时下手,很可能也是因为佛珠透露了太多信息。

她将案子从头到尾细想了一遍,说道:“是了,这案子其实还是我们最初所想的兄弟争夺家财的旧把戏。朱继飞故意藏了两颗假灵鹤髓在自己枕下,先让自己被疑心,然后让朱绘飞那里出现更大的疑点,加上傅蔓卿的证词、棂幽的死,令朱绘飞更难逃脱嫌疑。朱继飞不研究炼药,但结交懂得炼药之人,而且……就在涵秋山附近!”

景知晚淡淡道:“你若现在才想到,也真是……够蠢的!”

阿原吸气,再吸气,然后冲他嫣然一笑,“我晓得你养大的那姑娘为什么想害你了!”

景知晚眼底有锐光闪过,抬眸盯向她。

阿原甩了甩半干的长发,眉眼少有的温柔,“这么毒的嘴,被你从小损到大,只怕做梦都想弄死你!那小姑娘忍你一二十年,不容易了!”

景知晚便也吸气,一口气将酒壶中剩下的酒饮尽,用他修长好看的手抖了抖烘干的衣袍,披在身上。

阿原屡屡被他损得体无完肤,难得也能刻薄一回,同样把他嘲讽得无言以对,顿时心神大畅。她笑嘻嘻将自己那件干得差不多的外袍穿了,撤了两人之后间的蓑衣,慢悠悠地梳理她那头墨黑的长发。大约喝下的酒催发了凤仙的药性,她虽还头晕乏力,左臂已渐渐恢复知觉,已能握住头发,为自己绾一个漂亮的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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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虽然惊险,所幸二人的小命总算保住了。

猎鹰小坏更是头一次经历这样的生死劫,敛着翅膀一直跟在阿原身后惊恐四顾,待阿原放松下来,方才安心打起盹来。

阿原摸摸小坏的脑袋,往灶台里添了柴,便和衣躺在地上休憩。

这木屋到底是村民临时所建,虽能遮避些风雨,地上依然很凉。但比起在黑漆漆的夜里被毒蛇咬、被杀手砍,无论如何要强上太多。阿原很知足,阖上眼时,甚至愉快地笑了笑。

大概,是因为景知晚那样孤高清傲的贵家公子,披着件腋下一个大洞的衣袍坐于粗陋的灶台前取暖,看起来着实有趣吧?

只是他安静坐着的姿态,看着如此孤绝落寞,令她莫名地有些忐忑。

她的头脑尚昏沉着,何况困乏得厉害,本该很快睡着。可不知为什么,那忐忑感始终挥之不去。景知晚的衣衫,以及衣衫上燎出的破洞,不时在眼前晃动,然后在她意识渐渐模糊之际,化作另一件洁净的衣衫。

是一件刚做好的素青衣衫,布料华贵精美,做工却极寻常,正穿在一个身材高挑颀秀的男子身上。

他从房中步出,正清清淡淡地吩咐小僮:“把她方才丢掉的东西再备一份罢!”

有女子走近,低头瞧瞧自己被扎得满是针眼的手指,说不出是欢喜还是惊讶,扭着衣襟问道:“你既嫌弃我做的衣衫针脚粗陋,干嘛还穿?你……你把这些东西找出来做甚?”

小僮在案上排了香炉,又取来一把绣花针,一只白瓷碗。

男子走过去,将碗中注满清水,悠悠道:“代你乞巧。”

“嗯?”

“我不想日后总穿破衣出门。”

他抬袖,便见腋下大片针脚已脱,裂开尺许大洞。

明明只是针脚脱落,可破洞边缘有明显的焦痕,分明是被火焰所燎。

那衣衫也变了,不再是崭新的素衣,而是件带着雨渍泥斑的旧衣。墨黑的焦痕里,渐有灿红的火星闪动,慢慢跳出火焰。火焰变幻着千奇百怪的形状,不曾将那破洞燎得更大,偏能越烧越旺,忽然间旋作一张血盆大口,蓦地向她兜头扑来。

阿原仿若被火焰裹住,睡梦里也觉不出被烧灼的痛楚,只是热得透不过气来,终于在憋得受不住时,低呼一声,猛地坐起身来。

耳畔有谁在低低呻吟,带着隐忍的痛楚,却在她梦醒坐起的一霎戛然而止。

她重重地吐了口气,浑身汗出如浆,终于清醒过来。

梦中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梦中人的对话也还回旋在耳边。她甚至能觉出梦中那男子清冷言语之下,暗藏的触手可及的温暖。

她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下意识地先看向景知晚的外衣。

他安安静静地盘膝坐于她对面,衣衫上被燎出的破洞还在,但火堆已快熄灭,幽暗的光线下根本看不太出,更别说喷出灼烧她的火焰了。

如此离谱的梦境,只怕还是缘于景知晚那张时刻不忘刻薄她几句的臭嘴。

阿原起身添了柴,看火苗吞吐,木屋中渐又暖和起来,方才放心坐到边上取暖,顺便打量着景辞。

他低眉阖目,神色似无异样,但额上和鼻尖有细细的汗珠渗出。他的双手居然握于脚踝,宽袖下的手臂隐见微颤。

阿原记起方才醒转时听到的低吟,忙挪过去,问道:“景……知晚,你是不是不舒服?”

景知晚开始不理会,待察觉阿原一直侧头打量他,方才睁开眼来,不耐烦地睨她,“没什么。你蛇伤好了?还不躺着去!”

阿原道:“刚才做梦,出了一身汗,反觉得好多了。”

“恶梦?”

“不算恶梦。”阿原回想梦里情形,她见那男子穿着针脚粗陋的新衣,分明有着难以言喻的欢喜和甜蜜,怎么都算不上恶梦。最后把她燎醒的火焰,却是缘自景知晚所穿的衣衫。——如此看来,只有景知晚才算是她的恶梦。

她将她的恶梦再一打量,走到墙边铺了些柴草,又将已晾干的蓑衣覆上,伸手去拉景知晚。

景知晚面色一沉,声音低而微寒,“做什么?”

阿原“噗”地一笑,说道:“别逞强了,扶你那边睡去。别怕,我虽好色,还不至于趁人之危……”

景知晚呛住,“你要不要脸?”

阿原已觉出其肌肤滚烫,推她的力道甚弱,远没有疾奔而来将她压得不能动弹的气势,越性拦腰将他抱住,拖到蓑衣上躺下,嘻嘻笑道:“不要!有景县尉这样的雅人相伴,还要脸做什么?”

景知晚眸深如夜,盯着她握拳,再握拳……

阿原凑到他耳边,轻笑道:“更不要脸的事得等景县尉好了才能做。如今……你还是安心睡一觉吧!”

景知晚如活吞一大堆的绿头苍蝇,终于噎在那里半个字也说不出,转过脸再不理她。

所谓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原大小姐本就风流浪**,但凡天下俊秀男子,无不看作囊中之物,恨不得即刻收入闺闼。阿原脸皮厚上一厚,偶尔代入一回,果然大获全胜。景知晚再怎么刻薄无礼,出言如刀,碰着这刀枪难入的厚脸皮,也不由地卷了锋刃,难入分毫。若非双腿不便,只怕已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阿原很得意。她心满意足地靠着潮湿的墙壁坐下,把景知晚的鞋褪了,一次次将掌心搓得发热,再去揉景知晚的脚踝。

他的腿肚和脚跟之间,有狰狞的刀割伤痕和驳续筋腱的伤疤。若换了寻常人,如此狠毒的两刀下去,便是不死,这辈子也别想站起来了。

阿原一时也想不出,他一手养大的那什么小姑娘到底怀着怎样的险恶心肠,才能对他下这样的毒手。细细算来,他今日伤病发作,着实跟她有脱不开的干系。他这般谨慎,为保养身体连多走几步路都不肯,却因为她接连在深山行走,甚至用了轻功,虽说本来有心坑她,但无疑把他自己坑得更惨。

阿原很浪**,但阿原更善良,所以她大人不计小人过,一心一意地用她尚未恢复的双手替他揉捏着,期盼能为他稍减痛楚。

景知晚紧蹙眉尖,不掩厌恶之色。阿原已见惯他的嫌弃,也不以为意,只管为他揉捏着,看他渐渐放松下来,不一时便阖着眼传出均匀的呼吸,方才打了个呵欠,将他双足抱在自己腿上捂住,和她的鹰相偎着,靠在墙边打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