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长生念里枉断魂(一)

花月楼上,一道高挑的身影从帐幔间掠出,飞快奔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仿若含着笑意的桃花眼向上挑着,仔仔细细地看向那两道离去的身影。

傅蔓卿将衣摆和乌发理了又理,以极温婉端坐在桌边,静候她的贵客注目。可她搓出了满手心的汗,那贵客的目光依然凝注于街角,——哪怕那二人已经走远,再看不到踪影,他依然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小贺王爷……”

傅蔓卿终于坐不住,娇嗔地唤着,站起身去扯贵客的袖子。

贵客回转身来,却是二十上下的年轻男子,容貌俊秀,举止潇洒,桃花眼蕴着猫儿般的悠悠媚意流转,所过之处宛若能勾来万树花开。

他随意扣着松散的衣袍,拍拍傅蔓卿的手,“先别问我。我只问你,你怎么招惹来他们两个?”

傅蔓卿低睫,只用眼睛余光带了三分娇怯、三分羞窘,委委屈屈地窥他神色,“小贺王爷方才不是听到了?大约朱家老爷死得不明,他们疑心棂幽,也可能疑心朱大公子,偏生这两个都爱往我这边跑,便累我一早被他们讯问……”

年轻男子伸手一勾她的下颔,笑得越发妩媚,“依我说,他们没把你拉到衙门里见官,你就该偷着乐才是。这细皮嫩肉的,一顿板子上去打成一堆肉沫儿,不怕你不承认联合棂幽谋害朱老爷的大罪?少了你这么个无关痛痒的风尘女子,他们交了差,朱家两个儿子也洗了嫌疑,岂不大家得益?”

傅蔓卿想笑,可对着他一脸灿烂的笑容,脸上肌肉竟似僵住般久久挤不出一丝笑,好容易才哑声道:“真敢如此,还有王法吗?何况小贺王爷断不肯让人这般欺凌我。”

年轻男子笑道:“王法?当今乱世,王法多少钱一斤?至于我,好端端当着我的富贵闲人,为何要卷入皇家宗亲遇害的案子里?就凭……”

他指向妆台上的那瓶午阳丹,“就凭傅姑娘这两晚在茶水里给我放的那玩意儿?”

傅蔓卿看他笑容一如既往,却再觉不出亲近来,不由慌了,勉强道:“这……这午阳丹炼制不易,男子服用不仅可以大显雄威,于身体也颇有裨益……”

“既如此……”年轻男子取过女子服用的遂心丸,“这女用的更是价比黄金,我喂你服上十颗八颗,可好?”

傅蔓卿看他预备去拔瓶塞,不觉花容失色。正要相阻时,年轻男子却住了手,叹道:“不过朱绘飞的初心原也不错。遂心,遂心,能得意中人真心相待,才是真的遂心……不管有没有效,回头我先试试吧!横竖……”

他并未说下去,摇头叹笑一声,将遂心丸收入自己怀中,转身往外走去。

傅蔓卿眼见他离去,想着好容易遇到如此性情容貌家世都是上上之选的贵人,这两日费尽心力都不曾抓住,不觉又是伤心,又是难堪,泪水便一行行滚落下来。

年轻男子顿了顿,掷出一锭金元宝,说道:“别指望那些歪门邪道了,虽然的确很有用……找个差不多的男人踏踏实实过日子去吧!还有,你给我好好记住了,小贺王爷慕北湮从没到你这里来过。你我从来不相识,你听明白了吗?”

他笑语晏晏,温柔亲切,最后一句却蓦地冷了下来,割着冰般泛着森森寒意。

傅蔓卿打了个寒噤,也顾不得细品他言中之意,急急地点头。

风尘女子,再怎么端着高贵的架势,终究是这些贵人们的玩物,捧着时可以视若金玉,厌弃时难免命如蝼蚁。歪门邪道很有用,也只该这些贵人们去用。

她默默掂量之际,年轻男子已下楼离去。

“慕北湮……”

贺王慕钟的独子,原来叫慕北湮。

年轻俊秀,敏慧潇洒,又得皇上赏识,正是继承贺王爵位的不二人选,故而被称为小贺王爷。如此青年,可谓前程大好,偏偏喜欢和声名狼藉的原家大小姐原清离厮混;原清离风流了些,但出身高门,若肯安下心做他的小贺王妃,也不失为一段良缘。

可惜……

可惜原清离择了端侯为夫婿,后来病了一场,索性跑了个无踪无影,原夫人翻遍京城都没找出来。

天晓得那位惊世骇俗的原家小姐在想什么,横竖小贺王爷是想不开了。他借酒消愁半个月,也跑出了京城,不知在哪里跟玩了两个月,终于想起在沁河养病的父亲,于是来到沁河想尽尽孝心,然后……出现在花月楼。

如今,傅蔓卿也可惜了。

可惜她百般手段笼络,数度颠凤倒鸾,他依然说他们从来不认识。

她连他的名字都不配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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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原等居然找到了棂幽。

城东一处小小的院落,隔年的梧桐叶被吹在墙角翻滚,即便春天,也有几分瑟瑟冷意。

耳房的锁被砸开,地上躺着个五短身粗的中年男人,面色青黑,双目半睁,早已死了。他的手边有一只盛水的空碗,地上并无水渍。

里正擦着汗,说道:“这个人原不是我们这边的。他前年从南方逃来,因会些医术,我等便容他在此处赁屋居住。但他在这边住的时候并不多,近来倒是听说他被请到朱老爷府上久居了!”

房东则道:“他虽在我家租着两间耳房,却和锦里巷的一个寡妇勾搭得欢腾,又爱往那些不正经的地方去,没多久便不大回来。去年冬天连房租也没付,小人本待收回屋子,谁知棂幽赶在年关又回来了,不但补足房租,还预交了半年租金。”

阿原看着生锈的锁和灰扑扑的门窗,“没回来住过?”

房东道:“或许也曾回来过,是小人没留心,未曾看到。比如这一次……这一次……小人便完全不知他几时回来的。”

李斐闻得此事,不敢怠慢,早已带了仵作和井乙等捕快赶来。仵作仔细检查完尸体,回禀道:“死者约摸三十出头,身长六尺三寸,发长一尺六寸,微秃,周身未见明显伤痕,指甲发黑,死亡时间约在凌晨子初到丑正。”

阿原垂头看着地上尸体,“死因呢?看起来并不像寻常的中毒而亡。”

仵作从死者喉舌间取出验毒的银钗,瞧着并未变色,也不敢便下定论,只迟疑道:“一时瞧不出。乍看去,像是暴病而亡。且容小人等清洗尸体,以酒醋进一步检查有无其他伤处。”

景知晚一直静静地看着仵作验尸,直到此时方退后一步,淡淡道:“小腹隆胀,毛孔细看微有血出,当是服用金石药物致死。”

阿原抚额,“又是服药致死?朱老爷吃错药了,紧跟着棂幽也吃错药了?”

李斐走到后面,看着窗棂上隐约的脚印,居然点头道:“也不是不可能。他半夜三更爬窗回来,连房东都没惊动,黑灯瞎火里摸错药也不奇怪。”

大门一直紧锁,而窗口内外,只有棂幽一个人的脚印,足见得现场并无第二个人到过。

既然无人相害,说是他自己拿错药也算推断得合理,——最要紧的是,衙门里的这群人,从县太爷到小衙役,都不必顶着天大压力继续追踪杀害朱蚀的凶手了。一个现成的凶手正倒在他们脚下……

景知晚却打开墙边的药柜,看着里面排列得整整齐齐的药罐药瓶,道:“他会拿错药?”

李斐搓搓手,“他怕人发现,没有点灯,平时又极少回来,药柜里都是差不多大小的瓶子,忙乱之下自然有可能拿错。”

景知晚一笑,“首先,他未必懂医,但必定懂药,不会连不同药丸的气味都闻不出来。他可能拿错,却不可能服错。其次,他常回来,只是一直留意掩藏行踪,从不曾被人看到过。”

阿原瞅了他一眼,却也无可辩驳。

屋里满是灰尘,桌椅凌乱,床铺霉烂,一眼看去似乎许久不曾有人住过。但药柜里外却擦拭得干干净净,药罐分门别类贴着标签,大多是价值不菲的上佳药材。倒是炼制好的药丸并没几瓶,也歪歪扭扭贴了名称,多是遂心丸、午阳丹之类的玩意儿。或许,这些东西才是棂幽多年来混迹江湖、赖以谋生糊口的根本。

以棂幽的底子,那些贵重药材必是从朱府索要或诓骗而来。他多交半年租金,并不是钱多的没处花,而是打定主意用这穷酸地方贮藏他的宝贝了。便是盗贼想偷,也不会偷这么破的地方,更不会盯住寻常人不懂得的药材。

李斐是文官,也不认识药材,但阿原居然认得。她已取出其中一罐来,将密封的油纸包打开,悄悄地指给李斐看,“大人,看这两株老山参,少说有上百年,可补五脏,安精神,轻身延年。便是病得快死了,也可以用它来煎汤吊命。这么说吧,这一包老山参,够他把这小院子整个儿买下来了……”

李斐咋舌,“朱家再有钱,也不会将这些药送他……他必是趁炼药时私藏药材,却又不敢放在朱府,所以藏在这破屋子里!”

“对!这应该就是他用萝卜替换下的老山参;再看这一罐,是上上品的灵芝,大约就是炼药时用蘑菇替换下来的……”阿原看着地上的棂幽,不知是怜悯还是鄙夷,“费尽心机,连蒙带骗攒的宝贝,他这会儿还能带得走?咦,灵鹤血呢?”

李斐已笑了起来,“这个不难猜,自然是炼制那个假的灵鹤髓用掉了!对对对,唯一可能炼假药的人,只能是他!他就是凶手!”

思维一旦从灵鹤髓发散开来,李斐顿时大彻大悟,满怀敞亮地开始了他的总结陈辞,“棂幽盗换朱绘飞的珍奇药材,朱蚀未必能发现。但灵鹤血是朱蚀最珍视的,棂幽屡屡取用,所炼药丸却不含灵鹤血,朱蚀若发现必会疑心。棂幽想无所顾忌,自然希望害死朱蚀,让朱绘飞掌家。如此,棂幽既能铲除后患,又能无所顾忌大发不义之财。以灵鹤血仿制灵鹤髓,本可神不知鬼不觉害死朱蚀。便是朱家报官,多半也会认为是朱蚀服药过量而死,谁会怀疑他?朱继飞枕下的假药,自然也是他放的,为的是一旦死因被识破,可以将矛头指向朱家次子。不想咱们办案仔细,偏偏疑心到他身上,他看着躲不过了,便回到这里来,包着他辛苦谋来的珍奇药材自杀身亡!”

服药自杀……

阿原扫过地上尚未彻底检查完毕的尸体,苦笑道:“于是……我们可以结案了?”

李斐大手一挥,“整理下材料,再找朱家兄弟和朱府管事们核实下棂幽的状况,如果都无异议,自然结案!结案!”

最要紧的,是赶紧结案。

皇室宗亲遇害,是大案;能一两天内破案,则是大功。

只要上下对此案都无异议,自然化大案为大功,于人于己都大大有益,指不定因此受上司赏识,从此升官发财,前程一片光明呢……

他这样想着时,连地上的尸体都觉得格外顺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