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锦绣芳时太匆匆(四)
虽收到了廿七的信,但这晚阿原还是睡得很不好。
一忽儿母亲的脸,一忽儿知夏的脸,交替着温柔笑意和恶毒诅咒,令人时寒时热。
混乱的刀兵声里,有火光冲天而起,迅速燎入屋中,燎向她的面庞,烫得她惊坐而起时,正见有人破开火光冲来,喝道:“阿原,醒醒,有敌来袭!”
阿原犹似身在梦中,耳中已听得小坏在窗外惊恐地扇动翅膀,下意识地先抓了枕边破尘剑拔出。
薄而冷的锋刃已被火光映得寒光四射,正照出慕北湮冷沉惊怒的脸庞。
他亦执剑在手,冲过来拉住阿原叫道:“别怕,我带你冲出去!”
话未了,脑后传来刀剑破空的锐响。他忙扭头看时,正见破尘剑堪堪击落一支疾射向他的燃着火的飞箭。
慕北湮转眸看到阿原黑亮的眼睛、紧抿的唇角,才知自己死里逃生一回,遂笑道:“罢了,你带我冲出去!”
阿原仿佛又看到当日燕国皇子夺储之争时的血火交织,眉眼愈发坚毅,抓过屋中的花瓶,在两条手巾击破,看瓶中的水润湿了手巾,迅速抽出一条递给慕北湮,自己抓过另一条掩住口鼻,喝道:“走!”
屋外已四处冒起熊熊火焰,兀自有燃烧着的飞箭不断射入,连这边的门窗也已被烧了起来,隐约听得外面阵阵的厮杀声。
已有慕北湮的两名贴身侍卫掩着口鼻冲过来,叫道:“王爷,快走!这些匪徒逢人就杀,身手又高明得很,咱们……不是对手。”
阿原奔到窗口眯着眼睛匆匆一瞥,已由不得惊心。别院里这点人手何止不是对手?对方来势凶猛,且人数众多,对着沉睡中的乡间别院,分明就是一场屠杀……
所幸者,他们在此处虽为阿原养伤,但有均王在,正屋必定要安排均王居住;均王对景辞身世心知肚明,也有心化解上一辈恩怨,邀景辞一同住于正屋,阿原、慕北湮等则住于厢房之中。如今正屋首当其冲,留守在其中的均王人马正与袭击者交锋,两侧厢房的攻势便没那么激烈。
二人眼看袭击者极众,敌我悬殊,且火势也越来越猛,燎得满脸生疼,忙用湿手巾捂住口鼻,提剑击倒袭入察看的两名袭击者,敲破后窗,匆匆跃出烟火弥漫开来的屋子,落入厢房后的夹道。
这夹道可通往前院和后院,但入夜后门户都已下锁关闭,夹道中只有两名黑衣人留意着动静,闻声飞奔过来察看时,阿原、慕北湮一人一个迅速劈倒,再不容他们发声求援。
院内已火光冲天,哔剥声和厮杀声震耳欲聋,夹道中的惨叫遂被忽略过去。
几人沿着夹道向后院奔去时,阿原顿身从门缝间又瞧一眼正屋那边的冲天大火,脊背上的那层汗意愈盛。她向慕北湮叹道:“他们要杀的,并不是我们。”
慕北湮也已悟了过来,冷笑道:“当然也是我们!既然跟均王、端侯走得近,顺手一刀解决后患再好不过!”
二人出身高门,对京中各路人马都还熟悉,与对手一交锋,便已看出袭击者绝对不是什么匪人,而是训练有素的官兵。以其身手而论,极可能是来自京中的禁卫军。
禁卫军直接受命于梁帝,而梁帝当然不会对均王或景辞下手。
可梁帝居然无法掌控,让禁卫军杀向了皇子,这意味着什么?
夜风夹着炙热的烟气和新鲜的血腥味扑来,不久前还悠闲得宛若世外桃源的别院已成人间地狱。
阿原等已无暇细想,仗着已在别院住了些日子,对地形还算了解,明知正门和角门必有人被围堵,当机立断借着夜色掩护冲向后院,攀上墙边的老榆树,借势跃过墙头,飞落于别院外,带着紧随他们的两名侍从,奔向坡上的树林。
而袭击者显然不知道均王和景辞已然回京,目标更多放在正屋,只将正屋出来的人影团团围困,阿原等居然顺利脱身。
小坏似已被大火惊到,此时再不敢张扬,小心地半敛翅膀,紧随阿原等潜行。
阿原见它惊悚模样,心念转了转,失声道:“莫非来的又是冯廷谔?”
敌人都烧到门上了,小坏迟迟不曾示警,本就有些蹊跷。它在冯廷谔手上吃过大亏,独对他畏若猛虎,避之唯恐不及,惊恐之余一时噤声才该是意料中事。
慕北湮闻言不由头皮发炸,“他……和禁卫军一起杀了过来?那宫里……”
阿原捏紧剑,声音已有些虚浮,“只怕……变天了!”
慕北湮失声道:“那皇上……”
阿原咬牙道:“还有我母亲。她……当真在宫中伴驾吗?为何廿七叔没在她身边?”
-
二人虽说着话,阿原倒也能辨识路径,一路领着慕北湮等人,飞快穿过荒草和密林,奔出了颇远,方四处观望着逡巡起来。
慕北湮擦着汗,奇道:“你在找什么?”
“廿七叔约我见面的地点,应该就在这附近。我想着先在这边避避,等跟他碰面再作打算。”阿原边说边寻觅着,眼睛忽然一亮,“就是那里!”
前方山壁前,是一处依山而建的破旧草堂,草堂门庭败落,被官府的封条封禁着,看样子已经很久没人住过了。
慕北湮走上前,已看到旁边贴的告示,顿时苦笑,“不许进入,说是……鬼屋?官府也能满嘴鬼话?”
阿原低低道:“也不一定。我们住的那别院,过了今日,也该被称作鬼屋了吧?”
慕北湮沉默,两名侍从已忍不住抹泪。
他们虽侥幸逃脱,但这些日子朝夕相处的同伴们多半难逃毒手。
阿原推门进去,借着破尘剑上的明珠光亮四下瞧了瞧,却见里面的粗陋家具已然半朽,西首的厨房里锅碗瓢盆俱无,只有个旧磨盘扔在灶边地上。
料得廿七也没那么快到来,阿原先退了出去,只纳闷道:“廿七叔为何约在这里见面?”
慕北湮道:“大概因为附近的人都知道这里有个鬼屋,既僻静,又好找吧!”
二人一边说着,一边察看周围地形,却见四处林木森森,借着夜色掩护一时应不至于被人搜到,遂让跟来的两名侍卫在下方守望,二人则攀到一处稍高的山石上,向别院方向观望。
别院早已被大火吞噬,再看不出人影。但以那些袭击者的身手,别院里其他人只怕很难逃出生天。
远离了灼热的火场,夜风贴着汗水浸湿的衣衫吹过,阿原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寒噤。
所谓人命关天。当日她在沁河办案,哪个人命案子不是战战兢兢地办着?她竟忘了,乱世里人命原是最不值钱的,——哪怕是王侯之家的人命。
慕北湮趴在山石上看着,说不出的安静,往日温存好看的桃花眼再不见微微眯起时的笑意,阴冷得有些骇人。
似受主人影响,小坏也蓬着羽毛惊悸地蹲在他们旁边,不时扑动翅膀,却不敢乱飞。
阿原咬住牙关的哆嗦,努力平定了心绪,说道:“如果皇上出事,禁卫军又掉转矛头指向均王、端侯他们,如今京城应该控制在郢王手上了吧?”
慕北湮声音也有些干涩,勉强笑了笑,道:“若京城和文武百官已在郢王控制之下,他们最需要对付的,不该是均王或端侯。除非……”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按在山石上的指甲几乎要抠断。
郢王想要的当然不仅是控制京城,而是那把高高在上的龙椅。
均王虽是皇子,但向来行事低调,并未卷入郢王和博王的储位之争;景辞回到大梁未久,长期在府中静养,连皇帝老子都没认,更不可能去争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
他最需要对付的,是根基深厚且甚得人心的博王,其次才是梁帝这一明一暗两位嫡子。
如今居然能腾出手来对付均王和端侯,难道已经认定博王不足为患?以博王的地位和影响力,想他不足为患,除非他已是死人……
阿原慢慢搓揉着冰凉的指尖,声音有些变调,“若皇上、博王遇害,韩勍带着禁卫军拥立郢王,谁能阻拦?我母亲还在京城,如今……均王和景辞也赶回京城……岂不是自投罗网?”
慕北湮知她身体未愈,忙握住她手,柔声劝慰道:“阿原,别太担心!事情未必有想象中那样糟。你看,郢王派来的人对均王和景辞的行踪全不知情,想借着袭击别院相害。这说明什么?”
阿原手足冰冷,却低着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点头道:“对,他们离开时轻装简行,并没带几个从人,必定早有防备,一路行踪隐蔽,瞒过了郢王的眼线。”
慕北湮点头,“均王仁厚但细致,端侯更有手段,既然有了防备,怎会轻易让郢王算计了去?不过他们大约也没想到,郢王根本没打算等他们入京再处置。”
郢王要的,是他们根本回不了京城。
阿原叹息:“当日为帮我们,阿辞的确得罪过郢王,但他何必连均王都容不下?真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狠辣!”
正说着时,耳边隐约听得一阵打斗叱喝声顺风飘来。她正以为自己听错了时,慕北湮已在侧耳细听,沉吟道:“下面谁在打斗?莫非……别院里还有人逃出来了?”
阿原立时跳下山石,说道:“走,看看去!”
两名侍从想拦时,哪里拦得住?
若是别院中尚有其他人逃出,他们断断不可能坐视不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