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寒野惊风误归程(二)

阿原辨着一路可能的痕迹,向前走出一程,又见旁边灌木上有勾了一处衣衫碎片。她察看过周围,才将那碎片捡了,正待收起时,忽然若有所觉,将灯笼凑向碎片,仔细察看,又放到鼻际嗅了嗅。

脑中顿时有片刻混沌,若有光怪陆离的人或物闪过,一时也辨不出都是些什么,只觉无边恐惧如潮水般涌来。

阿原忙将碎片拿开,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怪异的幻觉才渐次消失。

自生病后,她莫名而起的幻觉也不少,但这一次显然不大一样。

她小心包了那块碎片,向后看时,却不曾看到景知晚,甚至连灯笼的淡淡光线都没看到。

难道走岔道了?

阿原看了看愈发阴沉的天色,提起灯笼返身往下寻找。

走回一处拐角,她才见景知晚缓缓走了过来,忙迎了过去,急急说道:“丁曹不是意外摔伤!”

景知晚“哦”了一声,继续向前行走,却走得很是缓慢。

阿原走到他跟前,才注意到他面色比平时还有白皙,甚至近乎惨白,连唇边的颜色都已褪尽。她怔了怔,问道:“你不舒服?”

“没有。”

景知晚答得很快。他的眸子很黯淡,却依然睥睨着她,微微地嘲讽道:“丁曹被人下过药,才会迷失神智,在山林间癫狂奔逃,直到摔断腿、丢了性命。你不会是刚刚找到了什么,凑到鼻前闻过才知道吧?”

阿原很想否认,但他偏说的宛如亲眼所见,让她着实无可反驳。她涨红了脸,吃吃道:“你……你早就发现丁曹被下了药?那怎么不曾说起?”

景知晚缓缓从她旁边走过,懒洋洋道:“你同样精通药理,我以为你是知道的。”

阿原恼道:“谁说我精通药理……”

她说了一半,忽然住口。

从小鹿知晓的情况来看,原家小姐只对男人感兴趣,肯定不曾研究过什么医术,什么药理。可她来到沁河这些日子,命案虽遇到的不多,但遇到投毒、伤人等案了,大多能分辨是中了何种毒,被何种器物所伤……

最明显的,朱蚀一案中,真假灵鹤髓是何等药物成分她虽不能确切说出,但同样能辨出其中差异……

连贴身侍儿小鹿都不晓得原清离懂得医术,景知晚怎会知晓?

还有,景知晚说她武艺高超,留她下来帮忙,不过她似乎并未在他跟前显露过武艺。以他的精细,也不至于听衙役们夸几句她厉害,便深信不疑吧?

阿原思量着时,景知晚已向前走得远了。她想了想,快步奔上前,将他拦住。

“喂……景……景知晚!”她走得急了,有些喘,眼眸倒比平时更明亮,“有件事,我想跟你说一下。”

景知晚皱眉,目光从她起伏的胸前一扫而过,投向她手中摇曳的灯笼,“什么事?”

阿原坦诚地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我其实并不知道我为何懂得些药理,就像不知道我为何懂得些武艺。几个月前,我生了一场病,醒来后什么也记不得了。如果你知道我从前的事,告诉我可好?若我曾得罪过你,我先跟你陪礼!”

她竟真的端端正正向他躬身一礼,说道:“若真有得罪之处,还望景县尉大人大量,莫要计较。如今,我只是小小捕快而已,赚些小钱,喝些小酒,悠然随性,无欲无求,不论景县尉前来沁河有何目的,都不会去挡景县尉的道。”

景知晚自始至终只看着灯笼幽幽的光芒,眼底亦是幽暗一片。听得她说完,他才淡淡扫她一眼,“扯淡扯完了?继续查案吧!”

“喂……”

阿原掏心窝子的诚意被他的漫不经心打击得七零八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从自己跟前走过,只得憋了一肚子气,默默跟在后面。

好一会儿,才听景知晚道:“你是小捕快,我也只是小县尉而已。至于从前的事,我倒也想忘记,可惜……”

阿原竖着耳朵细听,但景知晚终究不曾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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涵秋坡虽称不上高陡,但此刻风势大了,灯笼的光线不够,二人继续往前行找寻时,便越来越难辨别丁曹一路奔逃的方向。何况丁曹迷失神智,在山中狂奔多时,路线凌乱,本就难以捉摸。便是偶然有所发现,一时再分不出是丁曹所留,还是山野间的动物所留。

景知晚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后面,遇到坎坷处行得更加缓慢。他忽道:“我从那边山道上去,在坡上那间木屋里等你。你继续寻找,找到线索便跟我会合;找不到时……”

他抬头看着黑如锅底的天空,苦笑,“也尽快去跟我会合吧!眼看会有一场大雨,不能怪咱们不尽力。”

阿原惊讶。但她已习惯他这古怪莫测的性情,遂懒懒道:“既然景县尉不想与我同行,那就请便吧!我随身带有蓑衣,倒也不担心淋雨。”

她转身欲走时,景知晚又唤住她。

他低咳了一声,说道:“从那只兔子的伤处和所中毒性来看,那毒蛇似乎并不是这一带所产,那暗害丁曹之人也可能还在山间,你需多留意。若是害怕,此刻跟我一起先到坡上避避雨也好。”

害怕?

阿原已辨不出他是嘲讽还是激将。他话语间似有关心之意,只是他武艺这般高,却要先行离去,留她孤身在密林荒草间寻线索,着实看不出半点好心肠。她有些着恼,唇角抿了抿,说道:“我自然不害怕。既然景县尉尊贵,怕被风吹着、雨淋着,那我一个人继续搜好了。”

景知晚出乎意料地不曾嘲讽回去,只淡淡道:“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小坏陪你。何况这山坡也不大,若是遇险或有急事,可以撮口为哨通知我,我会立刻赶过去。”

阿原暗自腹诽他太虚伪,但心念动处,却已撮口为哨。哨声响起,一长二短,出奇地悠扬婉转,流畅悦耳。

这几个月驯鹰,似乎不曾对小坏用过这样的韵律。但她吹来很是自然,得心应手得像已吹过很多次。小坏敛翅立于树上,侧耳倾听着,不知所措地看她。

阿原自己也有片刻恍惚,才向景知晚笑道:“就用这样的哨声,如何?”

景知晚盯着她,眼前却似有白鹰的翅翼掠过,接着是少女明亮的笑容,那样清脆脆地向他道:“师兄,若我有事,便有这样的哨声唤你,好不好?”

除了眼底少了永不离弃的追随和深入骨髓的眷恋,眼前的女子似与记忆中的女子并无二致。

他终于唇角一动,简洁地答她:“好。”

他的神色很怪异,连声音也怪异,但鉴于此人一向怪异,阿原便忽略了他所有的怪异,向她的鹰招呼了一声,径自向前搜寻,搜寻风雨将至时越来越缈茫的线索。

走出数十步,阿原心头忽然也怪异起来。

景知晚如此刻薄可恶,刚刚也只同行了不到半个时辰,为何她跟他分开后,会忽然觉得心头空落落的,说不出的不安?

她转头向后方看去,却见林木森森,在暗夜里随风起伏,如一张将整座山坡都扣住的巨大的黑网。她再看不到他的身影,甚至连他那盏灯笼的微光都找不到。

想他身手高明,轻功极佳,必定早已离去,奔向坡上那间猎人搭来遮风避雨的小木屋了。

他尊贵,自然该享受;于是自愿当小捕快的原大小姐,只能继续在黑夜中跋涉于密林……

阿原摇摇头,一边往前走着,一边向小坏笑道:“他走了……走了真好,这么个人在身边,看着多碍眼!”

小坏未必懂得她在说什么,却也扑着翅膀鸣叫一声,以表万分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