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寒野惊风误归程(三)

在她和景知晚分开的那一处,景知晚正紧靠山石坐于地间。他摸着脚踝,面色惨白,额上已疼出大颗大颗的汗珠。他的旁边,放着被他吹灭的灯笼。

阿原的笑声和话语,不高也不低,恰能一字不漏地传入他耳中。

而她的笑声于他太过熟悉。那曾经刻入骨髓的笑容,在他孤寂一人苦苦挣扎于绝望和苦痛之际,依然夜夜入梦,提醒他曾经拥有的一切,以及,已经失去的一切。

眼前的女子坦**明朗,眼底的光彩也不算陌生。

当年,他将白鹰送那个十五岁的少女时,她也曾展现这样明亮的笑容。

她还抬起清莹如水的眸子惊喜问他:“这鹰,由我来驯?”

“既然给你,自然由你来驯。”他负手看着她,“把它驯得比五皇子那只鹰更凶猛,更听话,便不必眼巴巴地羡慕人家了!”

她围着架子上的小鹰转着圈,仰起的面庞如明月般皎洁无暇,“它叫什么名字?”

“还未取名。”他看着他的笑容,难得促狭一回,“就叫小晚吧!”

她顿时红了脸,欲骂他又不敢,只愤愤地瞪他:“什么不叫小辞?”

最后,小白鹰取名叫小风。

它掠翅而过时,轻捷得像风,羽毛振动的声音扑到耳边便是温柔的风声。取名小风,可谓名副其实。

于是,发现抗议无效后,她很郁闷。

不只一次,他听到她在背后嘀咕:“风眠晚么……风是姓,又不只我一个人姓风。”

但也不是她一个人名字中有个“晚”字。为何小晚用不得,小风就用得?

而她不晓得的是,其实风并不是她的姓。

很久很久以前,知夏姑姑带回了一个刚出世的小小女婴。仿若惊恐着未来的命运,她一直在啼哭。隔得好远,他都能听到冬日凛风呼啸里那女婴的哭声。即便舅舅遣人看顾,她依然每夜哭闹,很晚都不肯睡觉。

数日后的一个深夜,雪很大,再次被她异样的哭闹惊醒时,他忍不住披衣奔了过去,然后看到了持剑在手的夕姑姑。

他看着女婴哭得通红的脸庞,还有滚着泪水的干净眼睛,说道:“别杀她。以后……让她跟着我吧!”

舅舅便道:“罢了,养几日看乖不乖。若是太闹,便不用留了。外面好大风,偏生这丫头这么晚还哭闹不休,嗯,就叫……风眠晚吧!”

那年,他五岁。

她渐渐长大,可他也渐渐长高。她始终仰视着他。

她自然是乖巧的。在他不动声色的**下,她越来越乖巧。知夏姑姑终于想不起要拿起已经放下的剑。

谁也说不清知夏姑姑是对还是错,但他必定是错了。

从一开始就错了,且知道错了,还不知悔改,生生把一条没有尽头的暗路走到了无处可去的漆黑。

侧耳听着阿原的脚步声走远,渐渐完全看不到灯笼的亮光,景知晚从怀中摸出个玉瓶来,倒出两颗药丸服下,才蹒跚起身,取出一柄极锋利的短匕,截下一段树枝削作短棍,然后拄着那短棍,一步步在黑暗中向前摸索着,走向通向坡上的那条山道。

山坡上根本就没有路,只有凹凸不平的山石和荆棘四布的密林,他走得很艰难。

他一直走得很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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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原不断和她的鹰说着话。

她完全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过这种孤身一人行走在荒山密林的经历,但她原先对这样的境地似乎并不觉得害怕。

现在么,也不是害怕。

只是从一个人变成可以彼此依靠的两个人,再又变成一个人,忽然间便有些忐忑。

这么快习惯有人依靠真是件很丢人的事,尤其那人还是总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景知晚。

大约她是太孤单了吧?

但她还有小坏,她还可以跟小坏说话,所以她不断地说着话,以示她并不孤单,更不害怕。

天色黑如锅底,不时闪过惨白的电光。被照亮的乌云宛若张开大嘴的怪兽,这里那里窥伺着,似随时要扑将下来,将地上的猎物尽数吞噬。

小坏灵活地穿梭于林间,翅膀扑楞的声音却不时被风声雷声淹没。阿原手中的灯笼也禁不住那大风,被卷得飘摇如荧火虫般时明时暗。

举目四顾,连前方往哪边走都难以辨清,更别说去找什么线索了。

她有些懊恼,后悔不曾随景知晚一起去避雨。转而想起丁曹往日粗豪说笑的模样,又振足了精神,向小坏道:“既然担了这责任,总要尽力而为,才对得起枉死的亡者,对不对?”

小坏鸣叫一声,已示应答,忽掠翅俯冲疾下,扎入不远处的草丛,随即传来搏斗之声,一时再看不出到底遇到了什么。

阿原忙拔出破尘剑,跃了过去。

一条细长的蛇影已然飞向她,正被她一剑斩作两截,兀自在地上扭动;随即小坏拍翅飞出,歪着头冲她鸣叫,却似在邀功一般。

阿原忙细看时,那蛇先前已被破开腹部,抠去内脏,显然是小坏的尖喙利爪所为。看那蛇虽不大,但头部呈扁平三角状,分明是条毒蛇。如今虽过惊蛰,天气还不算热,蛇虫之类尚少,指不定这蛇便是咬死野兔的那条。

忆及景知晚曾说过蛇毒不似本地所产毒蛇,阿原又走到方才鹰蛇相斗之处察看。

片刻后,她捡起了两株被连根拔起的半枯凤仙。

和平时所见的凤仙不大一样,叶片要稍小,稍密。正是阿原在贺王府见过的开玫红花朵的那种凤仙。

左言希的侍儿小玉曾说,这凤仙招蛇,但凤仙全株都可解蛇毒。如此看来,这毒蛇正是被凤仙花所引来。

一道闪电从山顶掠过,劈亮了她手中的凤仙,随即便是大颗的雨点劈头盖脸砸下。

这风雨酝酿了大半日,一旦发作出来,着实不是闹着玩的。

阿原忙将凤仙藏起,抖开蓑衣匆匆披上,又将灯笼半拢于怀间,以防那点微光被夜风吹灭,或被雨水浇熄。

看那凤仙茎叶枯萎程度,很可能就是丁曹所采。丁曹一直跟着这个案子,知道这凤仙颜色曾出现在仿制的灵鹤髓上,也曾出现在贺王府,若是查案时发现这种凤仙,必定会拔下几株留存。或许,正是因为他已查到关键所在,才会遭此毒手。

凤仙被弃于此处,那么,丁曹极可能便是在此处遭遇暗算。

这场大雨后,残存的线索必被冲刷得无影无踪。她必须趁着风雨刚至时,抓住最后的机会搜寻有无线索。

灯光很暗,她需要倾了身仔细察看,才能看清周遭情形。

有条猎户或樵夫走出的小小山道从山上蜿蜒而下,旁边又有小道绵延。丁曹走到此处时,应该尚未迷失神智,而只是急于下山,抄了小道。附近并无明显打斗痕迹,只在一处草丛里看到头部被拍扁的一条毒蛇,——正与方才被那条小坏啄杀的毒蛇同一种类。

阿原啧啧一声,向小坏道:“看你啄得血淋淋的,多可恶心!你看人家,刀背反过来往脑袋上这么一拍,三两下完事,多利落!”

小坏歪头看她,一脸的无辜。

但小坏好歹能歪着头看她,那个三两下利落拍扁毒蛇脑袋的丁曹,却再也转不了脑袋了。

阿原弓着腰,几乎把灯笼抱在怀中,一寸一寸地仔细在附近草丛间翻找。大颗雨点嗒嗒嗒打在蓑衣上,模糊了听觉;雨水从帽沿滑落,也不断模糊着视线。

她将眼前的雨水擦了无数次,有些麻木的脚尖终于碰到了什么,将草丛里的一样东西踢得滴溜溜滚出来。

阿原眼睛一亮,忙俯身将那物捡拾在手中,正待细看时,忽听小坏一声唳鸣,紧跟着,一直被雨水拍打着的蓑衣上似有什么动了动,随即左肩骤地一疼。

惊痛吸气之际,小坏已斜掠过来,飞快从蓑衣上抓起一扭曲着的条状物,奋力啄下。

阿原忙举高灯笼看时,正见小坏爪下那物,正挣扎着伸出扁平的三角状脑袋,冲小坏嘶嘶吐着蛇信……

竟然还有一条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