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曾记草薰风暖天(三)

不知过了多久,阿原被远处的钟声惊醒,一睁眼便见小坏正叼着一只山鸡歪头看她,却是一早便出去为主人觅来了食物。

柴门半敞,露出阴白的天空。天亮了,雨也停了,山石树木兀自湿淋淋地闪着水光。檐头不时有水珠滴落,细微的丁咚声夹在晨间的鸟鸣声中,甚是悦耳。

因坐着睡了许久,阿原的肩背有些僵硬。她略略一动,身上披着的一件外袍已然滑下。

历过风雨后沾了泥污的素青衣衫,腋下一个烧穿的大洞,正是景知晚的那件。

而景知晚保持着她入睡前的模样,侧过脸安睡着,甚至脚踝依然被她捂在掌中,与她肌肤相触,在火堆完全熄灭后互相传递着彼此的温暖。

阿原将那衣衫看了又看,实在想不出景知晚该怎样保持着现在这样的姿势,还能为她盖上衣衫。莫非是她睡着时嫌冷,下意识地抢了他衣衫?

她不由心虚,悄悄将衣衫盖回他身上,然后敲了敲小坏的脑袋,竖着大拇指低低表扬道:“小坏太听话了!太善解人意了!比那些要么不开口、开口便损人无极限的家伙能干太多了!”

他们上山前虽吃了些东西,经过这一夜的折腾,早已饥肠辘辘,一早若能炖个山鸡汤什么的,必定提神养气;若能采几朵松蘑放入,更会鲜美可口。不过这山鸡浑身的毛该怎样处理,着实是个大难题。

她垂涎欲滴地看着那山鸡,然后看向景知晚,就像看着一大锅香喷喷的山鸡汤。

景知晚不知何时也睁开了眼,见状已懒懒道:“你可以整个儿烤来吃。一大早的,我不会给你炖鸡汤。”

阿原再猜不出他怎会一眼看出自己心思,忙掷开山鸡,说道:“谁让你炖鸡汤了?我只想问你,你刚才有没有听到钟声?”

“钟声?”景知晚似还没能完全醒转,搁在她腿上的脚随意蹭了蹭,“我只听到有人没规没矩,又在胡乱骂人。”

他的双足隔着衣物蹭上她,有着粗糙的触感,算不得舒适,但阿原却觉有人在心窝口恰到好处地挠了一下,痒痒的,伴随着不胜向往般的愉悦,从相触处飞快地扩散开来。

阿原整个人都不对了,连忙挪开他双足,站起身来说道:“我骂的是那些该骂的,景县尉机敏聪慧,自然哓得我骂的另有其人,绝非景县尉。”

本来温暖的双足蓦地暴露于空气中,又开始隐隐作痛。景知晚盯着脚踝处可怕的伤疤,黑眸寂静苍凉,一如此时寒意瑟瑟的天空。半晌,他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嗯,如今……我自然不能再糊涂。你刚说什么?钟声?”

“对!钟声!”阿原舒展了手足,负手看向门外,英姿飒飒,眉目蕴光,“若是我没记错,暮击鼓,晨敲钟,是寺庙里的规矩。”

景知晚的眼睛也亮了,“附近有寺庙!”

阿原点头,“寺庙离我们很近,凶手和真相……也离我们很近!”

佛珠,凤仙,丁曹,书僮。所有线索都已有了明确的指向。

正因为他们已接近真相,随时可能窥破凶手真身,丁曹才会遇害,阿原也差点遇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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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斐等天亮后回到涵秋坡查看,发现景、原二人不曾下山,那两名舆夫还在下面等着他们的双倍赏金,给惊吓得不轻,惟恐他们也步了丁曹后尘,匆匆带上舆夫,紧赶慢赶奔往山间寻找。

但他们并没有费太大力气,便找到了那两位,——是循着木屋里的鸡汤香气找到的。

景知晚对阿原的嫌恶,其实很多人都看在眼里。想象中,若二人无事,阿原必被景知晚使唤得焦头烂额,欲哭无泪。

但阿原抱着一只缺口的陶钵,正快活无比地喝着鸡汤,不时用树枝削成的筷子捞着里面的蘑菇和野菜;她身后,景知晚正安静地坐于一角,面色苍白,双眸黯淡。

见李斐、井乙等过来,阿原忙招呼道:“那锅里还有一碗,景县尉说没胃口,你们要不要来点儿?”

李斐见二人没事,登时心神大畅,忙道:“好,好!一早赶过来,的确有些饿了!”

他也不嫌弃木屋里脏乱,当真四处翻找起有没有可以盛汤的器具。

井乙不好和县太爷抢着吃,走过去问向景知晚:“县尉大人,是不是夜间受了累,哪里不舒适?”

景知晚轻轻一笑,“我很好。能在这种地方炖出鸡汤来,我简直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他看着阿原大快朵颐的模样,薄薄笑意竟然凉如霜雪。其实连他自己都想不通,他为何拖着病体辛苦为她宰剥山鸡炖汤,并很乐意看到她在山林里来回寻找蘑菇野菜的模样。

那次重伤之后,他的肠胃愈发虚弱,根本不能食用这些野味或山菇。

他竟只为她不曾说出口的愿望,折腾了整整一早上。

自作孽,不可活,一次又一次……

井乙摸不着头脑,继续考虑着要不要从县太爷嘴下分几口汤时,景知晚忽拄着木棍站起身,高声道:“大人,昨夜我等已寻到线索,需立刻前往附近寺庙擒拿凶手。若是晚了,凶手闻声逃去,这案子就难破了!”

李斐刚找着一只破瓢盛上鸡汤,闻声答道:“好,待我喝了这汤就去。”

景知晚道:“大人,此案涉及皇室宗亲,听闻京城已有使者赶来,若真的耽误了破案,只怕……”

看着刚端上手的鸡汤,李斐的脸有些发绿。

这景知晚不仅在跟阿原作对,也在跟他这知县大老爷作对啊!他们两人在山上好久了吧?连有荤有素营养丰富的鸡汤都炖出来了,哪像急着破案缉凶的样子?分明就是不让他喝汤,不让他喝汤呀……

李斐喝不成汤,阿原自然也喝不成。但她已喝得差不多,鸡肉却不怎么爱,摘了片阔大的叶子裹起钵里剩下的半只山鸡递给井乙。井乙大喜,一边啃着鸡肉,一边跟着他们去寻寺庙。

李斐一路闻着肉香,更是满怀羞恼,只恨自己是沁河父母官,子曰诗云里熏陶出来的名流士子,不得不顾着些斯文体面,绝不能像井乙这般粗鲁无状,边走路边啃鸡肉,还啃得满嘴流油……

他抬袖,悄悄擦拭嘴角不小心滑落的口水。

而景知晚已上了他的肩舆,逍逍遥遥走得远了。

阿原休息一晚,又得鸡汤大补,蛇伤已然无碍,竟也能精神大好,健步如飞,很快也将流口水的知县大老爷甩出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