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惊心姮娥笔墨里(一)

贺王府里后园里,慕北湮正悠闲地烤着兔子。

已喝得微醺的阿原已啃得满嘴油腻,瞥见旁边还有刚洗剥好的兔肉,取了刀子,熟练地割下两条兔腿,拿盐和酒渍了,用铁丝串了,血淋淋地伸到火堆上烤。

慕北湮啧啧道:“天地间竟能有你这样的女人,也是罕见。怪不得端侯不敢要你了!”

阿原在火堆上翻转着兔腿,懒懒道:“小王爷,你弄清楚,是我不要他,跟他要不要我,半点关系都没有。”

慕北湮瞅她,“你不要他……你可晓得他如今多得圣宠?若他有心报复,谁敢娶你?”

阿原笑道:“巧了,我也没打算嫁。总不至于我亲近谁,他便报复谁吧?我生性风流,恐怕他报复不过来。”

她拎过酒壶,痛快地饮了一大口,歪头看向慕北湮,“你怕他报复吗?”

兔腿的香味已经萦了满园,稍远处侍立的从人悄悄地擦着口水。慕北湮却似又闻到了当日被整夜悬于茅房的恶臭。他胃部翻滚了下,忙将手中烤熟的兔腿递给阿原,悠然道:“怕。不过我更想看到他被人甩掉后痛不欲生的模样。”

阿原很是满意他的君子之风,接过后顺手又将烤了一半的兔腿换给他继续烤,指点着他大笑道:“看你,真是恶毒!恶毒!不过我想着我这个未婚夫居然帮着老虔婆她们害我,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恶毒!”

她啃着喷香的兔肉,又大口喝酒,笑道:“不过,小王爷,我告诉你,我还是喜欢他,喜欢得紧。想到他从此会和别的女人做夫妻,我心口像被人挖了一块般空****的,一碰就能咕噜噜往往冒血,疼得喘不过气。”

慕北湮叹道:“那就等这事儿缓几日,看能不能找人说和下。”

阿原嗤之以鼻,“还说和个屁!我当捕快时看得多了,就有一种男人,口口声声疼惜自己的妻子,只是父母姐妹一说妻子怎样不好怎样不懂事,再疼惜的妻子都成了外人,恨不得帮着父母姐妹把妻子打一顿。可怜妻子被欺负个半死,男人还委屈,以为受了夹心气……别说什么夫妻一体,我呸!一不懂得保护,二不懂得信任,这种人嫁了只会遭罪,不分还留着过年呐?得,长痛不如短痛!幸亏还有小贺王爷的美酒美食解我烦忧!”

她仰脖再喝酒时,酒壶却空了。她晃了晃,不满地扔到一边,高声吩咐从人:“拿酒来!你们王府最好的美酒拿来!”

她曾在老贺王丧仪上帮忙,后来常与慕北湮一起查案,走得颇近,从人闻得吩咐,果然听话地又抱来两坛酒。

慕北湮看她喝酒吃肉,看得傻了。

阿原却不傻,一眼瞥到他手中的兔肉,高声道:“烤焦了,烤焦了!快换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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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原喝得大醉,自然只能留宿在贺王府。

慕北湮将她扶向自己的书房,咕哝道:“咦,怎么反而沉了许多?果然没了男人更长肉……”

阿原笑道:“那是自然。活得自在潇洒,那好看是从内而外的好看,胖了也好看!”

幸亏这时候原府已晓得小姐多半回不来,已遣了她的侍儿小鹿、琉璃带着阿原的卧具衣饰等赶过来侍奉。小鹿给阿原倒了醒酒茶,真诚地说道:“是,好看,咱家小姐一直都这么好看……”

阿原笑着喝了几口,端着茶盏站起身,醉意醺醺地四下观望,“我以前应该常来这里吧?可看着还是眼生得很……嗯,除了景辞和那个见鬼的瞎姑姑,什么都眼生得很。”

小鹿眨巴着眼睛一时没法回答。

小姐失忆前她完全不得宠,虽晓得小姐是贺王府常客,但再不晓得她住在贺王府何处。

那边琉璃已应声道:“小姐到贺王府,最爱的就是书房。说是这里屋子又大又清静,书籍又多又干净,坐着都舒服。”

阿原“噗”地笑了,“老的只想看兵器,小的只想看美人,谁来看书?满架子的书就用来装门面了,搬回来翻都没人翻过,怎会不干净?”

慕北湮抱肩看着她酡红的面庞,轻笑道:“谁说没人翻过?”

他待要说什么,又抿了唇,桃花眼黯淡了下,笑容便有些发苦。

而琉璃已笑道:“从前小姐常常就坐在这个位置看书,有时一看就是一下午,还令奴婢等人在门外烹茶。小姐说,这茶香,加上屋外的花草香,屋内的书墨香,是世间最干净最好闻的气味。”

阿原嗅了嗅,“我闻到了兔肉香……”

她眸光一转,已看到了对面墙上的一幅画儿,笑道:“要不要把这兔子也烤来吃?”

画儿题名为《嫦娥》,但画上并无美人。

一扇半开的窗户,临窗的案上摆着一局残棋,还有一只向外眺望的雪白玉兔。窗外斜斜伸来一枝合欢,叶轻卷,花盛绽,掩映着枝叶后一轮凄清冷月。

阿原虽在醉中,亦能品出此画画风清丽幽雅,有种踟蹰萧索之意,不觉又叹道:“画这画儿的,是女子吧?她大约是不敢烤兔子吃的。”

慕北湮正凝视看她,闻得她这话,神色便有些怪异。

琉璃忍不住,说道:“小姐,可这画……就是你亲笔画的呀!连诗词落款都是你亲笔提写的……”

阿原忙看时,果见旁边题着李义山的诗句:“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落款,清离居士。

原清离,满纸清愁离恨。

阿原向后退了两步,再两步,歪头细细端详半晌,方道:“这不是我的字画。”

琉璃笑了起来,“小姐果然醉了!这幅画儿,是奴婢亲眼看着你坐在这边画画题词的,怎会不是你的字画?”

阿原的确醉得不轻,可脑中忽然间异常清明。

她再次说道:“这不是我的字画!这绝对不是我的笔迹!”

小鹿看她说得认真,忙道:“是或不是,咱们写几个字不就知道了?我来给小姐磨墨!”

她挽袖去磨墨。

慕北湮一直抱着肩,留意阿原的神情,此时也缓缓走来,取出数页纸笺铺到书案上。

他桃花眼似笑非笑,仿若在赏着她的醉态,细看却了无笑意,说不出的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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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利落轻盈的三个字跃然纸上。

阿原吹了吹墨迹,提到嫦娥图旁边,与落款对照。

同样是“原清离”三字,同样神清韵雅,但落款处的字婉媚流丽,自成风范,阿原刚写的字则放旷率性得多。

这字迹,明显是出自两个人的手笔。

阿原怔怔地看着那字迹,忽抬头看向琉璃,“我以前很爱写字作画?但我受伤醒来后,好像没看到府中有我的画?”

琉璃道:“原来是有的。小姐的书房里、卧房里,都有小姐的字画,还有刺绣。特别是书房里,收藏着上百幅呢!后来夫人让把字画全都给收来,封存到库房里,一件都不许出现。”

阿原听得如坠云里雾中,几疑自己在做梦,“你说什么?母亲让人把我自己的字画和刺绣都收起来,不许出现?”

琉璃点头,道:“夫人还特地把我们几个贴身服侍的叫去嘱咐过,说小姐头部受创,已不记得从前那些才艺了,别特地在小姐跟前提起这些事儿,免得小姐伤心……但如今小姐既问起,奴婢说出来也没事吧?”

省得原先在姐妹间不入流的小鹿整天说嘴,装作无所不知的模样。也不晓得小姐看上她哪桩,莫名其妙就成了小姐的心腹大丫鬟,连月钱都涨成其他人的两倍,说她前儿跟着小姐东奔西跑的,太辛苦了……

小鹿果然不吱声,专注地继续磨她的墨。

阿原退回书案前,慢慢问道:“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事?”

琉璃道:“应该就在小姐苏醒后没两天吧!”

阿原取笔,饱蘸浓墨,顿了片刻,落笔如飞,却是行云流水的三个字:风眠晚。

长空片云般高远明净,山际奔泉般流畅悠然,写来比方才“原清离”三字更觉韵致出尘,风采飘然,倒似写过千百遍一样。

眠晚,眠晚上,晚晚,晚晚……

风眠晚,风眠晚……

阿原定定地看着那三个字,酒意翻涌间,若有无数人在耳边一声声呼唤,杂沓混乱,如浪潮般挟裹住她。似有着什么东西突突地向外钻着,要从脑部某个闭合处冲出来;又似有什么东西沉沉地压来,把一颗心碾来碾去,疼得她透不过气。

慕北湮已走到她跟前,看看字,再看看她,轻声道:“这个……是谁?”

阿原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口气,揉了揉莫名生疼的胸口,低低道:“今天王则笙恼羞成怒时,曾唤我这个名字。这名字……很熟悉,很熟悉。”

慕北湮细细想了一回,摇头道:“京中虽有姓风的人,但没听过这名字。”

琉璃亦道:“小姐素日交往的人中,没有叫这个的。”

小鹿也凑过去看,怎奈那字认得她,她不认得那字,只得问道:“这写的……什么?”

琉璃鄙夷地瞪她,“风眠晚。难道你听说过?”

小鹿睁大眼,“风眠晚?我当然听说过呀!”

几人反而怔住,一起看向她。

小鹿笑道:“小姐你忘了?沁河那个说书人,说书时就曾说过风眠晚!”

琉璃不禁抚额,连慕北湮也深感这小丫头太不靠谱,叹道:“小丫头,咱这是谈正事呢,就别说故事了!”

小鹿急了,“虽是说书,可听闻他说的都是真事儿呀!那一段,说的就是大半年前发生的,燕国诸皇子夺位之事。”

慕北湮摇头,抱肩调笑道:“好,那你且说来听听,燕国先前皇帝是谁,有几个皇子,夺得皇位的又是哪位,姓甚名谁?”

小鹿顿时挺直了脊背,不慌不忙说道:“燕帝柳人恭,皇子有五六个,但最有可能夺位的,只有二皇子柳时文,和三皇子柳时韶。柳时文仁厚,又有深得柳人恭器重的名士陆北藏相助,本该胜券在握。何况柳时韶勇武却荒唐,与其庶母罗氏有染,被父亲杖责后一度逐出幽州,虽有兵马在手,看着并无胜算。谁料陆北藏病逝,其女弟子风眠晚……”

阿原失声道:“对,我想起来了,风眠晚,那个说书人的确讲过!她明面上是二皇子的谋士,实际上是三皇子的红颜知己。柳人恭重病之际,她故意答应二皇子,为他刺杀三皇子,暗中却是与三皇子合谋,将计就计,除掉了二皇子,让三皇子柳时韶登上了皇位!”

窗扇开着,吹到酒后汗意涔涔的身子上,阿原不由打了个寒噤。

说书人说的故事她还记得,只是忘却了曾在夺位之争中起过关键作用的那女子的姓名。

风眠晚三字,如此耳熟,难道就是因为先前听了说书人的故事?

可王则笙并没有听过说书人的故事,又怎会忽然唤出这样的名字?

兔肉和酒的味道忽然从胃部一起翻涌上来,阿原干呕了下,恍惚着一时没再继续说下去。

小鹿却已拍手道:“原来小姐也想起来了!但那个风眠晚必定是跟小姐没有关系的。柳时韶继位后,没娶风眠晚,把风眠晚嫁给晋国大将李源啦!”

慕北湮听小鹿叙起燕国之事有首有尾,并无讹误,惊诧之余早在凝神细听,此时骤然白了脸,厉声道:“你说什么?你说风眠晚嫁给了谁?”

小鹿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慕北湮,小声道:“李源呀,晋王的弟弟……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慕北湮额上青筋突突直跳,秀媚的桃花眼里有星星点点的光芒在闪烁,不知是兴奋,还是悲哀。他跳起身来,叫道:“对!很对!一切就该是那样的!我就说,我就说……”

他退了两步,转身走到窗口,看着窗外的合欢树,抬手在窗棂间狠击两记,几乎要把窗扇打得脱落。他的胸口起伏,握紧拳喘得厉害。

阿原已越听越疑惑,忙走过去问道:“哪里对?又哪里不对?是不是我醉得厉害,迷糊得厉害,而其他人……早已醒了?”

慕北湮转头看向她,目光渐渐柔和。

他握住了她的手,轻笑道:“没有,我也醉着,也迷糊着。”

他忽张臂,紧紧将她拥住,声音哑了下去,“我醉了,居然听说你嫁人了,还是嫁给了你最爱的男人,我……很开心。清离,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

阿原终于笑了起来,拍着他的背,柔声道:“你果然……醉了呢!”

慕北湮没喝多少酒,但必定醉得厉害了。

他居然泪流满面。

窗外,月影朦胧,合欢摇曳,有侍从蹑着手脚走过,不敢惊扰窗内相拥的一双人。

男子俊秀,女子清丽,年貌相当,家世相若,彼此知根知底,谁敢说他们不是一双璧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