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长笑一别天地宽(三)

景辞喜静不喜闹,这些日子因病被留于宫中,住在相对僻静的陶然居,距离同样偏远的怡明宫不远。

他举目看着匾额上“陶然”二字,自嘲一笑,飞快走了进去。

谢岩跟在景辞身后,看着他有些虚浮的步伐,已锁紧了眉。

他随景辞入内,先吩咐宫人道:“去取侯爷的药来。”

景辞坐到桌边,接过茶来喝着,摆手道:“没事……”

谢岩皱眉,“阿辞,如今没什么比你养好自己身体更重要。”

景辞摇头,“放心,左不过是些积年的旧疾,一时无法痊愈,但一时也不至于怎样。”

他看向谢岩,“你见过比阿原更离谱的女子吗?”

谢岩答得很快,“当然见过。被你弄到晋国去的清离,比阿原离谱多了。”

景辞微哂,“你还记挂着她?她跟她母亲是一个品行。长乐公主也罢,其他名门闺秀也罢,都比她不知强多少,不晓得你相中她哪样。”

谢岩低叹,“阿辞,你抱着这样的心思,那么很快你会发现,阿原可能也跟她们一个品行。”

“给我戴遍全京城的绿帽子?”景辞低低地笑,“或许,这才是她的本性?”

“本性?”谢岩忽笑了起来,“如果说这是本性,也是你逼出来的本性。”

景辞目光便冷了,“因为我信了则笙,不信她?这就是逼她?”

谢岩道:“再加上你这一个月的避而不见,你觉得她还有理由接受你这施舍般的婚姻或感情?”

景辞愠怒,“施舍?”

谢岩低头啜了口茶,说道:“抱歉,我当日听你说起她从前的事,就觉得是施舍。只是当年的她像你养的一条小猫小狗,习惯了施舍,并能受宠若惊。如今的她则会把你的施舍当作羞辱,踩到脚底并羞辱回去。还有,如果你身边的人都把她当作了你养的猫狗,她不会得到半分尊重。一旦她们觉得她有所逾越,随时可能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而且……她们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

景辞道:“你想多了!知夏姑姑不喜她是真,但其实也不曾对她怎样过。则笙从前更是把她当作姐姐看待。”

“可以随意使唤的姐姐吧?一个承你薄面才收留下来的所谓孤女,一个是高高在上的赵王郡主。姐姐?阿辞,你在欺骗我,还是欺骗你自己?”谢岩冷笑,“今天,你心爱的妹妹和尊敬的姑姑想教训教训你们心里不知感恩的孤女,你也跟着指责……却都忘了,她是和你们比肩而立的堂堂正正的原家小姐,早就没再把自己当作猫儿狗儿。她根本不会觉得欠你什么。你们想毁她一世,还指望她感恩戴德?她原先有多在乎你,如今就有多怨恨你。全京城的绿帽子,你等着收吧!我猜,以她自幼习武的体力和耐力,真能青出于蓝,很快会超过她母亲,妹妹……”

景辞正低着头默默喝茶,似被茶水呛了一下,猛地剧咳起来。他匆忙取丝帕掩住口,又是压抑地咳嗽两声,才低头看一眼帕子,即刻又将丝帕捏住,掖入袖中。

他的动作虽然迅捷,谢岩已看到了丝帕上的一抹淡红。

“阿辞!”

谢岩急站起身,待要唤人时,景辞已摆手示意他不要吱声。

谢岩怔了怔,旋即想起,若他病情因此恶化,只怕梁帝、知夏姑姑等更厌阿原。

可惜,在阿原心里,或许会顾忌梁帝厌她,至于王则笙、知夏姑姑等人怎样看待她,根本不在考虑之列。

他暗叹一声,见景辞面色极差,又懊悔说得太过,待宫人将药端来给景辞喝了,令他们退下,方拍了拍他手背,低声道:“算了,等她明天消了气,你主动去赔个罪,纵然她不肯释怀,还不至于立刻给你……咳,戴什么绿帽子。”

景辞道:“若她是跟她母亲、妹妹一样的人,我还去给她赔罪?”

谢岩黯然道:“她的母亲,她的妹妹……你可晓得原夫人和清离遭遇过什么?”

“难道也是被人逼着,变得不知廉耻?”

“差不多吧……原夫人名唤楚玉罗,出身书香门第,少时时与皇上相识,大约也少不了海誓山盟,有过嫁娶之约。可皇上当时一介武夫,家徒四壁,楚父不允。后来楚家被权臣弹劾抄家,楚玉罗便被没入宫中为婢,因容貌出色,工诗善画,不久被选上去在御书房侍奉当时的昭宗皇帝,时常能与朝中的文臣武将相见。当时爱慕她的,除了已成为宣武军节度史的皇上,还有后来的武安侯原皓。皇上便为楚玉罗指婚,故意传出消息,说她会嫁给朱将军。楚玉罗开开心心预备嫁妆,结果成亲当天被送入了原皓的新房。皇上当时尚在边疆,虽然听得消息,却鞭长莫及。”

景辞略一沉吟,便明白过来,“皇上当年剿灭叛军,收复蔡州、郓州等地,兵强马壮,功高震主,昭宗有意重用原皓,引得两虎相争,方便他从中制衡。的确是帝王的手段,可惜大厦将倾,徒唤奈何!”

谢岩点头,“听闻楚玉罗发现嫁错夫婿,当夜以簪刺喉,重伤卧床数月。彼时昭宗还欲将妹妹嫁给皇上,以笼络皇上之心,皇上便匆匆迎娶了同样相识于寒微之时的楚玉罗好友张惠。楚玉罗痊愈后便被原皓逼着圆房,眼见一切已成定局,无力回天,一改往日的贞淑,四处留情,暗中替皇上笼络大臣,伺机夺权。可笑连昭宗最后都被她迷惑,做了不少自毁长城的事儿。因有昭宗撑腰,权臣打压,原皓根本无法管束妻子。”

他将声音低了低,“听闻皇上之所以杀昭宗,就跟楚玉罗有关。当日昭宗乱点鸳鸯谱时,再没到想过会因此丧命吧?后来原侯病逝,楚玉罗声誉已毁,不愿入宫,皇上心怀歉疚,也便由她宫外自在。”

景辞道:“皇上……果然多情。那你的清离呢?”

谢岩叹道:“她呀,出身高门,博才多艺,淡雅有节,却自幼被母亲声名所累,对母亲行止不以为然。我曾有求娶之意,原夫人倒是应了,但清离一心想嫁的,是驰骋沙场的盖世英雄。也算是前世的孽缘,跟大梁作对多少年的晋王遣了其弟李源来谈判,她不知怎么一眼就看上了。李源也是个倒霉的,谈判之际,边境忽起冲突,皇上一怒之下命人捕杀李源,他身受重伤,居然还是逃出了梁国。后来晋国传言,李源得仙女救助,故能脱身。”

景辞道:“这仙女自然就是原清离。”

谢岩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清离在一次大醉之后说起,她救了李源,将她藏在原府一处别院。可那处别院,是原夫人和数名情夫约会之所,而她并不知道。那几个禽兽无意发现后,以李源性命为要挟,将她**。那一年,她十五岁。她不动声色将李源送走后,便大量结交朝中有权势的大臣和贵家公子,不出半年便将那几个禽兽收拾得家破人亡。也是从那时候起,她们母女离心离德,再也没好好说过一句话。”

景辞眼底幽光闪烁,忽然长吸了口气,“怪不得……怪不得李源执意迎娶眠晚!晋、梁两国结怨极深,他们两人根本不可能结亲,李源是想娶眠晚以慰相思!也怪不得……原清离一听说代眠晚入晋,立刻应了……”

谢岩苦笑,“一场算计,歪打正着。清离也算得偿所愿,可以凭借风眠晚清清白白的家世嫁给李源。”

景辞咳嗽着笑起来,“然后,把她混乱的人生,留给眠晚去延续吗?”

“我不知道。”

谢岩又取出怀中的绢画,看绢画里正从雪地走向另一边碧树花影的女子。

衣带当风,飘逸却决绝,再无半分留恋。

他原先不懂,但在沁河跟景辞相认后,到底明白过来。

她早已恨透了这个繁华、肮脏、跟冰雪一样冷彻她心扉的京城。

而他是属于这里的,理所当然地被她连同这座城池一起抛弃。

谢岩轻轻道:“我现在很放心。真的,我很放心。”

景辞将五指攥了又攥,低声道:“我不放心。”

谢岩拍拍他的肩,柔声道:“其实也不用想太多,知道她过得好,也就可以安心了!”

景辞不答,转头问向屋外,“去长乐公主那里看下,阿原小姐还在不在?”

谢岩怔了怔,旋即喜道:“你打算现在就去见她?也好,虽然她怒意未消,但也可以见得你的诚意了!”

这时,屋外之人已在答道:“回侯爷,阿原小姐让长乐公主备了车,已经去贺王府了……”

“慕……慕北湮!”

景辞吸气,蓦地站起身来,正待踏步前去拦阻时,眼前骤然一黑,人已栽倒下去。

谢岩失声叫道:“阿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