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寒野惊风误归程(四)

因大雨倾盆而下,打在蓑衣上一直飒飒作响,她又全神贯注于脚下,根本不曾察觉那条蛇是什么时候爬到了蓑衣上,又是什么时候昂起了丑恶的头颅……

蛇有剧毒,不仅能毒死野兔,也能毒死人。

何况,左后方的肩背靠近心脏和内腑,比起手足被咬,距离死亡更近。瞬间的疼痛后,已有令人惊怖的麻木迅速延展开来,令她再无力举臂,甚至很快连灯笼都提不住。

这种凤仙招引毒蛇,但凤仙全株可以解蛇毒……

阿原不晓得需多少凤仙茎叶才能解毒,却反应极快地立刻丢开灯笼,从怀中取出那两株本待留作物证的凤仙,也不管是否脏污,匆忙塞入口中猛嚼,同时努力伸出右手,试图去挤出毒血,可惜再够不着啮咬之处。

凤仙开的花儿好看,气味也清新,但茎叶嚼在口中,苦而辛涩,令人反胃。但阿原似已习惯药味,竟也强咽下去。她抬头向坡上看了一眼,立时决定尽快赶到木屋去求助。

景知晚不是大夫,但显然懂些医术,便是不喜她,也不至于见死不救。

正待勉强运起轻功奔去时,她忽闻脑后有锐器破空声起,连忙在空中一个侧翻,愣是躲过袭来的剑锋,迅速扬起破尘剑,向暗袭者挥去。

翻身稳住身形时,暗袭者已挡住破尘剑,冷冷剑光破开雨幕,继续向她进击。

头顶有电光闪过,照出那暗袭者,却是通身裹着黑衣,连头部都遮得结结实实,只留一双幽幽黑眸,连形状也看不清晰。他的剑亦非凡品,与破尘交击时火花四迸。剑柄上所扣的苍黑色剑穗被雨水浸透,闪着细微光亮,便能看到其间的双雀流苏结打得十分精致,栩栩如生,似欲在风雨中振翅飞去。

阿原并不认为此人武艺在自己之上,但她吃亏在毒伤在身,已麻木了半边身子,行动不由迟缓了许多。

小坏察觉主人遇袭,奋力甩开那条死活不知的毒蛇,试图从旁帮忙,阿原心神略缓,几乎不曾细想,便已撮口为哨,传出悠扬哨声。

一长二短,正是她跟景知晚约定的求救信号。

只是此刻风大雨大,不时惊雷震响,哨声再清亮,都已被吹得七零八落,坡上的景知晚能听到吗?便是能听到,他肯屈尊在这样的风雨之夜前来相救吗?便是愿意前来,沉沉雨夜,山路坎坷,连灯笼都已熄灭,他又该怎样准确找到她的方位?

她甚至觉得下意识地发出这么个求救信号,不过是自取其辱,且还分了心,差点又被黑衣人砍到。

沮丧之际,第二次的哨声只发出一半,她便顿住口,以破尘剑奋力反击,试图自救。

小坏很为没能及时发现毒蛇和敌手而心虚愤怒,侧着翅膀不时从上抓向黑衣人脸面。黑衣人有所顾忌,于是阿原虽单手对敌,暂时倒也不曾吃亏。

可惜,暂时而已。

捡来的两株凤仙对蛇毒虽有一定抑制作用,可她交手之际,血液流动加快,遂令毒性也蔓延得更快。若不能及时处置毒伤,只怕凤仙还未及发挥解毒功效,她便毒气攻心而死了。

她的动作越来越迟钝,被追击得在山石间滚了数回,蓑衣上沾满了草屑和泥污,渐渐连闪避都十分困难。

正对着逼来的剑锋左支右绌时,忽听风雨里隐约传来景知晚的呼唤:“阿原!阿原在哪里?”

阿原还在疑心是不是自己中毒后的幻听时,小坏已高鸣一声,迎着电光猛地飞向高空,在她头顶盘旋。即便风雨再大,已到附近之人也能借着电光看清小坏高飞的身形。

失了小坏相助,阿原更难支撑,眼见黑衣人剑穗甩过一溜水珠,带着凛冽寒气逼上前来,她勉强以破尘剑抵挡,劣势的位置竟令她握不住剑,差点跌落在地。

那边又传来呼唤,听来竟是异常焦灼:“阿原!阿原!”

近在咫尺,并不像幻觉。

阿原拼命全力在泥水里一滚,躲过致命一剑,高声应道:“我在这里!”

有人影飞快掠来,接着是景知晚同样满是泥水的狼狈面庞对住她的脸。他匆忙揽起她,问道:“你怎样了?伤在哪里?”

阿原只顾看向他身,挣扎说道:“小心杀手!”

景知晚回头打量,问道:“杀手在哪里?”

阿原定睛细看,哪里还有那黑衣人的踪影?

从景知晚出现的那一霎,他竟像平白出现般,又平白消失了。

如果不是附近留下的太过明显的打斗痕迹,阿原简直要怀疑刚刚那场生死搏斗才是中毒后的幻觉。

她喉嗓间吃力地滚动了下,说道:“可能……听到你来,逃走了!不过……我蛇咬了!”

景知晚忙打量她被蓑衣和泥泞狼狈裹住的身体,“毒蛇?咬在哪里?”

“左后肩。刚找到两株被拔起的凤仙,本该留作证物,不过……我吃掉了!”

“很好!”

景知晚说着,坐于地上将她扶到自己怀中,拉开蓑衣,再用力一扯,已将她后肩衣物扯开大半,露出已经黑肿的伤处。

阿原只觉后背一凉,雨水已肆无忌惮地打在肌肤上。

雨水很冷,被蛇咬的伤处却很烫,完全觉不出疼痛来。他的手指也很凉,触在她肌肤上时,似有微微的颤意。而她被那颤意传染,从激战里松懈下来的身体竟在忽然间也颤得厉害。

风雨里,她的面庞贴在他胸前,感觉得到他温暖的体温。她的注意力便似全被他的体温和他游移于半麻身躯的指尖引住。她的心跳莫名地激烈,连呼吸都炙热起来。

这感觉太过异样,她不由挣扎着想从他怀中坐起。

景知晚手上略略一加力,依然将她压在怀里,清清淡淡道:“有什么好害臊的?你身上哪一处我没看过?”

阿原倒吸了口凉气,再也站不起身。

往日的原大小姐到底有过多少男人?也包括眼前这位吗?

景知晚已拔出一把短匕,割开了她后肩的啮伤处。

她依然毫无疼意,却能觉出锋刃入肉的薄薄触感。血迹被雨水冲下,竟是黑紫色的。

她拍住自己的额,低哑道:“若我被蛇咬死在荒山,必定是全京城最大的笑话。”

不当原大小姐,不当公侯夫人,不要滔天富贵,不要清俊男子,跑来当个不入流的小捕快,还能在查案时惨死荒山,指不定还会像那只野兔,连尸体都烂在山上……

正惆怅之际,上方景知晚说道:“原大小姐放心吧!即便你没被咬死荒山,也是全京城最大的笑话。”

“……”

他径自点名阿原身份,却叫阿原愕然不知所对。而下一刻,她几乎全身都紧绷起来。

景知晚抬腿将她身体托得高些,揽紧她,倾身凑上伤处,为她吸出毒血。

明明已麻木的伤处蓦然间敏锐起来。她吸着气,尚能自如活动的右手绞紧他衣角,依然有种无处安放的紧张和慌乱。片刻后,她的手臂环上他的腰,感觉他每一个动作带来的腰部牵引的力量,终于略略安宁。

景知晚察看着伤口,终于吐出最后一口毒血,哑着嗓子道:“部分蛇毒已蔓延到别处,没办法了。希望你服下的凤仙有效,不然就这山上等死吧!”

他将她的衣衫拉起,草草覆住她露出的肩背,待要扶她坐起,才发觉她正抱紧自己的腰。他皱眉,“松手。”

阿原的脸半贴在他的胸腹间,道:“你要负责。”

景知晚怔了怔,冷笑道:“哦?碰过你就要对你负责?谁不知原家小姐阅人无数,早已青出于蓝,永无餍足之时?你想要多少男人对你负责?”

阿原差点一口热血喷出喉嗓,强撑起身,涨红着脸高叫道:“是你坚持要连夜搜山!你既知我身份,还无耻地留我一个女子在荒山里,被蛇咬了难道不该你负责医好我吗?你……万万别想得太多,我就是瞎了眼也不会找你这么个自私无耻的刻薄男人!”

以前原大小姐能挑上他,实在是瞎了眼,瞎了眼……

连心眼都瞎了!

她站起身,罩上她那件已经不成形状的蓑衣,挡住难以蔽体的衣衫,活动了下手脚,发现除了左臂,基本还能活动,只是头晕目眩,胸口阵阵发闷欲呕,显然毒素一时难清。

当下最要紧的,还是赶紧找地方休息。若是此刻在风雨中倒下,淋上那么一夜,只怕从此便不用起来了。

她将脸上的雨水拂了又拂,眼前除了雨幕便是密林,眼前阵阵昏黑之际,再也辨别不出该往哪个方向走。

转头看向景知晚时,他未穿蓑衣,衣衫湿透,同样被淋得落汤鸡似的,却还保持原来的姿势,撑着额默默坐着,竟没有离开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