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曾记草薰风暖天(一)

“景知晚!”

阿原忍不住怒意,拼尽全力高喝一声。

景知晚似吃了一惊,转头看向她,“什么事?”

一道闪电划过,把他的脸色映得很不好看,而阿原更是惨白着脸浑身哆嗦,抱着肩冲他叫道:“留在这里等死吗?”

“哦!”

景知晚应了一声,仿佛还低低说了句什么,却被随之而来的惊雷掩住,再也听不清。但他终于也站了起来,——却是拄着不知何时多出的一根木棍,有些吃力地站起身。

“走吧!”他扶住她,“离那木屋并不远,我们……很快可以走过去。”

阿原这才略略消气,跟着他在黑暗的雨夜里高一脚低一脚地艰难跋涉。

景知晚来得匆促,并未带灯笼,而阿原的灯笼早在打斗间灭了,这样的大雨里也没法再点上,只得丢弃。亏得景知晚已走过一回,还不至于迷路。小坏不离不弃飞行于他们上空,却也被淋得受不住,不时哀叫一声,听来有几分凄惨。

阿原很是怜惜,叹道:“苦了我们家小坏,跟我受这样的苦!”

景知晚不答,脚下忽一滑,一条腿已跌跪于山石上。

阿原毒伤发作,四肢无力,被带得一起摔落地上,忙挣扎着爬起,又去拉景知晚,怒道:“你武艺这么高,存心坑我是吧?”

拿出他先前奔来寻她的身手,以轻功带上一个人迅速离开应该并不困难,犯得着像被淹得半死的落水狗般在泥泞里慢吞吞爬行吗?

地上的景知晚吸了口气,冷冷道:“我不坑你,你可以自己离开。我让你查案,没让你被蛇咬……”

阿原差点呕得吐血。好歹是他的馊主意,才令她因公负伤,指不定还会因此丢了命,如今轻飘飘来这么一句话……

当真气死人不偿命。

她正想将拉他的手甩开时,忽觉出哪里不对。

他似乎一直拄着那根木棍,挽扶她右臂的左手也一直很用力,用力地以臂腕挎紧她,而不是以手握紧她。这是不是说明,他的指掌间并没有太多力量,才要借助更有力的臂腕?

她的手向下一滑,已握住了他的手。

很凉,凉得跟冰块似的,连掌心都觉不出半点温意。

觉出她的试探,景知晚扫了她一眼,却也不曾挣开,拄着木棍站起,低沉道:“走吧!”

阿原嘴唇动了动,终于一个字也没说,与他相扶相携着,顶着风雨慢慢摸索向那本该并不遥远的木屋。

她骂了景知晚多少遍刻薄自私,但如果景知晚身体不适,无疑她才是最刻薄最自私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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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木屋时,两人都已筋疲力竭,再分不出沾湿衣衫的,到底是雨水、汗水还是血水。

所幸景知晚早先已在这里待过,木屋里收拾得还算齐整,青石搭成的小小灶台里还有些余烬。景知晚添了干柴,重新引燃,那灶台便慢慢吐出幽幽的火焰,照出两人狼狈不堪的模样。

景知晚取过灶台边放着的一把酒壶,饮了两口,递给阿原,“先喝几口驱寒。你中的蛇毒尚未完全解去,虽要不了命,但若淋雨后着凉发烧,指不定真能丢了性命。”

酒壶里的酒既美且烈,又被熨得温温的,入腹如有一团火焰升起,慢慢涌向四肢百骸,总算让阿原被雨水浸得冰冷的身躯舒缓许多,连失去知觉的左臂都有了些暖意。

她向关起的木门看了一眼,有些庆幸,又有些疑惑,说道:“亏得那杀手没追来。若他追来,我们当真成了俎上鱼肉,只能任人宰割了!”

景知晚解开外袍,将水拧去,凑到火边慢慢烘着,低低问道:“那杀手什么模样?你是查到了什么,让他决定杀你灭口?”

阿原才想起景知晚根本不曾看到那个黑衣人。便是有心细查,他先为她吸毒,随后被她催促离开,大约也没法在那样的情形下继续查案。算来,他其实还是把她的性命放在了第一位。

阿原恨恨地道:“浑身上下裹得跟得了麻风病似的,谁看得清长什么模样?”

她在怀中掏了摇,总算最后捡到的那物事还在,忙取了出来,“还好,这个还在。”

她从草丛里捡出的,是一颗扣着墨青流苏的黑檀佛珠,刻有佛像和六字真言,看来应该是当作腰佩使用的。

以丁曹的粗疏,自然不会随身带着这样的佛珠;便是寻常富贵人家,也多用金玉之物作腰佩,罕有用这等珍贵木质所雕佛珠作佩饰的。

景知晚拈于手中,细细赏玩着那佛珠,感慨道:“果然是件好东西,好东西……”

他沉吟片刻,忽看向阿原:“怎不把衣服脱下来烘干?”

阿原怔了怔,再不想他说“你身上哪一处我没看过”之类的刻薄话,用尚能活动的右手胡乱拧着衣角的水,说道:“横竖都在火边,穿在身上更容易干些。”

景知晚从衣摆处撕出两根布条,一声不响地站起,在两人间悬起一条绳索,再将二人的蓑衣甩了甩水搭上去,便成了一道简陋的帘子,勉强可以将二人隔开。然后,他继续坐到火堆边把玩着佛珠,懒洋洋道:“捂出病来又该说我坑你。脱了,没人看你……也没什么好看的。”

于是,阿原又被他恶毒地刻薄了一回。

若不是隔着蓑衣,阿原很想伸出爪子,像泼妇般在他清俊的脸庞挠上几道血痕,才能稍稍解气。

但既然他早已知晓她身份,又这么说了,她还扭扭捏捏未免太矫情,遂解了发髻,拧了拧水散开晾着,再将外袍脱了慢慢烘着,随口问道:“你什么病?”

她已看出他方才连走路都吃力,丢开木棍后更是明显。联系他出门必坐肩舆,她至少敢确定,他有腿疾。

因景知晚脾气怪异,阿原原没指望他回答。但他沉默片刻,居然答道:“是胎里带出的弱疾。我母亲生下我后死去,家人原以为我也活不了。不过药罐子里泡了几年,倒也不比寻常人孱弱多少。”

阿原嘀咕道:“走路都走不动,还说不孱弱?”

景知晚沉默了更久,才道:“我一直留意调养,又习武强身,本已无大碍。后来遭人暗算,挑断双足脚筋,弃于荒野喂狼……好容易在朋友相助下逃脱,但身体已亏败得太厉害,再不可能复原如初。”

阿原一惊,忍不住从蓑衣间探出脑袋看向他,“你……你家世应该极好,武艺也这般高,谁敢这样害你?”

景知晚抚着手中佛珠,盯着佛珠上悯视众生的佛像,轻笑:“自然……是我从未想过会害我的人。”

阿原品度他话中之意,疑惑道:“莫非这个恶人是你相识的?”

景知晚神情漠然,声音寡淡得听不出半点喜怒哀乐,“相识,自然相识……”

阿原很意外,旋即想起朱绘飞也是他朋友,且是因为秘戏图臭味相投的朋友,遂道:“那便是你识人不明,交友不慎,才会自讨苦吃!”

“识人不明……”

景知晚低垂的浓睫霎了霎,唇角有丝笑意宛若涟漪**开,却苦涩如捏碎的黄莲汁液。一缕烟尘升起,将他苍白的面庞映得如隔云雾。

阿原顿了顿,嗅到异样的焦味,探头一瞧,忙道:“景……景知晚,你的袍子被烧焦了,焦了……”

景知晚一惊,这才注意到搭在树枝上的衣袍太久没去翻动,距离火堆太近的部位被烘干了水分,竟被吞吐的火焰燎到。他忙掸灭火焰看时,腋下已燎出一个黑黑的破洞。

他便又看向阿原,眼底意味难明。

阿原正倾身向前,探出了半边身子。虽知自己尚穿着中衣,何况诚如景知晚所说,她也没什么好看的,但她还是脸上发烫,连忙缩到蓑衣后,专心致志地烘她的衣衫。

景知晚问:“你会缝补衣裳吗?”

阿原想起那个为她赢来夫婿的江山图,苦笑道:“听说我从前的刺绣手艺高明得很,缝补衣裳大概更不成问题。只是现在我很不喜欢拈针绣花,宁可送出去交绣娘裁制修补。”

景知晚道:“嗯,可见你以前裁衣刺绣,其实都不是出于本心。”

阿原怔了怔,“不知道。我说了,我记不得从前的事。”

景知晚没有纠缠此事,出神片刻,问道:“若有人救下小小女婴,带她远走他乡,教她学文习武,将她爱逾性命,视若明珠。待她长大,她拔剑相向,断他手足,弃他荒野,害他性命,当如何处置?”

阿原便忍不住又探头打量他,“你说的,莫非就是害你的那位?是个你自己养大的小姑娘?”

他看起来多高傲多精明的一个人,难道会被他一手养大的小姑娘坑掉大半条命?

景知晚睨她,“你觉得是笑话?我也觉得是个笑话。”

他的神情依然很欠揍,但阿原终于不忍笑话他。静默片刻,她道:“你不是笑话,那姑娘才是。你既无事,必定已为自己报仇了吧?嗯,忘恩负义,死不足惜!”

“死不足惜……”他击掌,却叹息,“可我不想让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