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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书记上午没有按原计划回省城,而是让熊书记和吴代市长陪同,去了大陆集团化工项目的施工现场,这是下午接到会议通知之后,余二多才知道的。他一直以为周书记上午已经按照计划回省城了,随身还带着他奉送的郭欣然的那幅字。会议通知是政府秘书长亲自到他办公室来告诉的,这也是不同寻常的通知方式,以往,会议通知都是由办公厅秘书处用电话告知,秘书长亲自上门通知会议,多少有些神秘、诡异:“晚上周书记要亲自参加我们市的常委扩大会议?周书记不是回省城了吗?”

秘书长诡谲一笑:“计划变了,一大早周书记就叫上熊书记和吴市长去了化工厂施工现场,你猜怎么样了?”

余二多也很吃惊,昨天晚上他向周书记如实报告,用老百姓的俗话说,就是状告熊书记和代市长吴资欺骗周书记,说是大陆集团化工项目已经经过国家环保机构和安全机关做的环境与安全评估,还欺骗周书记说施工已经开始浇筑地基不能停工。余二多认为,这种欺上瞒下的行为是非常严重的问题。周书记的反应并没有他预料中的那么强烈,仅仅是淡淡应了一句:“是吗?胆子够大啊。”

周书记平淡的反应,让余二多多少有些失望,他原先的预想是,周书记听到这个真情,肯定会勃然大怒,当场招熊书记和吴资过来对质,他已经鼓足了劲,准备豁出来用事实和证据来揭穿熊书记、吴代市长的谎言。然而,一切都没有发生,周书记淡然应对,显得莫测高深,余二多心里没底了。

余二多发愣,周书记又问了一句:“还有事没?没事就回去吧。”

余二多这才想起来,皮包里还装着郭欣然的那幅字,连忙掏出来:“周书记,前几天郭欣然老先生送给我一幅字,我不懂字,可是觉得内容很有意义,今天拿过来请周书记品鉴。”

周书记这才显出了兴趣:“是吗?能得到郭欣然的字可不容易啊,快让我看看。”

两个人把字在写字台上展开,周书记让余二多把房间所有的灯打开,极为认真的欣赏着郭欣然的字:“敬天做人孝顺父母,畏地做官服务百姓,好,很好,老人家是在诫勉你啊。”

余二多马上凑趣:“我送给周书记,算是诫勉书记吧。”

周书记哈哈大笑:“好啊,我可不会客气,这幅字可是很值钱的。”

余二多又有些出乎预料,他原来设想的是,周书记无论如何会客气、推辞一下,万万没想到,周书记竟然毫不客气的接受了这幅字,看样子,周书记对郭欣然的字果然情有独钟。

告别周书记以后,余二多觉得自己今晚上的事情做得有些冒失,周书记的表现似乎对这件事情并没有多大的情绪波动,万一,周书记和吴资内心里的态度完全一样,那么,他余二多就成了名符其实的傻瓜,做了一件极为幼稚、愚蠢的事情。一直到刚刚听到秘书长说周书记上午没有按照原计划回省城,却去了化工厂的施工现场,余二多才彻底放心了:周书记并没有对他反映的问题不重视,周书记采取的态度是: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抱持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慎重态度,结论他要到现场亲眼看过之后才下。

余二多对秘书长说:“你别一说话就让我猜,我猜不着,你直接说吧。”

“熊书记整个过程非常尴尬,吴市长都快哭了,我都替他难受。”

“周书记骂他们了?”

“没有,周书记只说了几句话,我记着呢,周书记说,这个项目进展的没有你们说得那么顺利么,现在停下来还来得及。还说回头,你们把国家环保局和有关部门的评审意见拿过来我看看,要原件。”

余二多不能不承认,省委书记到底是省委书记,跟自己这个新任的市委常委、副市长的素质相比,还是要高出一筹。昨天晚上自己的汇报,并非如当时周书记所表现的那样没有太当回事,而是非常当回事,只不过人家不像自己这么沉不住气,这么容易犯二而已:“没说晚上的会议是什么内容?”

“没说,我也不敢问,好像不会有什么对你不利的事情吧?七点半钟,一号楼会议室,千万不能迟到啊。”

秘书长告辞退出,余二多却忐忑不安,晚上的会议内容他断定和工程项目有关。至于周书记针对熊书记和吴资欺上瞒下会有什么反应,他却一点也没有把握。最让他惴惴不安的是,这件事情他已经当众向市民说了大话,承诺三天之内公开答复,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天,这个承诺实际上等于把他自己推到了悬崖边上,如果市委常委、市政府,具体说就是熊书记、吴代市长坚决不同意停工,那么他就等于当着市民的面放了一个哑屁,不但臭,还能自己把他自己给熏得晕死过去。

整整一个下午,余二多都坐卧不宁,他清醒地认识到,晚上的会议,很有可能就是他政治生命的生死关头,成则万事大吉,败则连副市长的职位都难以保住,即使不会对他有任何组织处理,他在海市领导班子里再也无法立足,面对海市老百姓,他也没脸再继续赖在市委领导班子里。心情郁闷、精神紧张,下班的时候他没有回家,回家怕跟花大姐讨论这个问题,他不善于伪装自己的情绪,就这种状态,花大姐不刨根问底是不会罢休的,而他在花大姐面前也做不到打死也不说,那样,两个人势必要围绕眼前的危局、困境讨论一番,而现在,他不愿意跟任何人讨论这个问题。

他给花大姐挂了电话,说晚上有会,不回家吃饭,花大姐肯定已经听说了他单刀赴会,一个人跑到散步现场和市民们对话、宣导的传闻:“余二多,你可真行,我服你了,昨天你跑去散步现场,回家怎么没给我说?”

这种事情报纸电视上肯定不会报道,网络上也会及时删帖,所以他估计花大姐肯定是听到别人口口相传的闲话:“没事,你别听别人胡说。”他担心花大姐听到的传闻是负面的,所以企图淡化结果。

“没事,余二多,老婆支持你,要是市委、市政府不支持你,你放心辞职,我说的辞职是辞官,不是辞去公职,咱们还得要退休金呢。”

余二多苦笑,都这个时候了,花大姐还惦记着退休金:“好了,别瞎说了,没到那个份上,我还想混一套大房子呢,你一个人随便吃点,或者回娘家、回婆家混饭吃去,别给他们说我的事,有啥事晚上回家再说。”

晚上七点多一点,他就赶到了华岳山庄,时间还没到,他踱到湖心亭,坐在栏杆上,从这个位置上,可以看到参加会议的市委常委、副市长们陆续到达,他不想过早的出现在会场,也不敢迟到,就躲在这里观察动向。坐着没事干,忽然想起了郑市长,就给郑市长挂了电话。郑市长接通电话第一句话就是:“余二多啊,你真敢干啊,看起来是要破釜沉舟了?”

余二多知道,自己在海市的那点事儿,郑市长肯定在关注,心里热了一热:“被逼无奈,现在退无可退了。”

郑市长说:“其实也没啥,你现在是省管干部,市里能把你怎么样?海市实在混不下去,到我这来,我愿意跟你搭班子。”说完,哈哈大笑。

余二多现如今的意识中,已经把郑市长当成了可以商量私事的朋友,大概由于曾经的上下级关系在心理上造成的距离感,却还没有达到和黄小东、张大凯那种哥们关系,尽管这样,余二多仍然问出了一个不可能向其他人问的问题:“郑市长,你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办?退一步海阔天空?”

郑市长态度坚定:“你真相信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屁话?那是愚民的**。国家间交手,退一步就意味着丧权辱国。生意场上谁退一步就意味着谁被挤出市场。政治上交手谁退一步就意味着谁被离心到边缘。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得,现在,你没有退路,只能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硬着头皮朝前走。”

余二多想问他一句:你当初为什么不硬着头皮朝前走?想一想这种谈话方式有点像抬杠,就没有问。然而,他这稍一迟疑就被郑市长察觉了:“你是不是想问我,当初我为什么不硬着头皮朝前走?我给你说,你拥有的资源和处的形势跟我不同,那个时候,如果我能知道那只熊竟敢在省委书记面前公然撒谎,而且我抓住了他的把柄,也就是如果当时握有你现在这个有利条件,打死我我也不会窝窝囊囊的撤退。”

余二多从郑市长的口气里听到了他的心声,郑市长头一次当着他的面承认自己是窝窝囊囊的撤退,余二多相信,郑市长对他说的是肺腑之言:“那好吧,郑市长,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郑市长又鼓励了他一句:“退一万步想,大不了像我一样换个地方还不是照样当官?这世道,只要你不要贪不要占,即使贪了占了只要没人发现,谁能把谁怎么样?我判断,省委周书记肯定会支持你,你如果发现你的部下当着你的面撒谎骗你、蒙你,你会怎么想?”

余二多有了信心,如果他的哪个部下让他发现当着他的面把他当傻瓜耍,他会灭了他,人同此心,事同此理,郑市长说得有道理,他就不相信周书记面对熊书记和吴代市长证据确凿的欺上瞒下,能够不闻不问、听之任之。

然而,当他走进会议室,一眼看到会议室里正面墙上悬挂着的那幅字,就是他送给周书记的那副郭欣然书写的条幅时,他的心脏改变了跳动节奏,心脏房颤让他险些闭过气去:他万万想不到的是,周书记竟然把他私下送给自己的礼物公开挂了出来,这意味着什么?难道是要当众揭露他余二多给领导送礼?余二多有了大难临头的恐惧、紧张,以至于周书记招呼他:“来了就坐下,别站在那儿好像犯了错误接受批判。”他都没有听明白,一直到市委秘书长刘江扯了他一把,他才跌坐在椅子上。