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壮气蒿莱宫闱里(一)

但当看清被追的那位是谁时,阿原、慕北湮都慢下了双足,——哪怕已认出追她的五六名黑衣人,正是别院杀人放火的那些禁卫军。

慕北湮隐在树干后,悄悄扯了扯阿原的袖子,“这老虔婆,咱们就不管了吧?”

阿原眼底蒙着黑沉沉的树影,看着那个曾把自己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知夏姑姑正被人追杀得死去活来,“嗯”了一声。

慕北湮松了口气,说道:“那咱们撤吧!为这老贱人暴露行踪,太不值当!”

阿原又“嗯”了一声,忽一抬眸,眼底仿佛映了星光般闪耀起来,“可你不觉得,我救了她,比她被人杀了还让她难受吗?”

她这么说着时,人已纵身飞起,破尘剑如水银泻地,拖出一片凌厉的杀机,直袭正将单刀劈向知夏姑姑胸膛的黑衣人。

黑衣人被迫撤招自保时,慕北湮也已紧随其后出手,一剑刺向那人后背。

两名侍卫见状,也忙冲过去帮忙,很快将黑衣人击溃。

眼见得有黑衣人欲逃,慕北湮唯恐泄露行踪,纵身追过去,手起剑落之际,取人性命同样利落得可怕,丝毫不含糊。

他潇湘地一拂散落的碎发,回身再看阿原时,阿原已收了剑,冷冷睨了知夏姑姑一眼,向他一招手,转身向密林深处走去。

知夏姑姑也不知跟人恶战了多久才逃到此处,早已浑身是血,连银质面具都已被鲜血糊满,看来早已身受重伤,筋疲力竭。见阿原不屑而去,她又羞又恼,却仍提气向她喝道:“风眠晚,你把我家公子哄哪里去了?”

阿原已然习惯她的羞辱,尤其恢复记忆后更是看得开,权且当作犬吠,置若罔闻。

慕北湮素来骄贵,几番听人说起知夏姑姑作祟,早已记在心间,此时亲耳听见,不由大怒,抬脚将她踹得差点滚落山坡,冷笑道:“小爷可真看不上这以怨报德的轻狂样儿,谁教的?贱到姥姥家了,知道吗?”

知夏姑姑挣扎道:“我已去火场找过了,阿辞没在里面!他……他必是跟你们一起撤出来,看我遇险才让你们救我,却被你们哄得不肯出面,对不对?”

慕北湮听得她居然冒险冲入火场中寻找景辞,也有些惊讶,也便猜出阿原救她不仅为了景辞,也有悯其忠心之意。他哼了一声,向阿原道:“看见没?你的好心,她当成什么了?”

阿原不以为然,说道:“我没什么好心,只是做我想做的。她爱怎样想是她的事,与我何干?”

知夏姑姑被踹得不轻,一时居然没能挣扎起来,只倚着树干喘息道:“你当然没什么好心……你只是和你母亲一样的狐媚子,哄住了小贺王爷,还甜言蜜语骗着阿辞,让他忘了母仇,不再理我,也不肯出来见我而已!”

阿原向慕北湮勾勾手,“走了,别理这怨妇!天底下人都欠她害她,独她一支白莲花,风吹雨也打,把她折磨得这般苦哈哈!”

慕北湮道:“什么白莲花,明明是个缠不清的大倭瓜!”

他一时也不走,蹲身到知夏姑姑跟前,戳着她的肩说道:“阿原懒得理你,但冲着端侯,我还要跟你说道说道。你偷了原夫人的女儿,无非是因为你认定原夫人是谋害梁王妃的凶手而已。但你可知害梁王妃的人,是张皇后,而不是原夫人?”

知夏姑姑顿了顿,忽尖叫道:“你胡说!我亲耳听见那个毁了我脸的匪人说是得了原夫人的好处!”

慕北湮向地上的尸体一指,“若我们不曾救你,这些人杀你前,说是原夫人命他们乔装杀你,大约你也会信吧?蠢字下面两条虫,是不是已经在你脑中安营扎寨、生儿育女了?自己糊涂,把端侯也从小也教得糊涂,由你们把他的心上人当侍婢作践……你可知皇上已找到当日张皇后派去截杀你们的部属?你可知均王也知情,才请命前来,希望消弥上一代的恩怨?你可知原家母女不是恶人,你才是盗人子女害人骨肉分离的恶人?”

知夏姑姑眼底充血,尖声道:“不可能!不可能!我……我怎么可能弄错?何况……到底是楚玉罗那贱人和皇上勾三搭四,才气跑了我们王妃!”

慕北湮“啧”了一声,说道:“你得了吧!谁不晓得原夫人是皇上最早恋上的女人?谁不晓得张惠才是皇上的原配妻子?怎么就你家主子跟皇上亲近名正言顺,其他女人都成了勾三搭四?谁比谁清高,谁比谁清白?都别装了!”

知夏姑姑扶着树干强站起身,厉声道:“阿辞呢?我要见阿辞!”

慕北湮摇头道:“果然蠢得不可救药!若是端侯在,救不救你都是他的事,犯得着我们多事?他和均王已在回京路上了,你赶紧去追吧,求你这张老脸别在我们跟前晃了,看着反胃!”

他说毕,也不再理会摇摇欲坠的知夏姑姑,径自走向阿原,微微笑了一笑,“走吧!”

阿原在旁静静看着,此时与他一同行往那边“鬼屋”,方道:“其实没必要跟她说太多。该恨的人是我,但我都懒得恨了。”

慕北湮握紧她手,说道:“我恨!我见不得人欺负你。嗯,以后若是端侯欺负你,我一样会为你出头。”

阿原道:“放心,他不会欺负我。若他欺负我,我必定双拳打回去!”

慕北湮道:“他虽病着,可身手比你好多了!”

阿原道:“但我再怎样打他,他也不会还手。”

朦胧冷月下,她答得轻描淡写,却确凿无疑。慕北湮并不知她从前与景辞具体有着怎样过往,只是听她笃定口吻,心下忽然似有什么打破,说不出的感觉溢了出来,一时竟分不出是苦涩还是欢喜。

他定睛看向她,正要说话时,忽听小坏唳声尖厉,同时背后嗖的一声利器破空声来,他连忙矮身避开时,阿原破尘剑已然出鞘,飞快挡向另外飞来的数支利箭。

小坏眼见下面动上了手,虽是惊惧,在空中盘旋了下,还是飞快地向不远处的林木间俯冲而下。

阿原远远见得那林木间的刀光,已是惊骇,忙高呼一声,欲唤小坏回来,已听得小坏惨嘶一声,斜着身子歪歪扭扭向远方飞去。待得身影隐没于黑夜间,兀自听得它凄惨而去的尾音。

“小坏!”

阿原惊叫一声,拉过慕北湮便逃。

慕北湮说道:“小坏……”

阿原道:“回头再去寻它。来的人真是……冯廷谔。他必是尾随知夏姑姑而来!”

知夏姑姑武艺虽不错,但想从冯廷谔眼皮子底下逃脱,并不容易。最可能的是,久在京中的冯廷谔认识知夏姑姑,故意放走她,试图通过她来找到景辞、均王等人。

可知夏姑姑的确不知道景辞动向,只是误打误撞被阿原等救了,然后暴露了阿原他们。

慕北湮也知冯廷谔厉害,此次身处荒山,这人再无顾忌,必定大开杀戒,再不容情,忙招呼了两名从人,飞快往密林深处逃去。

可他们跑得快,冯廷谔更快。

刀光起处,激起的碎石飞沙都蕴似着刀剑的锋芒和杀机,巨浪般卷向阿原等人。

阿原、慕北湮等避无可避,只得扬剑应战。他们身手甚高,两名侍从武艺也不弱,此时生死攸关,避无可避,全力以赴对敌,一时倒也不落下风。但他们打斗之际,跟随冯廷谔上山的黑衣人也已赶到,立时上前相助冯廷谔。

别院方向的大火烧得愈烈,几乎映亮了半边山坡。而夷平别院也未曾找到均王和端侯的其他黑衣人,闻得这边动静,也正陆续赶过来。

两名侍从先后黑衣人从二人身边逼开,不一时便传来落败遇害的惨叫声。阿原武艺并不下于慕北湮,但吃亏在小产未久,体力不继,此时再难支撑,躲避得闪一迟缓,肩上已着了重重一记,顿时血如泉涌。

眼见得冯廷谔手腕翻卷,森寒刀锋以极刁钻的姿势自下而上扫去,竟欲将阿原当场开膛破腹。慕北湮大惊,奋力横剑挡去,只听“咯”的一声,他的宝剑已被磕得断作两截。

他也不顾断剑,拉起地上的阿原,疾问道:“阿原,你怎样了?”

话未了,只觉背心一凉,然后是阿原变了声调的呼喊:“北湮!”

他本来倾下的身体被阿原猛地拉倒,飞快向一边滚去,居然逃了开去。

慕北湮转头,正见冯廷谔撤开染血的刀,迎向身后不要命般刺向他的知夏姑姑。

他反手一摸,抓到满手的血,才觉出些痛意,却连心都凉了,再也立不稳,身体一晃已跌坐下去,只将阿原一推,低声道:“阿原,我……我不行了!你快走,我……我再将他们挡上一挡。”

阿原劈开追到近前的一名黑衣人,奋力将他拖起,斥道:“胡扯!你是恶人,我也是恶人,我们都要祸害一千年的,怎会不行?快走!”

那边知夏姑姑满身的血,脸上半边银质面具脱落,露出一道丑陋的刀疤,在鲜血淋漓间狰狞如厉鬼。她正一剑紧似一剑刺向冯廷谔,暴风骤雨般又快又疾,竟是只攻不守的拼命打法。她尖厉嘶叫道:“狗贼,想杀我家的人,需从我身体上跨过去!”

阿原正拖着慕北湮奋力杀出一条血路,闻言心头颤了颤,差点又被人砍了一刀。

她恍惚想起,知夏姑姑虽然待她恶毒,但无论在镇州还是燕国,若有外人胆敢指责或欺凌她,知夏姑姑同样会像护犊的老母鸡般耸起一起浑身翅羽,不惜一战以卫尊严,并不肯容人伤她一星半点。

阿原是她仇人的女儿,但同时也是她一手养大的侍儿。就像她曾是阿原母女分离的罪魁祸首,却被眠晚当作养母般敬畏着。

中间多少恩怨,已不是一个简单的“恨”字所能概括。

已然身受重伤的知夏姑姑即便再怎样拼命,也无法与冯廷谔抗衡;就像受伤的阿原再怎样努力,也无法带重伤的慕北湮突出重围。

眼前的黑衣人越聚越多,而阿原手中的破尘剑已越来越沉。

慕北湮勉强助她击退一名敌人,吃力道:“阿原,别管我,赶紧走!你一名女子,他们未必会穷追不舍。”

慕北湮是老贺王慕钟的独子,虽不曾提兵打仗,有其父生前树立的威望在,有其父老友部属的拥戴,想在军中立足并不困难。与阿原相比,慕北湮更不能放过。

阿原臂上又着了一剑,破尘剑差点跌落,忙竭力握紧,笑道:“我是女子,但我也是武将之后!”

武将之家,满腔热血,岂能弃友而去,独自逃生?

慕北湮不觉叹道:“罢罢罢,能与知己同生共死,原也是人生一大幸事。但愿景辞那小子别恨我……”

说话之际,二人都已伤重力竭,眼见黑衣人刀剑迫到身前,再难抵挡,忽听得锐器破空声来,但闻“丁丁”数声,竟是数粒石子打在袭向他们的兵器上,恰将二人救下。

阿原定睛看时,不觉惊喜叫道:“廿七叔!”

精精瘦瘦的中年汉子已提刀而出,寒光连闪,迅速将逼向他们的黑衣人接连砍倒,奔到阿原跟前,果然是廿七。才不过七八天光景,他已满脸虬髯,看着黑瘦憔悴许多,连对敌之际都似失魂落魄。

听得阿原唤他,他将她一打量,便将一封书信塞到她怀中,低喝道:“到鬼屋去!”

眼前又有黑衣人袭来,他一边反击,一边又跟阿原说了句什么,却连慕北湮也没听清。

但廿七是原夫人第一看重的心腹高手,虽不一定斗得过冯廷谔,但没他们两个伤者带累,趁着黑夜掩护脱身的机率并不小。

慕北湮与阿原对视一眼,再不犹豫,沿着廿七用刀光为他们劈开的道路,向鬼屋方向奔去。

临行前,阿原忍不住又看了眼知夏姑姑。

冯廷谔终于把这狗皮膏药般不要命赶着他砍的女人踹了开去,旁边终于逮到机会的数名黑衣人刀剑齐下,疯了般齐齐捅下去……

把知夏姑姑钉成了刺猬。

阿原嗓子口一堵,忙努力咽下。

却再不知咽下去的是脏腑间的鲜血还是汹涌而上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